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平
自2014年6月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正式将“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项目列入《世界遗产名录》[1]算起,小雁塔作为其中的遗址点之一已经6年有余。尽管西安博物院设计了专门的展览、配备了成套的辅助展品来向大众展示它的价值,但是其文化内涵能否被观众准确理解显然成了不容忽视的关键问题。由于牵涉古建筑、中外交流和宗教历史等特殊文化因素,普通人要想识得庐山真面目挑战颇大。如果没有合适的解读角度,不但遗产本身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费尽心力所设计的展陈也会形同摆设。
小雁塔这座诞生在大唐盛世的建筑,屹立在长安(今陕西西安)已有1 300年之久。它蕴含了中外文明的智慧,见证过古往今来的变迁,拥有令人称奇的故事。面对这些文化积淀深厚的文化遗产,我们可以从小雁塔本体出发,先行探讨建筑自身价值,进而论述它在唐代丝路文化交流中所见证的人文精神,最后重新审视自北宋以来不断累加的新增文化内容,有助于人们更全面地认识和理解它的价值。
小雁塔的本体魅力集中体现在密檐式古塔建筑及其附属的门楣石刻上,这是唐人给后世留下的珍贵遗产,它们彰显着文化交流与创新的历程。
塔,这种独特的建筑形式最早起源于古代的印度,在佛教中它被称之为“窣堵波”,与我国“冢坟灵庙”的概念相对应,早期的窣堵波即为低矮的坟丘状。佛塔作为埋藏佛陀舍利的设施,是佛教信徒心中重要的宗教崇拜建筑,与世俗毫不相关,不能随意接近,更不允许登临。2世纪以后,在印度西北地区开始流行造型宏伟、逐层收拢的高塔,这种塔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土,被改造为内部中空能够登临的阁楼式塔。入唐以后,中国工匠用自己的审美传统修建佛塔,中国人“道不远人”的入世思想则将佛塔从神境拉回人间,并赋予其登高望远、护佑风水的新功能[2]。密檐式塔应运而生,完成了塔在中国本土化的华丽转身,小雁塔正是这类佛塔的代表之作。世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对“buddha”(佛陀)一词的音译,这里专指佛塔。除了七层的塔外,在中国自单层起直到十五层,能见到的塔均为单数层级,这是我国道家思想“道起于一,其贵无偶”在建筑上的特殊应用[3]。奇数属阳数,在中国古代有象征上天的文化传统,与之对应的偶数则属阴。小雁塔的建筑层级数为十五,平面设计成四方形,符合纵奇、横偶的规定,体现了中国人阴阳对立统一的哲学观念。
刻画在小雁塔北门楣上的《天人供养图》见证了中外艺术的交流与融合。门楣上部一对飞天轻轻捧起图画中部供奉于盘内的摩尼宝珠,下部则设对向的两只迦陵频伽,起舞于以海石榴为主体的蔓草之中。飞天的原型来自古印度乾闼婆(乐神)和紧那罗(歌神),是后来被列为天龙八部中的天神,随同佛教逐步传入中土,他们的形象也在传入中土的过程中合为一体。中国的艺术家展开丰富的想象,让这一艺术形象仅凭飘逸的衣裙和飞舞的彩带就能遨游于佛界天国。借鉴了道教羽人、西方天使和佛教天神的飞天,无疑是中外美术史上独一无二的艺术瑰宝。《天人供养图》上的摩尼宝珠、海石榴、都昙鼓、鸡娄鼓以及人头鸟身的迦陵频伽也都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我国的。
作为世界级遗产,小雁塔最需要解读的价值仍然聚焦在历史文化及其所见证的人文精神之中。在唐代,小雁塔所在的荐福寺不但是皇家寺院,更是首都长安的三大国立译经场所之一,有多位高僧大德结缘于此。小雁塔的精神内容实际上是由众多曾经活动于此的先贤共同塑造出来的,将他们的典型史迹公之于世,也就大致讲清了小雁塔所涉及的古代文明与历史文化传统。
