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为骥
魏晋之际,风云变幻,玄学思潮作为时代之响箭,一经形成,便令士族知识分子为之倾倒。千年之后,这只响箭穿透历史的帷幕,引起后人的无限追忆和遐想。王弼、郭象的深邃思想成为哲学中的研究对象;嵇康、卫玠的超逸倜傥成为书典中的佳话美谈;而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意蕴无穷的书法,则成为历代书家争相膜拜的对象。概而论之,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的形成,自然受到了玄学思潮的影响。如若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这种影响是复杂的,它从社会、家庭、师承等方面多路并进,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现传王羲之名下的书法理论著作所构成的王羲之书论体系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王羲之个人的书学理论观念。而王羲之本人所持书论观仅能从文献所载只言片语中去了解,甚至文献本身所述内容的真实性和准确性也难以考究。因此,在这里只对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的形成原委进行考论,而不追究王羲之本人的书论观。下面就以魏晋玄学为钥匙,一窥王羲之书论体系的形成原委。
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说:“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1]魏初,社会动荡,汉代以教条化的伦理秩序为纲常的儒学社会意识形态受到极大动摇。这使法家思想重回士级阶层的视野,以知识分子为中心的士级阶层企图以法治思想扭转汉代儒家德治体系下“唯德是举”产生的种种弊端。曹操为重建政治秩序,推行以“刑名法术”治国的政治理念。“刑名之学”作为一股新兴思潮,其发展得到了坚实的政治保障,并形成了以傅嘏、王粲为代表的“校练名理”一脉和以“清谈之祖”何晏为代表的“玄论”一脉并进的局面[2]。此时的“刑名之学”已不单纯是战国时期“本于黄老而主刑名”的“申子之学”[3],而是发展成了注重“循名责实”的“形名学”和以“明赏慎罚”为理念的“刑名学”相互交织融合的综合学术[4]。
同时,历经了汉末政治恐怖和社会动乱的知识分子集团在发现自身的努力已难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使命后,便由“儒”转“玄”,企图从“何晏之徒”的“贵无”思想中寻求心灵慰藉,找到主张自然和谐的道家思想与维护社会伦理秩序的“刑名之学”之间的平衡点,并企图发挥道家的自然思想来维护儒家的社会道德价值。
此时“刑名之学”和玄学在对传统儒学的破与立中相互对立、彼此促进,并在这种矛盾统一中得到发展,“刑名”之中的逻辑思辨更被玄学所吸收,与“形而上”的先秦哲学思维一起,通过“清谈”这种形式得到了延续与发展,并对两晋玄学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颍川钟氏长期以来一直是颍川地区的名门氏族,历史渊远流长,人才辈出。这些人才中,在书法史上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曹魏时期开洛下书坛新风的书法家钟繇,其“钟书瘦”的“新面貌”对一百多年之后的王羲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5]。然而,钟繇能开洛下之新风,与当时“刑名之学”和“玄论”盛行的社会环境以及在这种社会环境熏陶下的钟氏家学风气的影响也是密不可分的。
