王伟
(荆楚理工学院艺术学院,湖北荆门448000)
“学”之于孔子来说非常重要。《论语》开篇即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论语注疏》云:“既以‘学’为章首,遂以名篇,言人必须学也。”[1]刘宗周在《论语学案》中说:“‘学’字是孔门第一义,时习一章是二十篇第一义。孔子一生精神开万古门庭阃奥,实尽于此。”[2]
孔子一生谦虚,唯以“好学”自居。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又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孔子不以圣、仁自居,但在“好学”这件事情上是很自信的。他不仅“好学”,而且已入化境,乐在其中,以至于“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那么,“学”的内涵是什么?“学”的目的是什么?“学”的内容以及核心是什么?该文将对这3个问题进行解读。
第一,“学”,觉也。《白虎通》云:“学者,觉也,觉悟所未知也。”那么,到底觉悟什么?觉悟是向外求取可以达到的吗?朱熹《大学章句》:“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3]人本有的明德、觉性被气禀所限制,为人欲所覆盖,故而本有明德、觉性不能发显。所以,“学”并不是去向外去追求、获取什么,而是重新发明我们本自具足的觉性。
孟子说:“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4]“学”就是去找回自己那颗被自己放逸出去的心的过程。因为那颗心本自具足,所以不需要去增益什么,仅仅是一个返回的过程。
第二,“学”,效也。朱熹《论语集注》:“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效”即效仿,“觉”即觉悟。“学”是还没有觉悟的、不够觉悟的后觉者,效仿已经觉悟的先觉者。后觉者通过对先觉者的效仿,继而回复自己本有的觉性。
“学”作为“效”来理解,特别体现于孔子的教学活动中,以及后世无数走上这一条道路的学人的生命中。孔子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述而》)。又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以孔子为师,即意味着每一个后学者、后觉者通过效仿孔子,继而使自己的生命获得觉悟,并在自己的生命获得觉悟之后也点亮后来者的生命。“‘教’‘学’只有‘先觉’‘后觉’的不同,是走在同一条路上,只有时间先后的区别,‘及其至,一也。’”
第一,为己之学。“学”的目的不是为了外在的功利目的,而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孔安国注:“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5]
什么是“为己之学”?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真实地改善自己生命品质的学习。一个以此为目的的学者,过着一种内省的生活,一种收视反听、精诚内专的生活。他不会将双眼盯着他人,将苛责加诸他人,而是反省自己。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他不会以恶衣恶食为耻,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于议也”(《论语·里仁》)。他也不会以学识渊博作为一种炫耀、交易的资本。
孔子时代的“今人”,亦今日之“今人”。在此意义上,“古”与“今”与其说是一对时间意义上的范畴,倒不如说是一对价值意义上的范畴。“古”是久远的、稀缺的,“今”是切近的、繁杂的。所以,“为己之学”是可贵的,却又是难的。既然如此,那么学习就是“今人”效法“古人”,清除尘垢,去除习气,从“不觉”到“觉”,继而复归本有的觉性。
第二,安人之学。“学”之目的不仅局限于自我生命的成长,在学有所成之后,还将进一步向外推广——“安人”。“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通过学习、自我修身,以期实现自我的觉悟与成长,安顿好自己的生命,在此基础上慢慢向外推广,帮助他人也能安顿好他自己的生命。当然,对他人生命的安顿是有层次的。“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庶矣”“富之”,物质层面的生活诚然必不可少,但“教之”实则更为根本。
《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是自己复归本有的觉性,“亲(新)民”是帮助他人复归其本有的觉性。《中庸》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是成为觉性具足的本来的自己,“成物”是帮助他人成为觉性具足的他自己。总结来说,“学”之目的是为了自觉而觉他,成己而成物。
孔子是最早进行私学的教师,而他所学的、所教的,却并非个人的“私人之学”,而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的“大人之学”。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说:“三代之隆,其法寖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
“学”有“小”“大”之分。“小学”学什么?“洒扫、应对、进退之节”,这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学习。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一个能够将自己切近的生活安顿好的人,才谈得上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安顿好。所以学习首先从日常生活中“洒扫、应对、进退”这些小事开始。“礼、乐、射、御、书、数”,也称之为“小六艺”。6种技艺的综合学习显然不是为了成为某方面的专家,而是为了成为一个合乎中和之道的文质彬彬的君子。“大学”学什么?“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知其然,亦要知其所以然,故在心智日趋成熟后,就要穷究宇宙人生至真至切的道理,继而“正心”“修己”,乃至“治人”。
具体来说,孔子之“学”以“六经”为载体。孔子修《诗》《书》、定《礼》《乐》、序《周易》、作《春秋》,以此作为教学的主要内容。“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6]“六经”的学习不是为了增益知识,而是为了涵养性情、觉悟自心。《史记》中记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7]上述经典是孔门教学的重点。
孔子虽然强调博闻强识、广学多闻,但孔子之“学”又是一以贯之的。“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那么,孔子之“学”以什么来贯通呢?“礼”与“仁”。两者一表一里,表里呼应,一而二,二而一,贯穿于孔子之“学”。
