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华莉
(西华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南充 637002)
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岛崎藤村在西方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下创作了小说《破解》。小说的主人公——濑川丑松是一个部落民。在当时的日本,这种部落民被称作“秽多”,是日本最底层的一个民族,此部落的人没有任何社会地位,无论怎么努力也会受到歧视,根本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为了隐瞒“秽多”的身份,濑川丑松的父亲一直带着他远离人群,孤寂地隐居在一个偏僻的牧场。濑川丑松的父亲一直告诫他要在社会上堂堂正正的做人,不受歧视的唯一方法是永远隐瞒自己“秽多”的身份。成了小学老师的濑川丑松一直遵守父亲的告诫,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秽多”的身份。但是,接受了西方近代启蒙思想的濑川丑松意识到人是生而平等的,部落民也应该生活在阳光下,因此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出身。然而,现实中的部落民却严重地受到歧视,他不得不违心地继续隐瞒身份。随着濑川丑松接受的新思想的增加,他越来越因为对身份的隐瞒而感到空虚、迷茫与焦虑。他无数次地想大胆地破戒,向世人宣布自己的身份,最终都因为恐惧而放弃。如此以往,丑松陷入深深的矛盾与纠结中,这种心情让他常常处于分裂与崩溃的边缘。此时,同为部落民的思想家莲太郎大胆地向世人宣示了自己的出身,并著《忏悔录》来批判和控诉黑暗的种族歧视,主张解放人权和实现自由平等。濑川丑松视同为“秽多”的莲太郎为知己和精神导师,但是他仍然没有勇气像对世人告白。父亲的死,让濑川丑松再次萌发了告白的想法,但是仍然失败了。单纯、质朴的丑松受到了小学校长的排挤,这增加了他作为部落民的苦闷。他开始阅读莲太郎的书籍,在书中,他意识到了作为部落民所受到的歧视与压迫,苦闷、恐惧、愤怒充满了他的内心。莲太郎的惨死使痛苦、郁闷、纠结的丑松终于不再沉默,他鼓起勇气,向世人宣示了自己“秽多”的身份,并离开日本,开始了新的人生。
岛崎藤村的《破戒》摆脱了日本早期自然主义小说对左拉自然主义的机械而浅薄的模仿,是作者通过大量的实地调查和记录而完成的,可以说是具有日本特色的自然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是一部堪称完美的日本自然主义小说。作品通过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反映了日本社会的种族歧视和等级制度,同时也控诉了在天皇专治下的教育制度的黑暗与腐败。然而,虽然这部小说与法国自然主义小说一样具有强烈的社会性,并因其社会性在国内外都享有较高的声誉,但是岛崎藤村并没有继续这种创作方法,他更加欣赏田山花袋的创作方法,因为尽管《破戒》是自己在大量的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写成的,它毕竟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作为旁观者的他无法真正体会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彷徨、焦虑与恐慌。而《棉被》却做到了将作者的亲身历经写进小说中,作者的所见、所闻、所思与所感即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所思与所感。岛崎藤村十分欣赏这种创作方法,因此后来的作品中,他刻意地模仿《棉被》,削弱了小说的社会性,增加了小说的日常性,甚至完全抛弃了小说的社会性。例如《破戒》之后,岛崎藤村又写了《家》、《春》、《新生》等小说。这些小说不再反映社会问题,而是主要描写作者身边人和事,解剖身处其中的“我”的内心世界与心路历程,从而实现自我告白与救赎。
不仅岛崎藤村,诸如太宰治、葛西善藏、宇野浩二等其他日本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的社会性也大大弱化甚至消失。为什么呢?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着密切的联系。
众所周知,日本是通过明治维新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明治维新并不是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而是一场由统治阶级发起的,自上而下的资产阶级改革,改革后的封建残余势力仍然非常强大,因此无论是上层统治阶级还是普通国民都残留有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思想。
