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燕
《廿二史札记》是乾嘉学人赵翼的史学代表作,该书以史学札记的形式对二十四史(虽名“廿二史”,实则囊括“二十四史”,其中《唐书》和《五代史》各包括新、旧两部)的编纂过程和主要内容进行考证和评论,与同期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并称“乾嘉三大考史名著”。一直以来,学人习惯于就三家著作进行比较,认为“清代之一般评判,大抵最推重钱,王次之,赵为下”[1]。民国以来,这一局面逐渐发生变化,在乾嘉学术谱系所处位置并不显赫的赵翼获得新的接受和解读,学术地位和影响力不断提升,不仅为主流学者赏识,一些非主流学者也对之称赞不已,巴蜀学人刘咸炘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位。与主流学者从新史学视角阐释赵翼史学的路径不同,他坚持从传统史学的立场解读赵翼史学,提出“察势观风”的史学理论,并以此为指导对《廿二史札记》中的相关条目开展分门别类的研究,别有一番韵味,成为民国时期赵翼史学研究的另一道“风景”。
刘咸炘(1896—1932),字鉴泉,别号宥斋,祖籍四川双流,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一位卓有建树的史学家。他学遍四部,著作等身,文史大家蒙文通称赞其学识“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2]。刘咸炘一生从未离开过四川,也未曾进入主流学术圈,但这并不妨碍他以独特的视角来解读赵翼史学。
晚清以降,西学不断涌入,中学日趋式微,在西学的冲击下,学人的思想观念、思考问题的方式发生显著变化。以西学为参照,按照西方的学术思想去反思传统学术,发展为一种流行趋势,梁启超、胡适、傅斯年、何炳松等主流派学人皆预此流。刘咸炘则不趋时风,沉潜于中国古代学术,主要以传统经史之学为依托,探索史学的更新之道,构建出一个以“察势观风”为理论内核的学术体系,开拓了史学研究的新范式。他认为,“史本纪事,而其要尤在察势观风”[3],又强调“好观盛衰之迹,风俗之变,即史学也”[4]。中国古代有关风势之论不绝如缕,却始终未能发展成为史学研究的重点。刘咸炘在继承传统史学遗产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势”“风”衍生为历史理论的核心概念,由此形成“察势观风”的史学理论。
刘咸炘在史学上私淑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自言“吾于史学宗章实斋”[5]。受章氏影响,他治史推重史识和史义。《太史公书知意》一文中开宗明义:“史之质有三:其事、其文、其义。而后之治史者止二法:曰考证、曰评论。考其事、考其文者为校注,论其事、论其文者为评点,独说其义者阙焉。”[6]在《治史绪论》中又提出“史学四端”一说:“史学可分四端:一曰考证事实,是为史考。二曰论断是非,是为史论。三曰明史书之义例,是为史法。四曰观史迹之风势,是为史识。前二者为他学者亦从事焉,后二者则所谓史学专门之长也。考证固在成书之先,然不能成书,则止是零碎事迹,不得为史。论断固为读史之的,然无识则止是任意爱憎,不得为学也。”[7]在此,他有意识地将史学研究分为史考、史论、史法、史识四个层次,从层次等级来看,考证、论断只属于浅层次的史学研究,非史学专门之长,其他学问亦可采用。与之相较,史法、史识则属于深层次的内容,为史学之特长,只有兼备此二者才是理想的史学。刘咸炘推崇史识,其史识观的中心思想是“察势观风”。尽管他多次提及“察势观风”一词,偶尔也作简要介绍,却始终未作出系统的理论性阐释。据学人刘开军研究,“察势”与“观风”大体上各有职掌:“察势”主要是宏观的疏通,多是关于朝代兴替趋势、历代重大历史问题、历史演进脉络的宏论,是挈举大势以发现历史发展的若干法则;“观风”则近于具体的辨析,包括对一时段、一地区风俗的探讨[8]。在刘咸炘看来,“察势”与“观风”两者相互关联,相辅相成。对此,他有一段经典的论述:“疏通知远,书教也。疏通知远,即察势观风也。孟子之论世,太史之通古今之变,即此道也。《易》之永终知敝,道家之御变,则其原理也。事势与风气相为表里,事势显而风气隐,故察势易而观风难。”[9]“察势观风”的重难点在于“观风”,事势与风气是互为表里的关系。