《后汉书·钟皓传》记载,钟氏“世善刑律”[6]。这表明颍川钟氏至少自汉代以来便以刑律作为家传之学。汉代“党锢之祸”后,老庄道学开始复兴。受时风影响,汉魏之际的钟氏也开始接纳道学思想,这种迹象可以从刘孝标在《世说新语·言语》中引《魏志》说钟繇曾为《周易》和《老子》作训的记载中略窥一二。而钟繇之子钟会在《母夫人张氏传》中,说其母在他四岁时教授他《孝经》,自己十四岁后又学习《易记》。钟会所读《易记》即为父钟繇所作,而钟繇之妻张氏(张昌蒲)亦为儒道双修之士。由此可知,汉魏之际钟氏把儒、道两家经典作为家学之要。在这种家学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钟会,是何晏、王弼玄学思想的忠实追随者,更成为正始名士年轻一代中的重要一员。这些迹象都反映出了以“刑名”和道家之学见长、兼具儒家“通权达变”智慧的颍川钟氏,在面对“玄学热”时的积极态度。
钟繇传世书法作品以《宣示表》《贺捷表》《力命表》《荐季直表》等正书作品为主,相传行书作品有摹本《得长风帖》。其作品或转经翻刻,或真伪难考,但多为正书,说明钟繇的正书对书法史影响最大,他对正书的开拓创新之功经王羲之的传承和梁武帝的推崇后,影响一直延续至今。这些传世作品又多以奏议文体“表”为主,这说明在曹魏时期,正书已被政府接纳,成为官方公文用书体,体现出了当时官方对钟繇“开新”之举的认可,亦反映出钟繇“新风”的流行。
钟繇之所以能开“洛下新风”,离不开他在书法上的观念创新,而这种观念上的创新又在其创作理念中流露出来。陈思在《书苑菁华》中对他的创作理念有所记录:“繇曰:‘岂知用笔而为佳也,故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7]钟繇强调书法创作中用笔的重要性,把“用笔”归于“天”,把笔下“流美”的势态归于“地”,这种理论与蔡邕《九势》中所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8]颇为相似,认为书法暗合天地自然,且通于玄妙。《道德经》载:“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9]“用笔”是“流美”的内在成因,“流美”是“用笔”的外在表现,正如“万物负阴而抱阳”。钟繇又用“流美”来表现书法美的特征,突出了书法之美来自笔墨运动所传达出的动态的、富有节奏的美,这种动态美即为“阴阳冲气”这一动态过程中所产生的“元气流动”之美。
钟繇这种创作理念的形成显然离不开“刑名”“玄论”盛行的时代风气熏染,和以儒道为本、“世善刑名”的钟氏家学熏陶。其书风能流行于“洛下”,既是汉魏之际玄学滥觞的观念对钟繇创作个体的影响,又是钟繇的个人书风得到玄论兴起之下社会审美接受的结果。
公元265年,司马炎代魏建立西晋,颁布占田令,欲对门阀兼并土地乱象加以管理约束,这一政策的出台却也赋予了门阀发展庄园经济的合理性。此后,西晋又在占田制度的基础上颁布了荫客制,一定程度上又助长了门阀势力,削弱了中央集权。同时,西晋在取仕上沿用曹魏的九品中正制,导致门阀士族对政府人才选拔入口的垄断,进一步增强了门阀大家的政治实力。占田制、荫客制和九品中正制三种制度相辅相成,成为三位一体的制度力量,推动门阀士族综合实力发展。
依靠门阀士族势力以篡夺和杀戮得天下的司马氏只是把名教这块大旗作为自己行径的挡箭牌和维护集权的手段。随着门阀士族实力的不断强盛,逐渐强盛的士族阶层日渐“不服”名教纲常的束缚,愈发追求心性自由。士族阶层的这种“叛逆心态”导致王弼的“贵无”思想很快就得到重大发展,催生了以向秀为代表的“竹林名士”和以王衍为代表的“新贵无派”,极力主张自我放任和心性自由的合理性。为防止虚无狂放之风继续发展,裴頠又提出“崇有论”以纠“贵无”思想之时弊。此后,郭象则集“贵无”和“崇有”思想之大成,将魏晋玄学的发展推向了高峰。
可以说,西晋时期,玄学以王弼的“贵无”思想作为理论支撑,在“有无之辩”和与名教的制衡中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迎来了玄学史上的高潮。西晋玄学上承汉魏,下启东晋,它带来的崇尚自然之风以及通过狂放不羁的行为表达人性和思想解放的风气一直影响东晋的清流士族,甚至直到今天也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河东卫氏是西晋门阀士族之一,家学显著,其中卫觊、卫瓘、卫恒祖孙三代及东晋时期的卫铄更是显名于书法史。可以说,河东卫氏不仅是当时的名门士族,更是家学渊博的书香门第。史料记载,王羲之早年师从卫铄、王廙,王廙师法于卫瓘,因而卫氏的书学理念或多或少会经卫铄、王廙对王羲之书法产生影响,在此以西晋众多门阀士族中的卫氏为例来溯源王氏书论体系形成的原委是相对合适的。