第一,“礼”之学。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孔子以传承周代的礼乐文化作为自己的文化使命,以此来实现成己成物、自化他、自觉觉他的目的。因为他有这样一种坚定的使命感,所以在“畏于匡”的困厄之中,能发出这样的感慨:“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礼”包括礼仪、礼器、礼容等,它体现于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礼”。“礼者,人之所履也,失所履,必颠蹶陷溺。”“履”意味着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不是漂浮不定的,而是坚定有力的,就像无论怎样繁茂的大树都要立定根基,深深扎根于大地。“礼”使生活有了一种安定感[8]。
“礼”遍及生活的一切处,为我们所走的每一个步都找到了的根据。“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词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9]孔子说:“立于礼”(《论语·泰伯》),一个在“礼”上不断学习、实践并成长起来的人,才能称之为一个卓然自立的人。“礼”的特点可概括为:别、敬、节。
“礼”主别。“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如也”(《论语·乡党》)。“恂恂”“便便”“侃侃”“誾誾”“与与”分别道出了孔子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的人,采用了不同的说话方式,体现了“礼”主分别的特点。“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这种分别不是出于一种机巧的功利目的,而是出于一种动态的、应时的、合宜的考量。“礼”的实践要根据具体的、变化着的不同情境,给出最为恰当的应对。
“礼”主敬。孔子在不同场合下根据不同的情境以不同的方式来应对,“恂恂”“便便”“侃侃”“誾誾”“与与”,这些说话的方式虽然不同,但可以感受到内在一致的敬意。“毋不敬”,作为《礼记》开篇第一句话,多少道出了“敬”对于“礼”的重要意义。“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无论是参加礼仪活动,或是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礼”,如果仅仅是身体的在场,而没有内在的敬意,那么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礼”。
“礼”主节。“礼”还体现于对人的性情、行为的节制,使之合乎中道。“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论语·泰伯》)。“恭”“慎”“勇”“直”,这些在我们看来好的品性,如果失去节度,则过犹不及,所以需要“礼”的节制。朱熹《论语集注》中说:“礼以恭敬辞逊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因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礼”之节可以收摄身心,使其“发而皆中节”(《中庸》)。
第二,“仁”之学。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礼”不仅有外在的形式,更有内在的精神。而这个内在最核心的精神便是“仁”。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没有“仁”的礼乐,如同失去了精神内核的空洞形式,没有任何意义。
“仁”是人生而本有的,不从外得。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朱熹《论语集注》注解:“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为远者;反而求之,则即此而在矣,夫岂远哉。”“仁”是人内心本有的德性,并非从外获得。但是人往往将心放逸出去,而不知返回。自己疏远了“仁”,疏远了自己的本心,却感慨自己与“仁”无份。
既然“仁”是人生而本有的,所以只要自己发自内心向往“仁”,将放逸出去的心收回来,“仁”就能在自己的心地发显。孟子也如是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求“仁”的过程是返回的过程,这个过程与“学”的过程内在的一致。如前文所分析,“学”是觉悟的意思,每个人觉性具足,但被私欲蒙蔽,所以“学”的过程是返回的过程,返回自己本有的觉性。在此意义上,“学”的内涵与“学”的核心内容完全一致。
为“仁”的具体方法当从切近处开始,始于“克己复礼”的功夫,并推己及人、“爱人”。首先,克己复礼为仁。“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仁”,人生而本有。“礼”,仁心之发显,体现为人的起心动念、视听言动,时时刻刻、在在处处无不合宜。人之本心为私欲蒙蔽,使得本有的仁心、仁德不能实现,故需要做“克己”的功夫,复归本有的仁心。既然人之本心为私欲蒙蔽,那么作为仁心之发展的“礼”亦不能实现,所以需要“复礼”。正如“礼”乃“仁”之发显,“复礼”亦是“克己”自然而然地体现。“复”不是去建立什么,而是返回,返回到本然的状态。如果说“克己”是人心的返回,那么“复礼”则是起心动念、视听言动等一切言行的返回。孟子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其次,“爱人”为仁。“学”的目的是成己而成物、自觉而觉他、自利而利他,为“仁”的功夫也不局限于自我的成长,学有所成之后,要将仁心推广出去。“仁”字“从人从二”(《说文》)。“仁”的践行除了自我的涵养,亦需要在人与人之间展开。
“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仁”具有一种觉知的能力、感通的能力。不仅能够对自我的身心状态有所觉知,亦能对他人的生命状态有所感通。感通是一种感同身受的能力,我能感受到你的感受、体会你的体会,我把你的感受视为我自己的感受、把你的体会视为我自己的体会,继而能够对他人的生命生起一种超越私欲之上的大爱。所以弟子樊迟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回答:“爱人”(《论语·颜渊》)。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爱人”的功夫要真正落实到生活的实处,当从最切近的地方展开,所以孔门强调:“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讲,这个最切近的地方就在家庭这个道场之中,从关爱自己的父母开始,“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庸》)。“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关爱自己的父母,继而将这种爱推广出去,让仁爱之心充塞于天地之间。“爱人”的方式很多,物质上的帮助诚然也有必要,但更为根本的是让对方一起来“学”,共同走上一条觉悟自心的道路。
综上所述,“学”之内涵在于主体的觉悟,在于后觉者对先觉者的效仿,继而走上同一条觉悟的道路。“古之学者为己”,“学”之目的不是为了外在的功利目的,而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学”之目的不仅局限于自我生命的成长,在学有所成之后,还将进一步向外推广——“安人”。“学”之内容十分丰富,孔子删定的“六经”即是孔门教学的主要内容,而其核心则可概括为“礼”与“仁”。两者一表一里,表里呼应,一而二,二而一,贯穿于孔子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