20世纪初,伴随着西方现代学术思想和科学方法的传入,社会风俗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引起学人重视。刘咸炘虽偏居四川也难免受此风气影响,他以传统风俗观念为依托拓展史学研究的范围,提出“察势观风”的治史理论,流露出从传统向近代嬗变的倾向,代表了“新史学”之外的又一种学术研究范式。
“察势观风”不仅被刘咸炘用作探究中国古代历史的纲领,还是评判史学著述优劣的重要尺度。他提出:“读史有出入二法,观事实之始末,入也。察风势之变迁,出也。先入而后出,由考据而生识也。”[10]按此标准衡评古代史著,他认为有两书堪为模范:“一曰赵瓯北(翼)《廿二史札记》,将散见纪传者分条类列,寻出一代特具之事象风气,梁启超称为善为归纳的说明,是也。二曰强荛叔(汝询)《西汉州郡县吏制考》,所列皆从纪传中搜出,似琐屑而实封建、郡县转关之要,因而发明寓封建于郡县之义,崇论宏议,上配应劭。此二书既非如考据家之僻搜,又非学究家之不考而击断,最为可法。”[11]在“察势观风”的史学理念下,“重朝政而忽民俗,详实事而略虚风”[12]的史学遭到批判,探究历代风俗变化、历史演进大势的史学赢得关注。赵翼作为中国古代史学史上善言风俗且史识高明的史家深受刘咸炘推崇,他特别强调《廿二史札记》与一般考史著作的区别,视之为“由考据而得识”的典范。与刘咸炘一样,梁启超也十分偏爱赵翼史学,尤其推重他的治史方法。此前,梁氏在比较“乾嘉三大考史名著”时曾断言:“惟赵书于每代之后,常有多条胪列史中故实,用归纳法比较研究,以观盛衰治乱之原,此其特长也。”[13]梁启超最先发掘了《廿二史札记》中蕴含的极富近代精神的治史方法,开辟了从史学方法论视角阐释赵翼史学的新范式。他的揄扬唤起了学界对《廿二史札记》的重新关注,刘咸炘也很认同梁氏的观点,但他关注的重点却与之不同,代表了赵翼史学接受的另一种取向。
《廿二史札记》中关于“古今风会之递变”[14]的相关条目因契合“察势观风”之旨,尤为刘咸炘青睐,在《读史绪目》中特意摘录此类条目“选标一目,以示求绪之法,并略为类次,以明其关系”[15]。他力图将撷取的条目重新编次并加以评注,在系统分析的基础上,了解历史发展大势,阐明“察势观风”之法,研究旨趣非常鲜明。较之梁启超的宏观评论,刘咸炘关于《廿二史札记》的评论细致且系统,可谓独树一帜。统而观之,显示出如下特点。
第一,先归纳后综合的点评顺序。刘咸炘借鉴近代新史学的治史方法,提倡运用归纳法察变观风,尝谓:“读史察变观风,综求其事之关系,比于以索贯钱,先具归纳所得之索,以备学者之演绎,固捷径也。惟端绪繁多,非一人所能尽知,一书所能备举,但能略具重大者为纲领而已。学者以三隅反,详其细目,仍须归纳也。”[16]这种归纳的治史精神也被运用到《廿二史札记》的研究中。他按照“察势观风”的需求,先将原书中的条目按朝代标目,每代之下再按内容分类,把论题接近者归纳到一起后,再统一加以点评。例如西汉《汉诸王荒乱》《两汉外戚之祸》《婚娶不论行辈》《皇子系母姓》《汉公主不讳私夫》5条被归为一类,以此说明“皆礼教坏之征”[17]。又如“晋及南朝一目”下,《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齐制典签之权太重》《齐梁台使之害》3条被列为一类,说明“用小臣”[18]之风。又如“北朝”一目下,《保太后》《魏、齐诸帝皆早生子》《后魏刑杀太过》3条后备注“皆夷俗”[19]。再如宋代的《制禄之厚》《祠禄之制》《恩荫之滥》《宋恩赏之厚》《科场处分之轻》5条“皆待士之优厚”[20],等等。
《廿二史札记》一书采用分条撰述的形式,共包含578个条目。每一条围绕一个主题单独展开,各条目之间的关联性并不强。刘咸炘不为之所囿,有意打破条目的隔阂,作综合、贯通的研究,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该书的不足。此举正印证了他本人对“察势观风”的理解:“疏通知远,《书》教也。疏通知远,即察势观风也。”他把综合、贯通视作史学研究的精髓,尝言:“综合者,史学之原理也。无分详,不能成综贯,而但合其分详,不可以成综贯,盖综贯者自成一浑全之体,其部分不可离立,非徒删分详为简本而已也。综合关系,即是史识,观察风势,由此而生。”[21]在此观念的指导下,他对《廿二史札记》的条目作分门别类的研究,兼具分析、综合之长,自成一家之言。