在众多的名人之中,义净法师是最能代表小雁塔精神风貌的无二人选。作为荐福寺的译主,义净是继法显、玄奘之后又一位举世公认的西行求法高僧,他的游学经历亦能与这两者比肩。义净法师因仰慕法显、玄奘西游,十五岁就立下了西行印度求取真经的志向。公元671年,他自海道(今广东广州)出发,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西去,历经艰难险阻,最终到达印度,并在那兰陀寺修学十数载。在外求法二十五年之后,义净携带大量梵文经论以及佛骨舍利等从海路返回。归国后,他受到了武则天的亲自迎接,被尊为“三藏法师”,并负责主持当时学术水平最高的研究机构之一——荐福寺译场。据统计,义净翻译的佛经多达56部,合计230卷[4]。他还将在南海旅途中的见闻编辑成《南海寄归内法传》,成为今人研究丝路交通和佛教史的重要材料。《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是另外一部由他汇编的著作,记载了初唐时期,57位前往南海、印度游学求法的僧人史迹。值得一提的是,义净将中药、针灸等带到了所到之处,同其他出国求法的高僧共同促进了南海诸国与大唐的交流与发展。季羡林先生认为:“他是中国佛教史和翻译史上开辟一个新纪元的高僧,是中印文化的传播者,是中印人民友谊的象征,是中国人民的脊梁。”[5]引导观众了解相关历史的时候,应当注意把握好古今社会的差异与联系。唐代的高僧更接近于现代社会的著名学者或一流科学家,当时的国立译场则类似于今天的国家高等学府或科研机构。因此,可以说义净法师为了追求知识和真理,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国家的科研事业。他不畏艰险的探索精神、永无止境的求知态度、守业爱国的高尚情怀也是古今中外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追求。
除了义净,小雁塔还吸引和云集了一批游学、修行、布道、译经的僧人学者,例如于阗(今新疆和田)人实叉难陀、何国(旧时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的西北方)人僧伽、康居国(今中亚巴尔喀什湖至咸海之间)人法藏、南印度摩赖耶国人金刚智等。其中,日本文化名人圆仁和新罗高僧慧超对东亚文化的交流、发展贡献突出,也有必要以合适的方式予以介绍说明。圆仁留学大唐近十年,足迹遍布中原各地,甚至用汉字写成《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了包括饮食、节俗在内的唐人生活。归国后,创立了日本佛教天台宗山门派,被尊为“入唐八家”之一。慧超曾在荐福寺短暂地师从金刚智翻译佛经,他西去求学的历程颇为传奇,先由海上“丝绸之路”前往印度,又经陆上“丝绸之路”返回中国,终其一生都在为中韩、中印的文化交流奔走不息,所著《往五天竺国传》亦是关于当时印度及中亚地区的难得史料。他们与义净一道构筑起唐代小雁塔的文化精神,成为今人了解丝路历史和盛唐往事的时空使者。
或许是由于盛唐文化给人的印象过于强烈,抑或是上述诸位高僧大德在历史上的影响过于深远,以致于目前对元、明、清时期形成的小雁塔风物景观重视程度明显不足。大家无一例外地视这些内容为传奇、趣事、地方景物,还没有将其提升到文化遗产的高度加以认识和思考,有针对性的展示和保护更是无从谈起。
小雁塔的“晨钟”系武功崇教寺被渭河冲走的金代铁钟,因荐福寺僧人每日敲此钟报时,给西安城的市民生产、生活带来便利,遂形成关中地区所熟知的“雁塔晨钟”一景。目前,这一记载最早见于明人刘储秀的《刘西陂集》。明清时期,陕甘两地的武举人效法唐人,题名小雁塔,更加丰富了小雁塔作为地方名胜的内涵。塔下现存武举乡试题名碑18通[6],是研究明清武举考试的重要资料。小雁塔石质北门楣上,留有明嘉靖辛亥年(1551)王鹤所记小雁塔因地震分而又合的奇事,更是增添了当地民众对此古迹的喜爱。小雁塔院内还存有20余通自宋至明清历朝对荐福寺修缮的碑刻,是古人对历史遗物和地方名胜进行保护的直接物证。这些内容反映出小雁塔在当时当地所发挥的人文作用。它们符合世界文化遗产所应具备的诸多内在标准,理所应当受到重视与保护。
小雁塔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有着丰富的内涵:它的建筑魅力来自中西文化的交流;它的文化精神由一批中外高僧学者所塑造书写;在历代的修缮和维护中,后世的人们也在不断丰富它的文化内容。希望这些解读能够帮助后人更好地认识和理解小雁塔的文化内涵;后人也应该从中汲取古人的智慧和精神,运用更加合理、科学的手段保护和利用好这一世界级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