日本近代作家大都受到了西方近代启蒙思想的洗礼,是一批自我意识觉醒了的先进知识分子。刚开始,这些知识分子可谓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以文学为武器,宣扬新思想,大胆地揭露和批判社会的阴暗面,鼓励人们用近代新进思想武装自己,与落后的封建思想抗争。他们鼓励读者积极地追求个性的解放、婚恋的自由与种族的平等。他们一路高歌,但是渐渐地,他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感觉力不从心,常常在孝道、功名利禄等面前产生动摇甚至妥协,想要解决的问题也不能达到。处于这种矛盾旋涡中的知识青年异常苦恼,不知道怎样才能在社会中生存,更加迷茫于生存的目的何在。他们常常会发出灵魂的拷问:活着究竟是为了自己、家族、国家、社会还是人类呢?1903年,反复地思索这个问题的日本学生藤村操在日光的华严瀑布投河自杀。遗书中写道:“万有之真相惟一言可蔽,曰不可解。我怀此恨烦闷,终决一死。”[1]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就此事件写道:“此事件引起很大轰动,被称作‘哲学自杀’人们开始关注知识青年的怀疑与烦闷。此后在日俄战争后的约四年里,百数十万的青年为失恋步上藤村的后尘。如此成为一大社会问题。有论者称,这种状况体现了‘近代自我’的觉醒,实际上是一种心生不满的证明,不满国家强制推行的教育敕语,或追赶列强诸国而推行的富国强兵政策。实际上,那是一种面对国际社会倾轧和国内矛盾激化的人僧迷惘。青年们面对的是一个问题成堆的时代,如何实现现实的救济和灵魂的拯救呢?他们深知,‘忠君爱国’和‘立身出世’的人生信条已失去效用,无法满足心灵开始探究世界的本质,他们追问‘人生真谛或生存的意义’,但令他们无限苦恼的是,他们无法找到世界的真谛,于是选择了死。也就是说,此时尚未形成一种可以包容青年心灵的伦理规范,以从制度上保障着学历的提升,便可由世袭的身份中获得自由。”[2]
在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面临着诸如政治迷惘、宗教迷惘、家族迷惘、情感迷惘、生存迷惘等各种迷惘。于是作家们将这种悲哀的处境呈现在了作品中。二叶亭四迷的小说《浮云》的主人公内海文三就是日本近代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形象。才华横溢、勤奋、上进的内海文三因为不愿意对上司阿谀奉承而失去了工作,而不学无术却善于巴结、讨好上司的本田升却一路高升,就连内海文三的恋人都投入了他的怀抱。内海文三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的先进知识青年,他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而不是阿谀奉承和欺上瞒下来实现人生的价值,但是他的理想却败给了传统的官僚制度。森欧外的小说《舞姬》的主人公太田丰太郎曾经留学德国,是一个深受西方近代思想浸染的先进知识青年。向往民主与自由的他在功名利禄面前还是敌不过封建思想的重压,抛弃了已经怀有身孕的德国恋人,回到日本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破戒》中的濑川丑松虽然追求自由平等、富有反抗精神,在觉醒与屈从、叛逆与妥协之间挣扎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大胆地坦白了自己的“秽多”身份,然而告白之后的他却没有勇气留下来面对“秽多”身份带给自己的种种不幸与磨难,最终离开了日本。1906年,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发表了小说《我是猫》。小说的主人公苦沙弥是一位富有反抗精神的进步青年。他因为厌恶贪婪和冷酷无情的资本家金田而遭到报复。在与金田的斗争中他并没有越战越勇,反而越战越痛苦,最后只有放弃了反抗,躲在家里读书来排遣内心的苦闷。内海文三、太田丰太郎、丑松以及苦沙弥的反抗正是日本近代先进思想与传统封建思想的角逐,他们的迷惘反映了日本近代受到西方新思想浸染的先进知识分子的迷惘,他们的失败反映了接受了近代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的软弱与无能,也说明当时日本的封建思想仍然凌驾于新思想的之上,一是还无法撼动其根基,这正是日本代先进思想的失败,也是时代的失败。
综上,处于文化变革转型期的日本知识分子一方面深受西方近代启蒙新思想的影响,新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在召唤他们;另一方面,封建残余思想又在羁绊和摧残他们,价值观的矛盾导致了他们行为上的无能、思想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苦闷,最终将自己与社会隔离,躲在狭小的书斋中描写身边平淡无奇的琐事。