卫氏以儒学传家。从卫瓘“年十岁丧父,至孝过人”“时魏法严苛,母陈氏忧之,瓘自请得徙为通事郎,转中书郎”[10]的记载,可以看出儒学孝悌礼法和积极入世的态度对卫门子弟的影响。卫瓘子卫恒在《四体书势》中曾说:“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恒祖敬侯写淳《尚书》,后以示淳而淳不别。”[11]《三国志》中对卫觊善古文也有直接记载,可以看出卫觊一脉精通古文经学。
随着玄学在魏晋时期的兴盛,卫氏难免受到影响。早在曹魏时期,卫觊就与“建安七子”之一的玄学名士王粲同拜侍中一职,共同掌典制度,说明此时卫氏的交际圈中已有玄学名士。后来,则有卫瓘“有名理”,曾经同何晏、邓飏等玄学名士一同谈讲的记载。而卫瓘孙、卫恒子玠,更凭借玄学修养名声大噪,成为清谈名士和“玄学偶像”。由此不难看出,以儒学为家学,精通古文经学的河东卫氏在玄学大兴的魏晋时期逐步接纳并吸收了玄学思想,成为儒玄兼修的门阀士族。
卫瓘在书法史上的影响主要在于对草书的革新。羊欣曾在《采古来能书人名》中对卫瓘“草稿体”的来源进行了简述:“采张芝法,以觊法参之,更为草稿。”[12]《晋书·卫瓘传》则记载道:“论者谓瓘得伯英筋,靖得伯英肉。”[13]《晋书·索靖传》亦载:“瓘笔胜靖,然有楷法,远不能及靖。”[14]“远不能及靖”的评价反映出卫瓘“草稿体”对时人的影响或许不如索靖,但“远不能及靖”之书体却能对后世的王廙和北方清河崔氏产生影响,说明卫瓘结合家法和张芝草法形成的这种“草稿体”具有跨时代的“前卫性”,而这正是卫瓘“开新风”的标志。
卫瓘能开“新风”,与其生活在玄学大兴的社会文化环境之下有直接关联。一方面,玄学被纳入卫氏家学说明卫氏颇具审时度势、顺应自然的处事态度,这点从卫瓘不拘于父亲是曹魏重臣这一事实而侍司马政权这一行为中能够体现。正是这种态度,促使卫瓘不拘泥于家法或抱守伯英之法,而是顺应自身“天然”,“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另一方面,卫瓘的交游范围中不乏何晏、邓飏等玄学之士,当时鼓吹心性自由、个性解放的风气,难免通过“朋友圈”对卫瓘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使之在创作的过程中解放个性、放手流变,最终形成笔势纵引的“草稿体”。
玄学之兴对书论观的这种影响同样体现在了卫恒身上。卫恒在《四体书势·隶势》中写道:“鸟迹之变,乃惟佐隶,蠲彼繁文,崇此简易。”[15]肯定了字体由图案化向符号化、由具象化向抽象化发展的过程。卫恒对书体的自然演进报以积极肯定的态度与卫氏素来崇尚变通,顺应自然的处事态度相一致。在《四体书势·字势》中卫恒又提到:“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辞之所宣。”[16]此观点源自《周易·系辞上》“书不尽言,言不尽意”[17],其中“言辞”“物象”和“思”的表述与王弼“言意”观契合。“睹物象以至思”,表明古文拟形于“物象”,欣赏主体在看到古文这一“物象”后联想到万物而感兴,即“以至思”,这种是欣赏主体与文字符号之间的主客体统一,是“天人合一”理念在艺术欣赏活动中的体现。“非言辞之所宣”则与王弼“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思想形异质同。
由此可见,魏晋之际玄学之兴在卫瓘到卫玠三代人身上产生了积微成巨的影响,而河东卫氏的家学之风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其间玄学对书法的影响,更通过卫氏书法家中的两位巨擘——卫瓘、卫恒父子的创作理念和书论观得以体现。
永嘉元年(307),晋元帝采纳王导之计,在江南建立政权。这导致王氏与司马氏之间形成了极为特殊的政治权力分配关系,晋元帝、晋明帝、晋成帝三帝期间,形成了“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18]。此后,门阀士族势力之间斗争不断,但究其实质,仍是琅玡王氏、陈郡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四大门阀集团相互角力、相互掣肘。士族间权力的掣肘给予了司马氏政权喘息的机会,使得东晋维持了约一个世纪的统治。
