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群秀
法国著名社会历史学家菲力浦·阿利埃斯在其经典著作《儿童的世纪:家庭生活的社会史》中指出,童年是一个现代概念。他研究中世纪油画、墓碑、家具等物品上的儿童人物时发现,直到17世纪,人们才意识到童年和儿童的独立存在。启蒙运动时期,约翰·洛克和卢梭提出必须把儿童当儿童看,而不是“小大人”。18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在诗篇中盛赞儿童纯洁、神圣的天性,华兹华斯甚至将其奉为“成人之父”。至此,儿童终于从成人世界里独立出来,以独特清晰的面貌示人,并逐渐成为社会关注的中心。对“儿童”和“童年”的发现,使得儿童教育成为社会的重要责任,作为儿童接受教育和获取快乐的主要方式——童书也登上历史舞台,并随着人们对儿童和童年认识的不断加深而不断发展,直至今天的童书世纪。
17世纪之前,人们对儿童的认识非常有限,儿童还没有作为一个区别于成人的独立群体出现。法国学者菲力浦·阿利埃斯在考察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时发现:“传统社会看不到儿童,甚至更看不到青少年。……一旦在体力上勉强可以自立时,儿童就混入成年人的队伍,他们与成年人一样地工作,一样地生活。”[1]他认为判断一个人是儿童、年轻人还是老人并不是凭借年龄,而是根据其外表和习惯。中世纪的儿童在服饰、语言和教育等方面与成人没有明显区别,他们与成人混杂在一起,穿同样的衣服、玩同样的游戏、做同样的工作,并且与成人分享着关于死亡和性的知识,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几乎是等同的,他们被看作“迷你版大人”,还没有成为一个特定的人群范畴。在一个还没有童年概念的时代,不可能产生现代儿童文化,也没有儿童读物出现。生活在成人世界里的儿童不得不分享成人文化,阅读成人作品,并受成人文化影响。
中世纪的儿童文学主要源自民间文学,包括神话、民间传说、民间歌谣、史诗、寓言等。在远古时代,“所有的文学都源于古代人们讲故事的艺术”[2],早期的人们没有多少机会接受教育,识字率低,所获得的全部文学知识来源于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这些口头故事往往带有儿童文学色彩,被儿童接受并喜爱,如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伊索寓言》等。民间故事旨在用浅显、简洁的语言教给成人为人处事的原则和道理,但在生活中却成为教育儿童的简易素材,满足了儿童喜爱幻想和爱听故事的天性,其幻想特征和教育功能孕育了现代儿童文学的特点。
除了民间文学,宗教和道德劝诫也是早期儿童阅读的主要对象。其中,《圣经》是每个家庭的必备之书,它是启蒙儿童宗教信仰和培养宗教信徒的主要途径,这是因为16世纪的宗教改革使得严厉的新教替代了天主教。新教认为,儿童时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阶段,因为它很容易导致成年后的道德堕落,为了防止这一后果出现,儿童必须尽早接受宗教教育,因而《圣经》就成了最佳的教育读本。另一种被民间广泛传阅的读本是价格低廉便于携带的小册子(chapbook),其内容包括寓言、民间故事、骑士传奇等,其中教义问答小册子是儿童必读之物。1529年,德国著名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针对儿童创作了“路德的宗教问答手册”,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引导儿童学习宗教知识,语言简洁明了、雄辩有力,被新兴的清教儿童学校作为教材使用。此外,1646年出版的约翰·科顿的《儿童的精神食粮》对宗教的传播影响深远,两百年间多次被印刷;斯宾塞·约翰逊的《给孩子们的礼物》用死亡主题来教导儿童笃信宗教的必要性。尽管这对儿童来说过于残酷,却受到他们的喜爱,这是清教在民间影响深远的表现。
总体上看,16世纪之前还没有专门的儿童读物,儿童阅读的材料主要来自成人文学和宗教道德劝诫,落后的印刷技术也限制了儿童读物的大量生产和传播。这一时期的儿童文学创作是非自觉的,内容和数量都极其有限,但尽管如此,亦不能否认中世纪的儿童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文学生活。