明治维新后,日本并没有走上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道路,而是在天皇、军阀和大资产阶级的操控下走上了对外侵略扩张,对内疯狂镇压异己的军国主义道路。特别是1903年的“大逆事件”撼动了日本文坛。当时的日本桂太郎内阁为了扼杀日本的革命运动和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以幸德秋水(幸德秋水:1871-1911,日本明治时期的社会主义者)等社会主义者企图暗杀明治天皇为借口,大肆逮捕具有先进思想的民主人士,并于1911年处死了幸德秋水等人。同时,凡是具有社会性的书籍包括含有社会二字的书籍如《昆虫社会》都被列为禁书。这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大逆事件”。“大逆事件”无疑是当时日本文坛的大地震,整个文艺界都弥漫着恐慌、悲哀的气氛。
森欧外在小说《沉默之塔》中这样描绘了当时的白色恐怖:“那是什么塔?沉默之塔!车里拉的是什么?死尸!pars族死尸!怎么死那么多呀?杀死的!报纸不是说杀了二、三十人么!谁杀死的?同胞之间!为什么?因为他们读危险的书,就杀!什么书?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书”[3]此时的日本知识青年个个如惊弓之鸟,时时处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石川啄木认为当时的知识分子“正处在丧失理想、失掉方向、失去出路的状态下,他们自身的力量长期积郁下来,无用武之地……今天我们所有青年都具有内讧、自毁的倾向,极其明确地说明了这个丧失理想的可悲的状态——这确实是时代窒息的结果。”[4]
另一方面,西方的各种文学思潮和自由思想在日本文明开化的风潮下,长驱直入地涌进日本,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日本知识青年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他们积极地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但是在日本残余封建思想的精神桎梏和军国主义的白色恐怖下,他们又不得不屈从与妥协,最终导致了自我苦闷与自我分裂,因此作家们只能躲进书斋,成为“逃亡奴隶”。[5]
这时的日本知识分子热烈地渴望一种解脱内心苦难的拯救,但是他们的这种要求与日本的社会制度和现实生活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他们在抗争中节节退败,最终萌生出了种种特殊的遁世之道。有的选择像隐士那样,远离一切人类制度而遁入自然,在花草鸟木中寻求内心的安宁;有的皈依佛门,在念经拜佛中获得解脱;也有部分知识青年选择脱离广阔的社会大环境,将自己的生活局限在狭小的家庭生活中,作品中也只与自己相关的一些琐碎的小事,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也基本上是家庭成员、同族、亲戚或者亲近的朋友。
日本近代作家田山花袋就将自己的对女弟子的暗恋情愫写成了小说《棉被》。棉被仅仅记录了主人公的生活琐事和坦白了因对女弟子的暗恋而产生的各种心路历程,毫无社会批判性。这部小说一问世便受到了作家的追捧,后来的作家纷纷以《棉被》为创作模板,创作了大量的私小说。岛崎藤村在《破戒》之后,也放弃了作品的社会性,转而创作私小说。《破戒》以后的作品大多围绕自己的生活展开。他曾经回忆道:“在写《家》的时候,我就像建造房子似的,努力来写这部长篇小说。我只写屋里的所见所闻,对于屋外的一切我充耳不闻,充眼不见。我试图从厨房写起,从大门口写起,从院子写起,来到可以听到河里的流水的房子里,才写那条河。我想这样来建造《家》。”[6]另外,岛崎藤村的《新生》更是痛彻地记录了作者的一生。小说的主人公岸本与侄女发生了肉体关系并致其怀孕。由于害怕这段不伦之恋影响自己的声誉与社会地位,他选择了到欧洲去躲避以便避免暴露这段丑行。在国外孤独漂流的岁月中,岸本心中的罪孽感逐渐消失,也把对侄女的肉体之恋转化成了精神之恋。三年后,获得精神解脱的岸本回到日本,发现侄女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为了拯救侄女,他决定再次恢复与侄女的爱恋关系。岸本的行为遭到了哥哥的反感,哥哥开始利用岸本和侄女的不论关系来敲诈他,这使岸本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危机中,为了彻底摆脱危机,实现新生,岸本将这段不伦之恋写进小说,并给小说命名为《新生》。从道德上讲,岛崎藤村的行为是极为可耻的,男权主义的日本,被曝光的侄女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不得不离开日本到台湾生活,其后的几段婚姻也以悲剧收场,最后孤独终老。岛崎藤村则实现了“新生”,不仅通过告白实现了自我救赎,而且凭借这部小说奠定了其在日本文坛的重要地位。岛崎藤村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其大胆地暴露了自己的私生活[7]。
作家们放弃创作具有社会批判性的社会小说,热衷于创作毫无社会性的私小说显然更有利于军国主义操控人民的思想,因此得到了统治者的认可和鼓励。这样,私小说便在有了广阔的发展空间,逐渐走向繁荣,成为日本显赫一时的创作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