彼时,门阀士族集团已从西晋的灭亡中汲取了充分的教训,深刻意识到“玄学误国”,转而求助于恢复儒学以重建朝纲秩序,王导就是其中的中坚人物。作为王氏家族中位高权重的重要成员,王导的政治理念和言行举止更能反映出儒学一直都是琅玡王氏的家学门风之重。他主张儒学复兴的政治理念遭到朝中玄学派的反对,在东晋前中期,朝野内形成了以王导、桓温为代表的儒学派同以殷浩为代表的玄学派对峙的局面,最终儒学派取得了胜利,玄学从此在历史上一蹶不振。
正如唐长孺所言:“正因为东晋以后名教与自然的关系已有较一致的结论,所以在学术上的表现便是礼玄双修,而这也正是以门阀为基础的士大夫利用礼制以巩固家族为基础的政治组织,以玄学证明其所享受的特权出于自然。”[19]虽然王导大力提倡儒学复兴,但并不意味着玄学就在琅玡王氏中渺无踪影。《世说新语》记载,王导“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20],这说明王导亦精通玄学。因此,玄学既为魏晋思潮,同样也是王氏家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点从王氏家学教育和时风对王羲之、王献之一辈的影响亦能体现,从王羲之《兰亭序》中的道家玄学观念和王献之清高逸远的行为作风中便可见微知著。
王廙为王导从弟,王羲之叔父,是王氏政治集团中的一员,也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晋书》载,王廙“少能属文,多所通涉,工书画,善音乐、射御、博弈、杂技”[21],张怀瓘说他“祖述张、卫遗法”[22],羊欣说他“谨传钟法”[23]。王羲之四世孙王僧虔在《论书》中说王廙“画为晋明帝师,书为右军法”[24]。
王廙曾作《孔子十弟子图》勉励年少的王羲之。由此可看出,在以儒学为家学的王氏门风影响下,王廙亦认同把儒学作为树人之本的教育理念。而从小受到家学儒风熏陶的王羲之,后来积极入仕,并在仕途中表现活跃,从秘书郎一路升迁至右将军。或许正因为王羲之受过儒学教育,又兼修玄学,在历经一系列的政治挫折后,这种早期入仕的积极心态与政治环境的残酷形成强烈对比,使得王羲之内心的苦闷格外强烈,在53岁时,以与王述“情好不协”为导火索,告誓辞官,永不从政。
王廙在《与王羲之论学书画》中说道:“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25]说明王廙鼓励王羲之积极创新,提倡创艺术创作的主体性,主张避免在书画创作过程中因过度“循礼守法”而食古不化。由此可见,王廙所秉承的儒家观念已不同往日注重规则纲常的“名教”儒学,王廙的这种儒学观是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玄学风气影响下更为“宽松”“任性”和“通达”的儒学观。或许正是王廙这种鼓励创新,主张“自书”“自画”而“任自然”的教学模式,在年少的王羲之心中埋下了勇于创新的种子,为之后王羲之书法改革,开“新妍”书风提供了理论支撑,创造了心理动机。
卫铄是河东卫士族人,为卫瓘族孙女,其书法以楷书名世。韦续在《墨薮》中曾夸赞卫夫人书法“如插花舞女,……又如美女登台”[26]。也许因为是“书圣”之师,古籍文献中对卫夫人书法师承的记录十分完备。例如:张彦远《法书要录》录《传授笔法人名》,其中载“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27];王僧虔录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亦说“晋中书郎李充母卫夫人,善钟法,王逸少之师”[28];《淳化阁帖》录有卫夫人《近俸帖》,帖中述“但卫随世所学,规摹钟繇,遂历多载”[29]。由此可以明确,卫夫人作为河东卫氏的一员,师承钟繇,教授羲之,是研究王羲之书论体系成因的重要中间环节。从钟繇开“洛下新风”到王羲之开“新妍”之风,卫夫人的承上启下之功不言而喻。卫夫人受钟繇和家学影响的创作理念,必然会裹挟着时下流行的玄学思想,对年轻的王羲之产生影响。
