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成都

2019-12-30 09:43周栗
湖南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武侯祠孔明草堂

周栗

蓋碗茶

入川前,我的成都还活在大汉王朝的故事里,卓文君当垆卖酒,把爱情进行全新重组,然后才是三国机智与谋略的演绎。到成都后,才知道我成了那个摸象的瞎子。

成都的美似乎可以忽略它的城池构建与众生浮世绘,你可以指责她将时光任意地挥霍,或者是乐于安逸、不思进取,但成都终究会占据你的心灵,那些指责将会像春天飘落的雪花在温暖中融化。某个下午,不经意间地闭目塞耳,静静品味盖碗茶在你的舌苔缭绕,光阴在你的指尖悄然滑过,如此时刻,你错过的,大约只是山寨版精英的忧国忧民,而你得到的,恰恰是从容天地间、往返尘世里的怡然自得,既来成都,何必还要带着思想和斗志?

无需策划每一次出行,在成都,且让我悠闲地行走。

杜甫草堂里,杜陵野老正漫击行板,在浣花溪边低吟浅唱,西岭的雪覆盖了千年的沧桑,万里的舟楫却正要起航……

武侯祠内,诸葛孔明羽扇纶巾,指点江山,为蜀再赋《出师表》,只可惜泪沾巾时臣已老,可怜未捷身先死,犹照后人耀九宵……

且揭开三星堆遗址的面纱,七千年以来,是谁在将时间作一种轮回?那时候太阳鸟翱翔在巴蜀大地,它穿越了多少烟硝鸿蒙与战争杀戮?穿越了多少现实与异次元……

走进宽窄巷子,让最成都的生活贴近自己,一壶茶里有比美酒更淳厚的醉意,一声吆喝有比时间更长久的日子,一片树阴有比天空更广阔的情怀,一张变脸有比世态更真切的诠释……

春熙街暮色渐浓,华灯初上,都市的暧昧融入霓虹的光影,吃着串串香的成都粉子,你的一个赞美响指,便能换得妩媚的回头一笑,留下一缕耐人寻味的余香……

锦里的小吃、培根路的酒吧……

这便是成都,一个巴适得让你乐不思乡的城市!一个让你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故事每天都有发生,成都鲜活得如一锅活色生香的麻辣烫:龙门阵里的家长里短,白衣袍哥的江湖两忘,血战到底(打麻将)送走的日月,青瓦檐前疏落的雨滴,城隍庙里的晨钟暮鼓,巴山夜雨的优柔文字;天涯浪迹行色匆匆的背包客,你来自哪里?你去向何方?无谓始终的独行者,谁让你欣喜?谁让你神伤?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也许成都,能平抚你的不世之心,她更像一位温柔的女性,在柔软的时光里,熨贴你的不羁,抚平你的惆怅!

有一种生活叫最成都。我喜欢成都,不仅仅是她悠然自得的生活做派,更是在她小小的入世态度上,我体味出她的大空间、大智慧,她的美,不修饰,不是做作,是至性至真,是海阔天空!成都,好一副休闲版的《清明上河图》……

流浪草堂

成都的春天来得早,榕城三月,飞花飘絮,满心满眼都是柔软得让人不知今夕何夕的阳光,静静流溢的花香在润湿的空气里回旋,浸透肺腑,直达四肢百骸。

浣花溪边高楼鳞次,游人如织,有川剧票友正三五一堆,广袖漫舒,青衣作舞,清亮的歌声唱成一团,原汁原味地陶醉在榕树下。你的眼神只管倾心和慨叹,我的歌舞自在而灵动,知与不知,干卿何事?

走进草堂,可观瞻之地及贴近之处,与所有名人文化景点皆是大同小异,不一而足,人为模拟的痕迹、牵强附会的涂抹,与其说在缅怀杜甫,倒不如说扯起虎皮,竖起大旗,请来杜甫,做起生意!杜甫的草堂,已逝于那场著名的秋风,此时此地的山寨版,其间有流水萦回,小桥勾连,竹树掩映,显得既庄严肃穆、古朴典雅而又幽深静谧、秀丽清朗,只怕连工部侍郎自己都要哂笑了:“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堂成》),现如今咱这宅子又岂是扬雄那破落屋所能相比?

