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鸽
福柯认为话语中不存在“真实的事实”,他认为:“必须将话语看作是一系列事件,看作是政治事件:通过这些政治事件它运载着政权并由政权又反过来控制着话语本身。”[1]这一观点历史阐释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福柯的史学理论强调了语言的叙述性在‘生产’历史知识过程中的功能,尤其强调了历史话语与古今文化变迁之间的关联”[2]。历史是由语言的叙述而产生的,只有拥有话语权的人才有阐释历史的资格,而无话语权者只能被抛弃于历史书写之外,无法记录属于自己的历史。福柯对话语权的研究,正是要分析构成历史的真实材料,解构主观历史,并通过话语建立真实的历史。
福柯的话语权对新历史主义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新历史主义认为,人们只选择自己认同的被阐释的历史,是审美的、道德的,而并非绝对客观的、公正的。海登·怀特在《作为文学仿制品的历史文本》一文中指出,历史与文学作品一样,是一种人为的书写,因此历史具有文本性,而文学创作过程中描述的历史,却有可能避开掌权者的主观态度,书写更为真实的历史,因此文本具有历史性[3]。在历史书写过程中,那些被载入所谓正式史册的历史事件被称为宏大叙事,而随着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作品以微观叙事代替了宏大叙事,宏大叙事面临被瓦解的危机。描述史实的微观叙事的文学作品解构了宏大叙事的历史事件,使更多人如黑人、女性、儿童等得到了话语权。微观叙事因其不同于传统历史记叙方式而要求在宏大叙事中“存异”。
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代表,托妮·莫里森惯于以史为基创作作品,她“拒绝人为区分虚构与历史,认为艺术家是‘最真实的历史学家’”[4]。她的作品中,《宠儿》《爵士乐》《天堂》被称为“历史三部曲”,足见其小说与历史联系之紧密。《宠儿》以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玛格丽特·加纳弑婴案为基础创作而成,在小说中,不同的人对待塞丝杀死自己孩子的行为持有不同的看法,与当时加纳弑婴时美国社会对其大相径庭的态度如出一辙。《爵士乐》中的乔和维奥莱特跟风迁往北方以寻找更好的生存环境,正是以美国废除奴隶制初期黑人在南方依然无法获得平等地位因而大量迁往北方的史实而作。而《天堂》中黑人男子袭击修道院的情节同样来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美国马萨诸塞州萨勒姆的女巫案,对无辜者的无端指控与惨绝人寰的谋杀都来源于清教僧团的道德优越论,这与小说中希望建立“天堂”的黑人们的优越论如出一辙,两种优越论都是对“美国优越论”的映射与讽刺。
托妮·莫里森以史为基进行创作的事实有据可依,但其对历史所进行的描述与“正统历史”不同。“正统历史”是掌握话语权的一方的历史,如玛格丽特·加纳弑婴案的最终结果为加纳被判盗窃罪入狱,因其杀死的孩子在法律上被认定为奴隶主的财产,其杀害孩子的行为侵犯了奴隶主的财产权。由于历史原因,黑人被认为是愚昧无知、肮脏落后的,大批黑人在北迁之后依然无法在白人的世界中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们在被压迫的同时,还背负着本不属于他们的各种罪名。国内有学者称这种“宏大叙事”为“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知识思想界所构建的一种关于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理性主义神话,如总体性、同一性、共识、普遍性等一切被人们反复言说而并不对其自身合法性加以论证的‘大叙述’”[5]。因其只能代表某一社会中一部分人的利益,其他“失声”的社会群体的利益则会被埋没。例如黑人,尤其是黑人妇女及儿童,他们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历史将他们书写为最肮脏、懒惰的人,他们在白人的历史中无法生存,更无法书写属于自己的真实历史。
而托妮·莫里森正是站在黑人尤其是黑人妇女及儿童的角度,为他们争取话语权,她持有与传统“宏大叙事”完全不同的历史观,书写属于黑人的历史。如在《宠儿》中,塞丝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继续受被奴役之苦,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但多年后依然被孩子的鬼魂纠缠,体现其作为母亲的念子之痛,黑人同白人一样,也有母爱,也有人伦道德,而非白人认为的那样冷血。《爵士乐》中乔和维奥莱特在纽约生存遇到的精神迷失及其引发的三角恋悲剧,是因为白人对黑人无情的压迫与打击,造成他们在社会生活中爱的缺失,而乔和维奥莱特最后重归于好,也证明黑人是有感情、懂得爱、与白人别无二致的人。《天堂》则希望通过历史的真实的与小说中虚构的优越论讽刺美国在对外关系中自以为是的优越及其实行的军事干预主义政策。
对同一事实做出与“正统历史”不同的解读即是微观叙事对“存异”的要求。托妮·莫里森作品中均为此类微观叙事,在正统历史中存异、在宏大叙事中争取话语权是其创作的动力与源泉。