遗憾的是,相传为卫夫人所作的书法理论著作仅有《笔阵图》一文,而此文或为伪作。但这篇著作继承和借鉴了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中前人的观点,并引出了《题卫夫人〈笔阵图〉后》等同样归类于王氏书论体系著作的诞生,是王氏书论体系中的承前启后之作,从中亦能看到魏晋玄学思潮下的书论观在王氏书论体系中流传的影子。
《笔阵图》记载了卫夫人从工具的选择到执笔运笔的创作经验及在书写过程中的通感感受,以事物意象描绘“横”“点”“撇”“竖”“捺”“努”“钩”七种笔画,以“筋”“骨”“肉”品评书法,实乃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中的瑰宝。《笔阵图》以“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30]开篇,这种艺术“通玄”的形而上观念是魏晋时期很多文人书家所持有的。钟繇在《用笔法》里写道:“故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他认为书法的技法、面貌与“天地”相通,常人不下苦功难以领会其中奥妙。《笔阵图》中以“用笔”(技法)、“银钩”(面貌)指代书法,认为书法是“三端”“六艺”中最为玄奥的,可谓对钟繇书法通玄观念的一脉相承。同时,卫夫人把“筋”“骨”“肉”三项指标作为品评书法的“参照系”,也是对《用笔法》中“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31]这种以“筋”论书品评方法的传承和发展。
《笔阵图》里用物象描述笔画的写作手法,继承了“书势论”的写作传统,是卫恒“睹物象以致思”的具体表现,也是对钟繇“每见万类,皆画象之”[32]这一观点的延续。《笔阵图》中又云:“意后笔前者败,意前笔后者胜。”[33]这种重“意”的创作观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自论书》等著作中论述得更加淋漓尽致,可见卫夫人的“笔意观”颇有启后之功。至于王羲之对卫夫人观点的继承和发展这一点,将在后文讨论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的时候详细论述。
归于王羲之名下的理论著作主要包括《自论书》《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书论》《笔势论十二章并序》《记白云先生书决》《用笔赋》等,其中不乏后世伪托王羲之之名所作。无论是可信度较高的著作还是后人伪托著作,都可将之归纳在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中,原因有二:一是即便是伪托著作,其作者或受所处时代“崇王”之风的影响,或本身就对王羲之书法有一定的研究,必然对王羲之的书论观有过直接学习或间接感悟,其著述的理论基础必然不会脱离王羲之帖学的理论;二是无论这些著述是否出自王羲之本人,不可否认的是其中的一些理论观点颇有价值,也为后人研究二王书法做出了积极贡献,成为今人追溯王羲之思想的桥梁。
首先来看玄学之风对王羲之书论体系的影响。《记白云先生书诀》中写道:“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34]其中“书之气”“阴气”“阳气”等词语的应用表明王氏书论体系的出发点与钟繇和卫夫人的书论观一样来自道家“负阴包阳”“冲气为和”的理论。后文“力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35],通过一连串对笔势和字势呈现出的“润”与“涩”,“紧、劲”与“险、峻”,“内盈”与“外虚”,“起”与“伏”,“远”与“近”,“逸”于“静”等对立状态的描述,来表达书法中的对立统一与多样统一。这种表达方式是玄学中辩证思维运用于书法理论的体现。《自论书》中说道:“顷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36]也说明了王弼“言意之辩”对魏晋玄学的影响通过卫恒“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辞之所宣”的观点,深深传达到了王羲之的书法理论体系中。而王氏书法理论体系中的这种“书意”理论,又与晋人的“尚韵”风气有着直接关系,这种追求“言”“象”之外“情思”“意趣”的形而上玄学思维,时时刻刻影响着身处东晋的王羲之,也一直影响着王氏书论体系。