第二,分轻重缓急的点评原则。刘咸炘认为,风势有大小、轻重之别:“风之小者,止一事,如装饰之变是也。风之大者,兼众事,如治术之缓急,士气之刚柔是也。”[22]这一认知也体现在对赵翼史学的点评中,在就《廿二史札记》的条目作系统评论后,论者最后概括说:“如上所举,虽不为备,而历代之大略具矣。各端有主从轻重之别,如东汉之名节,唐之科第,皆为诸风之主因,宋之祠禄恩赏,明之乡官,则为诸风之重要条件。”[23]他的评注文字向来精练,相对而言,有关风势之大者则点评文字较多。《东汉尚名节》条后的评注文字称:“名节二字不能该。名之弊,为处士虚声滥交。节之弊,为矫行过礼,东汉子书多针对此等风气以立言,《风俗通义》有《愆礼》《十反》篇,《中论》有《考伪》《谴交》篇。”[24]又如《度牒》条后附加对唐代科第问题的解说:“唐有一大风,即重门阀、科第也。重势利,由企羡门第。朋党亦生于科第。门生、座主之相为好。立碑志,亦势利之一端。科第之习,详《唐摭言》。”[25]在论者看来,以上论题关乎一代风势之主因,故单独加以评论,且着墨较多。相反,对《宋祠禄之制》《明乡官虐民之害》一类构成诸风之条件者,则一概从略。譬如,在《明乡官虐民之害》一条后仅评注说:“流寇由此起。”[26]短短5个字的评语,与以上两则评论形成鲜明对比。通览关于《廿二史札记》诸多条目的评语可以发现,以简短的评注性文字为主,像以上两例篇幅较长者并不多,主从轻重之别,一目了然。正如他在为《廿二史札记》标目前所说:“凡一风,皆牵涉各端。重风势,非如政书之分类,故于制度稍略,或为一朝之风,或为一代之风,大则为古今之变,小则仪物之象,亦风中征,大包小,小见大,在学者通观之,故所标大小不等,其一人一时之事则不列。”[27]刘咸炘论史重在统观一代风势,以明当时大势为要,虽作轻重、大小之分,然亦不遗细小。例如他在《两汉多凤凰》一条后注明:“此种小习俗,亦读史者所当知。”[28]在论者看来,这类细小的风俗有以小见大的作用,亦有了解之必要。
第三,全面而客观的点评风格。刘咸炘秉承客观、公正的史学批评准则,辩证地看待赵翼史论的得失。一方面,他表彰赵翼在归纳风俗事象方面取得的成就,另一方面批驳赵翼史论中的偏颇之处。譬如,评论《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条时说:“汉是封建变郡县之定局,一切皆由此变,赵氏但分举,未通贯。”[29]评论《灾异策免三公》条时又称:“此乃相轻之故,赵氏未解。”[30]在《唐节度使之祸》条后的附注“亦有利,赵氏未言”[31],等等。以上皆直接批评赵翼之失者。除此类指正性的评论外,论者还对赵翼的观点加以补充,此类情况又分为两种:
其一,为赵翼的观点补充佐证性史料。刘咸炘对《廿二史札记》多从正史取材的做法颇有微词,他指出“赵氏仅据正史,又仅取屡见者,故遗缺孔多”,因而有意为《廿二史札记》一书“略加补注,并引示子、集”[32]。例如,《长官丧服》条后补充说“且有以死殉者,郡县自辟其属,事之如君,此封建之遗。郡县称谓,如朝君卿等,皆沿侯国之旧。又卿官之制,亦承封建时法。详强氏《州郡县吏制考》”[33]。在《两汉丧服无定制》一条后又言“两汉富豪奢侈,见贾谊《疏》及《盐铁论》《潜夫论》《昌言》。厚葬,亦其一端。又武帝以后,人多贪利慕势,见贡禹奏”[34]。《召用不论资格》一条后又增补道:“一处士而负公卿之望。《风俗通义》有《过誉篇》,《世说新语》有《品藻》《赏誉》二篇。方东树《汉晋名誉考》在《学海堂集》中。又放纵废礼之风见《抱朴子》《刺骄》《汉过》篇。”[35]除以上诸例外,还有不少类似的例证,兹不赘言。
其二,在赵翼史论的基础上另辟新说。刘咸炘评论《廿二史札记》的内容时并不为作者既有观点所局限,往往能别出心裁,提出新的见解。《廿二史札记》中《汉初妃后多出微贱》一条仅是归纳同类的史实,提出这一有趣现象,尚未加以评论。他进一步探究后评论说:“《史记·外戚传》首即深致意于此,亦匹夫崛起,异于世族之一端。”[36]又如《四世三公》一条亦只胪列相关史实,刘氏却从中察觉到世族的崛起,谓:“世族萌芽,士重私门之义,门生故吏多者其势盛,袁绍以此起。”[37]再如《明祖行事多仿汉高》一条,原本只是就明太祖效仿汉高祖的事迹作一简要说明,论者进一步延伸发现,不独朱元璋一人,“前代帝王治术、好尚多相似,如汉、唐二宣、汉光武、宋太祖”[38]等等。刘氏对赵翼史学的评论并没有停留在简单评论的层面,而是于评论中寓卓识,借助具体的史学评论来阐发他本人的史学思想,探寻历史解释的新路径。
民国时期,刘咸炘是较早对《廿二史札记》展开具体研究的学者。与当时主流派学人从史学方法论层面阐释赵翼史学的取径不同,他致力于史识方面的阐发,以“察势观风”的史学思想为依托,从纵、横两个维度对《廿二史札记》中相关条目作全面、系统的探讨,独具匠心,自成一家,为后世更好地认识该书的优劣、得失提供了有益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