《最蓝的眼睛》为托妮·莫里森的处女作,该作品奠定了作者从黑人尤其是黑人妇女及儿童的角度出发书写历史的基础。小说中多位叙事者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以不同的视角展现了黑人在北迁之后依然无法获得较好生活状态的事实,探索其深层原因并试图寻找解决途径。
作品主要以一个黑人小女孩克劳迪娅的视角讲述了另一个黑人小女孩佩科拉的悲惨遭遇。以黑人小女孩为叙事视角,这在宏大叙事中是极为少见的,以最弱势的群体为主,以她们的口吻讲述她们自己的生活,是微观叙事异于宏大叙事的根本所在。佩科拉作为一个黑人小女孩,她受到所有白人、混血人种甚至黑人成年人的歧视,在家中,父亲只会酗酒,而母亲对她十分严格,她丝毫感觉不到来自家庭的温暖,她将这归因为自己没能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因此她十分渴望得到一双最蓝的眼睛。通过克劳迪娅对佩科拉生活状态的叙述,黑人的生活境况被完整展现出来:佩科拉在寒冷的冬季无家可归,糖果店的老板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她被烫伤母亲却不闻不问,父亲对她的爱却对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所有这些事件都不可能出现在“正统历史”中,只有在黑人小女孩的视角下,才能像放大镜一样捕捉到这些细枝末节。
如果说克劳迪娅的叙述展现了真实的历史,小说中交替进行叙述的其他角色则一一展现了造成佩科拉悲剧的原因。杰拉尔丁是小镇上肤色较浅人种的代表,她的叙述体现出其他人种对黑人的歧视。杰拉尔丁因其肤色较浅而有高人一等之感,为了避免自己被划归为黑人的范围,她尽可能将自己的家庭与黑人隔绝开,住在远离黑人区的房屋内,禁止孩子与黑人孩子玩耍,将房子布置得富丽堂皇,以体现出与黑人的不同,她的思想也因此而变得冷漠、疏远,甚至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没有应有的爱。当她看到佩科拉时,她只说了“You nasty little black bitch. Get out of my house.!”[6](作者译:你个小黑鬼,滚出我的屋子)以杰拉尔丁为代表的其他人种对黑人的歧视及疏远,是造成黑人社会地位低下和无法体会到爱的非常重要的原因,但只有从黑人的视角入手,读者才能体会到黑人被歧视的切肤之痛。
如果其他人对黑人的歧视造成了他们的痛苦,他们自我认知则加剧了这种悲剧局面。佩科拉的母亲波琳就是黑人对同种人造成巨大不良影响的代表。她和丈夫乔利是为寻找更好生活而奔向北方的黑人大军中的一员,他们怀着美好的希望来到北方,却发现现实与希望相去甚远,乔利为了养活家人不得不拼命劳动,无暇顾及妻子的感受,而波琳在北方远离家乡、无依无靠,受到白人及其他黑人妇女的歧视,在精神上无法得到安慰的她只好寄希望于电影,电影中丰富多彩的生活麻痹了她的神经,使她脱离所处的现实生活,她只想在雇主家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对自己的孩子,则以严苛到无法完成的要求束缚,“Into her son she beat a loud desire to run away, and into her daughter she beat a fear of growing up, fear of other people, fear of life.”[7](作者译:她在儿子的身上寄托着逃离的渴望;而她女儿的身上承载着她对成长的恐惧,对人的恐惧和对生活的恐惧。)她将自己的悲剧命运转嫁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所以黑人对自身所处的社会地位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小说正是站在波琳的角度,追究形成此种性格的原因,并将造成黑人社会地位低下的原因补充完整。这样的微观叙事通过对黑人生活和心理更细致的描述,增强了叙事的力量。
但小说中并非全部都是对反面人物的叙述,小说通过另一种人的叙述带入积极乐观的情绪,为悲剧的结局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同为黑人小女孩的克劳迪娅与佩科拉的生活就完全不同,虽然她同样生活在小镇上,但因其父母为之创造了一个爱的环境,她得以健康成长,并形成属于自己的审美观,她并不认为白皮肤蓝眼睛是美的,象征“美”的洋娃娃在她眼中只是睁着眼睛发出噪声的怪物,她爱的是周围和自己一样的黑人。另外,三个妓女虽生活艰苦,要靠出卖身体谋生,但她们的生活积极向上、充满乐趣,她们用博爱的心对待黑人和孩子们。这些积极的叙事为黑人受到歧视的现状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这也是微观叙事的独特功能。
通过这些在宏大叙事中被边缘化的人的叙事,微观叙事将黑人妇女儿童的真实生活反映出来,并深入探究形成此种生活现状的原因,像克劳迪娅解剖洋娃娃一样解构了宏大的历史书写,并构建了属于黑人、妇女、儿童的历史。
福柯运用话语权深入探究了话语与历史的关系,并对新历史主义产生了重要影响。新历史主义要求以微观叙事代替宏大叙事,描写正统历史没有记录的社会底层现状,使更多人有机会叙写自己的历史。托妮·莫里森的作品是微观叙事的代表,她的作品为被边缘化的黑人特别是黑人妇女及儿童争取到话语权。在《最蓝的眼睛》中,她通过多位叙事者的描述,真实展现北迁黑人的生活状况,深入分析其原因并寻找解决途径,其异于宏大叙述的微观叙事,构建了属于黑人的真实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