其次来看观念承袭对王羲之书论体系发展的影响。从《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一文可直接看出《笔阵图》对王氏书论体系的影响。其中“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37]一句是对《笔阵图》“意后笔前者败,意前笔后者胜”观点展开的论述。《书论》中“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38],似乎更能体现王氏书论体系对这种观点的认可和采纳。无独有偶,《书论》在开篇写道“夫书者,玄妙之技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39],这与《笔阵图》开篇就开门见山地指出书法通玄的做法如出一辙,后面“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的观点也与钟繇认为书法玄奥“非凡庸所知”的观点异曲同工。在《书论》《用笔赋》和《笔势论十二章并序》等著作中,作者也沿用了《笔阵图》中用象喻写作方式描述书法书写和创作中的各个要素,这是对西晋时期玄学影响下出现的“书势论”写作方式的一种继承。
再次来看创作理念在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中的反映。魏晋时期,通过玄学的逻辑思辨,人们对人、自然及二者之间的关系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这使得魏晋时期的文艺观中创作心理活动被提到更加重要的位置,表现在文论上是“物昭晰而互进”,表现在书论中是“意在笔前”的创作理念。同时,王氏书法理论体系中素来强调以笔墨点画来表现“意蕴”。《书论》中说:“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40]《题卫夫人〈笔阵图〉后》里提及:“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俗字,则不能先发。”[41]这种观点亦是对《笔阵图》中“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书道毕矣”[42]观点的承袭。而《自论书》中说“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这是对笔墨意蕴形而上的归纳,颇有“名可名,非常名”的形名思辨色彩。《书论》中还提到:“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毫露浮怯,举新笔爽爽若神,即不求于点画瑕玷也。”[43]这说明王羲之主张通过藏锋的含蓄来表达“浑然天成”“大巧不工”的自然美,达到人的自然与天地自然的和谐统一。这些无不反映出魏晋时期玄学思想“和”的行文风格在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中的继承。
通过历史发展的逻辑进程窥究王羲之书法理论体系的形成原委,不难发现在玄学风靡的魏晋时期,社会环境的熏陶、士族教育的培冶和历经钟、卫、王三族几个世代的师承教学,是众多影响王羲之书论体系形成因素中的关键因素。这些因素并非只是一元线性地对王羲之与王羲之书论体系产生影响,以上三个因素之间也互有影响:社会环境在对个体产生影响的同时也影响着士族教育和师承教学,士族教育中的家学内容必然影响着家族中的师承教学,而来自外部的师承教学内容又会被吸收到士族教育中用以培养下一代,成为家学的一部分。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仰观宇宙之大,任何现象的产生都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王羲之书论体系的形成,正是历史演进过程中各种因果网络相继发生的结果,在此只能筛出一小部分相对明显且较为直接的影响因素,以魏晋玄学为管,又以“管”窥“天”,来论述王羲之书论体系的形成,实乃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