17世纪,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区别愈发清晰,分别代表着人的幼稚和成熟阶段。捷克教育家夸美纽斯主张将儿童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他编著了第一部儿童百科书《世界图解》,在欧洲引起轰动。同一时期的英国思想家约翰·洛克认为,儿童出生时就是一块白板(white slate),他们的性格和道德品质不是天生的,而是由后天的经验锻造的。他认为,教育既要注重儿童的天性和兴趣,也要重视儿童的宗教道德教育,提倡寓教于乐的教育方法。他将儿童读物明确为《圣经》《伊索寓言》和《列那狐的故事》,这些故事带有明显的道德教育目的。18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教育家卢梭在《爱弥儿》中倡导自然教育,他认为儿童的本质是纯洁的,只是后天的社会生活让他们变坏。他猛烈抨击封建教育,认为传统教育将成人教育强加在儿童身上,抹杀了其天性,因而他主张根据儿童的年龄和心理发展特点进行教育。洛克和卢梭的儿童观颠覆了人们对儿童的认识,逐渐将儿童和成人区别开来。儿童的独特存在及其教育的特殊性被西方世界接受,儿童逐渐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儿童和童年的概念已经形成,并催生出早期的儿童作家和出版商,童书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18世纪40年代是童书出版的重要转折点,一些伦敦的书商开始出版儿童图书。第一部里程碑式的童书是1744年“儿童文学之父”约翰·纽伯瑞(1713-1767)自己创作、出版的《可爱的小小袖珍书》,这本价格低廉的小书用漂亮的彩色书页装订,每页都配有手绘插图和韵律小诗,兼具教育性和童趣。他打破当时保守的风气,崇尚“快乐至上”的原则,在图书的扉页上开宗明义地指明此书就是为了儿童的“乐趣”,洛克寓教于乐的思想在这本书里充分体现出来。纽伯瑞是世界上第一个童书出版商,他还开设了第一家儿童书店,首创儿童杂志《小人国》。1765年,他出版了世界上第一本儿童小说《小古迪的两只鞋子的故事》,受到广泛欢迎,后来又成功出版众多儿童畅销书。纽伯瑞以敏锐的商业眼光看到了儿童喜爱阅读的天性,探索出儿童出版经验,常常在书中设置游戏环节,并随书赠送礼物,这一创新被后来者继承,成为儿童读物的一个传统。纽伯瑞的创造性精神和实践开启了现代童书的大门,从18世纪末开始,童书迎来了繁荣鼎盛期。1922年,美国儿童图书馆服务协会设立了“纽伯瑞童书奖”,以此纪念他在童书方面的杰出贡献。
18世纪中期后,出版行业变得越来越专门化,除了纽伯莱的儿童书外,还有航海、音乐、理论和进口书等门类的图书,小说成为老少皆宜、最受欢迎的读物。小说的兴起自有其历史原因。18世纪工业的发展催生了有闲阶级,特别是留守在家的女性成为小说阅读最大的群体,许多家庭主妇、家庭女教师甚至女佣人都是小说的忠实读者。女性作为儿童的主要抚养人,不可避免地将小说作为故事读给他们听,因此,小说成为儿童最喜爱的读物之一。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和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是当时最畅销的小说,作品包含的原型——“充满危险的历程、隔绝的荒岛、缩微的世界以及假象的社会”[3]成为19世纪儿童幻想小说的源头。
19世纪是“童年崇拜期”(Cult of Childhood),也是童书发展的黄金时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把儿童看成最接近上帝的人,是善的代表,华兹华斯甚至推崇“儿童为成人之父”,儿童的美好品质被看作拯救成人道德和改良社会的良药。此时的儿童摆脱了“迷你大人”的形象,开始独立存在,甚至在品德上超越了成人,形象和地位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是这一时期童书繁荣的内在原因。外在原因除了纽伯莱童书出版的巨大推动力外,中产阶级的壮大也是原因之一。一方面,他们秉承了清教主义的道德规范;另一方面,经济上的独立使他们开始关注社会、家庭,并重视儿童教育,严厉的清教训诫模式走向更理性、更乐观的中产阶级道德教育。此外,义务教育的普及、识字率的提高、印刷技术的改进、职业儿童作家队伍的壮大等因素都促进了童书的繁荣。“维多利亚时期,信息、新闻和娱乐资讯的流通量和流通速度惊人,出版与印刷行业极大促进了经济与社会文化的变革过程。”[4]据统计,1814至1846年间,小说和青少年读物占据总图书市场的30%之多。