那时的浣花溪,江水蜿蜒,水木清华,一派恬静幽雅的田园景象,饱经背井离乡的苦楚、备尝颠沛流离的艰虞诗人,危颤颤依靠亲友故旧资助而盖起草堂,即便是碗米菜蔬,也来自他人资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此情此景,可想而知诗人当时的窘迫、尴尬与无奈,只是身边的柴米油盐在诗人看来,仅是作为自我解嘲的生活点缀,无伤大雅:“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客至》)。他心中的悲怆,不外乎来自战争、国破、家亡,诗人临涕所感,高贵的文字、华丽的诗句时时喷薄,汹涌澎湃如长江之水:“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恨别》),“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由家国多舛而感慨身世飘零,每每点睛之句更是让后来人唏嘘不已:“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近四年时间,诗人在这不曾遭到战乱骚扰、暂时还保持安静的西南富庶之乡——成都郊外的浣花溪畔,放笔咏怀,纵情诗歌。此时我仅能想象的是——短暂的四年间,诗人在安定的环境里,驱赤子之爱感怀故园家国、结儒道精神丰逸心灵魂魄,诗中意境,爱之深沉,盼之切切,沉郁顿挫,情真语挚。

只是一个杜甫草堂,又岂能承载一颗伟大圣洁的心?他终究是要行走,终究是在飘零,终究是要流浪在路上,直至生命的终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是诗人晚年孤独忧郁、病染沉疴的真实写照。公元七七〇年的冬季,一个伟大的灵魂凄凉仙逝于长沙至岳阳的一叶孤舟之上,旅殡于我的家乡岳阳。

走出草堂,堂外柏树森森,飞霞静溢,缅怀杜甫,当是缅怀中国诗歌的巅峰与奇迹,只是这漫天烟云,却已不见那芳华的踪迹。诗人啊,你是否在嫌弃这春色已晚,满身疲倦一路风尘行走在乱世尘嚣;诗人啊,你是否总是望呀望不穿呢?

工部有心种嘉禾,

柴门无酒不宾客;

窗寒难见西岭雪,

草堂谁唱秋风歌?

呜呼!魂兮归来吧,诗人,蜀地才是你的精神家园!

孔明镜

今天不是节假日,武侯祠内安静得有几分肃穆。小径迂回,柏树森森,也有鸟儿在林间穿忽,却不见杜工部诗里的黄鹂,黄鹂已飞逝于千年前。今天的鸟儿,或是囚于樊笼,或是飞旋于钢筋水泥的丛林,苦觅记忆中的家园,听鹂馆不去也罢。

细雨轻微地飘落,汉昭烈庙这样的名字轮廓,对于武侯祠来说,大约也只是一种依附,正如在蜀地的百姓看来,刘备应该是依附孔明的。一个帝王的千秋功勋,恰恰是一代贤臣的鞠躬尽瘁,这样的辩证关系恐怕连刘备再世也会无话可说。

徘徊在武侯祠高耸的殿堂、幽深的长廊、空旷的庭院,我竟不能作远古之思,一如那堵心的文字无法穿越那一些武功江山、机智谋略。刘备白帝托孤,在彰显先主阴诈的同时,更是需要孔明对他作出政治承诺:

先主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先主又为诏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以刘备一生的虚伪狡诈,焉能不知孔明知识分子气质中的那种恪守臣道、投桃报李的愚忠思想?刘备这一招欲擒故纵手法便使得孔明绝不敢动废主自立的“贼心”。刘备之于孔明,因为太了解而能轻易将其俘获,君臣之间,刘备当然是最擅长这种太极推手的,便如高手过招,一片飞花,一个眼神,或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能让先生为那个扶不起的阿斗死心塌地,其后,先生当然是把刘家江山当成自己隆中山上的一亩三分田来尽心耕耘了:惩治污吏,革新内政,平乱南夷,六出祁山,前后《出师表》,将自己的一颗忠诚尽瘁之心昭彰天下,令多少后来当权者,在苟苟贪腐奢淫中慎独着自己阴暗的灵魂,孔明先生,当是一面镜子!

只可惜这江山体质太弱,一旦将星陨落,这个偏安的小朝廷,终只落得“乐不思蜀”了。先生毕竟不是圣人,他计划得了生前的江山,卻掌控不了辞别乱世的残局。公元二三四年后三国时代的那个秋天,祁山五丈原旌旗猎猎,起伏的山峦间营帐延绵,魏汉两军的战争对垒进入胶着状,秋风掠过莽原上纤细的炊烟,也掠过孔明先生眼眸里那最后一缕晚霞。先生逝后,蜀汉在风雨飘摇中惨淡经营了二十余年,寿终归晋,三国烟云,从此消散。

历史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武侯祠站在河屿之汀,看尽世事浮沉、日月星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白云苍狗间,我们祭奠的不仅仅是一段历史,一个名字,一座祠堂。走出武侯祠,祠前大街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回过头去,不见了诸葛亮,也不见了杜工部,他们注定只能真正活在自己的年代,每个年代都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它阻隔了我们、祖先及后人,当我试图去穿越,结果往往是我的眼睛被刺痛。

夜灯初上,琉璃五色中,武侯祠沉沉地关上了门。

责任编辑:易清华

猜你喜欢
武侯祠孔明草堂
过武侯祠
绝句漫兴九首(其三)
我爱孔明锁
遣怀
检查(短篇)
武侯祠
拜谒杜甫草堂
城市热门景区周边居民社会心理承载力研究
全国现存武侯祠初步对比研究
由对立走向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