1846年,《安徒生童话》被翻译成英语版本并出版,对英国儿童文学产生深厚的影响,出现了众多优秀的童话作家和作品,如约翰·拉斯金的《金河王》、萨克雷的《玫瑰和戒指》和王尔德的《王尔德童话》等。童话剔除了以往严肃的道德说教,语言幽默风趣、充满想象力,颠覆了18世纪之前宗教对幻想作品所持的否定态度。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仙境记》是19世纪欧洲最具影响力的童话,是儿童文学独立于成人文学的标志,也是儿童价值观转变的分水岭。童话的出现虽然打破了童书说教的传统,但并没有彻底摆脱道德教育功能。例如金斯利的童话《水孩子》笔调轻松幽默,充满奇特想象,但仍带有浓厚的劝诫之意。
19世纪还出现了区分性别的儿童读物,即男孩读的冒险小说(Adventure Fiction)和女孩读的家内小说(Domestic Fiction)。性别区分阅读是社会发展导致男女分工的产物。维多利亚时期出现了“独立领域”(Separate Spheres)概念,即男女在生活和工作中分属不同领域,男性主要活动场所是工厂、商店和户外,女性在家里照理家务、教育孩子。这种观念明确了男孩和女孩未来发展方向,确立了不同性别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冒险小说始于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19世纪冒险小说数量众多,不胜枚举。史蒂文森的《金银岛》是此类小说的巅峰之作,小说中的海盗、纵帆船、热带岛屿、带有X的宝藏地图等成为现代冒险小说的象征元素。家内小说也称为“女性小说”,作者多是女性,如简·奥斯汀、夏洛特姐妹、夏洛特·杨格等,其主题多是关于宗教、女性品德、婚姻、教养等,是女孩成长必读之书,是为她们的成年生活作准备。书中常常教导女孩要纯贞、虔诚、顾家,做一个“真正的女性”,折射出保守的清教社会对女性的苛刻要求,带有强烈的父权文化特点。
19世纪神圣永恒的儿童观念深入人心,对儿童的重视和崇拜使童书呈现繁荣景象。由于社会历史原因,童年和童书都带有浓厚的时代特点和局限性。
在浪漫主义文学中,儿童是天真、纯洁、善良、充满幻想的,但他们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可以说整个19世纪的欧洲工业史就是一部童年血泪史。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儿童常以被剥削、被奴役、被抛弃的形象出现,狄更斯作品中的童工、流浪儿、小偷、孤儿等是早期工业社会的真实写照。20世纪,儿童的生存状态得到了改变。1924年,国际联盟通过了《日内瓦儿童权利宣言》,旨在消除对儿童的剥削和奴役,这是第一个保护儿童权利的文件;1989年,联合国又通过了《儿童权利公约》,把儿童权利的认识提高到新高度,“它不仅扩大了儿童的权利范围,如生存权、健康权、活动权、教育权,而且强调了儿童是自身发展的主体的儿童观”[5],儿童的天性和权利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和保护。正因如此,反映儿童生活,促进儿童情感、认知、想象和智力发展的各种儿童读物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出现了幻想文学、校园文学、科幻文学、图画书、百科书、启蒙书等,针对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和不同教育需求的书籍,童书的发展达到了繁荣鼎盛期。
当代童书的发展也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文化全球化”时代,译介作品层出不穷,本土文化与异国文化相互碰撞又相互吸收,出现了风靡全球的儿童作家,如《哈利·波特》系列的作者J.K.罗琳、《长袜子皮皮》的作者阿斯特里德·格林伦、瑞典女作家玛丽娅·格里佩等,这些作家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受到全世界儿童的喜爱,成为现代儿童文学的经典。中国本土也涌现出大批优秀的儿童作家,如郑渊洁、曹文轩、秦文娟等,本土的儿童作品也开始向外传播,如杨红樱的“马小跳”系列作品在美国的跨文化传播[6]。如今,童书类型的多样性和数量的庞大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经过几个世纪的演变,儿童终于走到了世界的中心,这个时代既是“儿童的世纪”,也是“童书的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