鳑鲏屎

2019-12-30 09:43唐亦政
湖南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责任田禾苗

唐亦政

作田以外,吃饭和欢愉也是美事

在这个山村生活了几十年,石鳑鲏的作息早已固定下来,程式化了。比如早晨醒来,不管什么季节,也不管晴雨,总是五点,误差不会超过两分钟。

每天早上起床后,石鳑鲏照例要在屋前屋后转上几圈,然后就往灶屋里走,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农村里三餐饭都比城里早,早饭六点左右,中饭十一点左右,晚饭下午五点左右。

石鳑鲏三餐饭都有现成的吃,秀涓在家时是秀涓做,秀涓不在家时是爷娘做。爷老子今年拍满八十五,娘老子也进八十五了,俩老都健朗,非但不要后人服侍,还能喂点鸡种点菜,必要时,做点茶饭也熨帖。

石鳑鲏饭量好,每餐要吃一大钵子米饭,是他爷娘和秀涓三个人的饭量之和。乡里的钵子饭不是城里那种一两米一缽的小缽子饭,而是六两米一缽的大缽子饭。

吃完早饭或中饭,石鳑鲏会带上一可乐瓶子茶水,对着他爷娘和秀涓喊一句:“我到田里去了啊。”

他爷老子往往会“嗯”一声。

他老娘总是交代一句:“中间歇下气,莫搞得太晏回来吃饭啊。”

秀涓要么还在吃饭,要么已经在做着家务了,她会柔顺地望一眼老伴,并不做声。

石鳑鲏就会拿着一件农具什么的,出了门。

吃过晚饭后,石鳑鲏看下电视,挨黑便上床睡觉了。

村子好清静,只有鸟的唱声虫子的鸣声,还有偶尔几声鸡鸣犬吠,除此之外几乎就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石鳑鲏出去走的时候,脚板拍在水泥路上的声音便显得有点突兀。

如今乡村水泥路都修到家门口了,这点跟城里差不多。刚开始走水泥路的时候,石鳑鲏还有些不习惯,他从小走的是泥土路,光脚板印在上面有一种温软无比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人上瘾。但泥土路也有不好的时候,那就是下雨的时候。特别是每到年脚下春头上,泥土路就变成了泥巴路,人一出门就是一身泥。水泥路硬是硬点,但干爽,也便于机动车辆通行,这倒是给村民带来了很多方便。

石鳑鲏心里算了一下,他们村里户籍人口有八百多,而长年住在村子里的不到二百人。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小孩子都到他们父母打工的城市或县城上学了,留下的全是一些老人了。除开小几岁的满傻,六十三岁的石鳑鲏算是留守村里的最年轻的一个了。这一带农村原来有句俗语:我活到六十岁怎么怎么的。意思是六十岁是人一辈子的终点,那六十岁以上的应该算是老人了。不过,据说如今联合国一个什么组织规定,六十岁还算青年人。石鳑鲏也认为自己还年轻,身体健得很,这点可不是吹牛皮,是实实在在如此。

石鳑鲏一个人种了十五亩多水稻,这其中包括他自家的三亩责任田,还有另外几家的责任田十二亩多。很多人家里劳动力外出打工了,田没人种,石鳑鲏就和人家说一声,他去种。人家也高兴啊,田有人种着,就不会长杂草树木,不至于变成荒地。最高兴的当然是石鳑鲏,作田是他最大的乐趣,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是村里的一把作田好手,扶犁掌耙撒谷种秧,田里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如今,耕地和收割都是机器的事了,他一个人作十多亩田感觉很轻松。

每年秋天,看着自家满仓的谷子和前来收购粮食的拖拉机,石鳑鲏心中的幸福感就油然而生。种田虽然没什么利润,也很辛苦,但仓中有粮,心里不慌啊。

有时候石鳑鲏就想,不晓得那些外出打工的人是怎么想的,城里有什么好呢?在村里老老实实作点田不好吗?有楼房住,电视里有戏看,一年四季蔬菜吃不完,每天有腊肉和鸡蛋吃,还有米酒喝,逢年过节过生日,那伙食就更好了。那些一门心思往城里跑的人哪,是叫做有福不晓得享哩。

石鳑鲏这辈子最远的就是去过几次县城的儿子家,每次到縣城,他就胸闷得出气不赢。后来儿子家也不走了,总是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回老家来看他。

在村里,石鳑鲏有两宗事是出了名的。一是他承包的责任田作得好,各种农活都做得很精到,种植的水稻生长得惹人喜爱,产量高,收成好。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二是他老婆那丘责任田作得好。这事大家都是听说的。石鳑鲏喝了点小酒后,和村组邻居聊天时,有时会在这方面吹点小牛皮。秀涓在和要好的女伴们张家长李家短扯家常时,有时也会泄露点夫妻秘事,且脸上不无幸福自豪的表情。这事自然就在村里传开了。

秀涓比石鳑鲏小了整十岁,年轻时是村里一枝花。夫妻一直很恩爱,石鳑鲏勤耕细作,秀涓自然滋润丰茂。

可是,石鳑鲏引以为傲的两宗事中的第二宗,如今他再也吹不起牛皮了。好像是为秀涓做了五十岁寿酒以后,情况开始发生了变化。石鳑鲏一如既往,而秀涓却总是推三托四,频率明显降低的房事缺了先前的滋润和欢愉。

后来发展的程度相当严重,只要石鳑鲏一碰,秀涓就咒:“你咯只鳑鲏屎,怕是变成脚猪子了,一门心思就想着这个事,哪有你这样老不正经的呀?”

石鳑鲏感到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么好耍的事,他真不理解秀涓怎么就这等抗拒。

他就和秀涓辩解:“我哪里就老不正经了?你看山那边的芝木匠,当年在京城讨了个嫩堂客,人家过了七十还养了细女良芷,七十八岁又养了满崽良末,据说八十岁时他夫人还驮了肚哩。”

秀涓说:“人家是大画家世界文化名人咧,是你能比得了的呀?”

石鳑鲏回了一句:“这种事未必还与文化有关?”

秀涓神秘地笑着,说道:“不但与文化有关,还与好多东西有关哩。你没听见电视里讲,那些个贪官生活作风都有问题,搞什么权色交易,找情人哩。”

石鳑鲏嘟噜着:“讲得这样神乎其神,玄乎其玄,下不得地。”

石鳑鲏虽然好着这口,但秀涓不愿意,他也就不霸王硬上弓了。石鳑鲏想,秀涓肯定是不喜欢才不肯,自己霸蛮没得味,也不应该。他心里说:“好在这事不同于吃饭,不吃饭会死人,不搞这事不会死人。”

秀涓那丘田不让作了,但石鳑鲏还有种水稻的责任田,有了这些责任田,他就永远不会寂寞了。

有时候,秀涓看到石鳑鲏夜里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的样子,也不忍心,干脆去了儿子家带孙子,这事便清静下来了。

乡村如果评网红

平日在家里看电视,秀涓喜欢看《寻情记》之类的节目,石鳑鲏就讲她,“这些扯皮咬筋的故事太无聊,要少看些这鬼扯腿的东西哩。”下雨天,石鳑鲏也喜欢看电视,他和他爷娘一样,喜欢看戏,尤其是喜欢看花鼓戏。要是有家乡云山的地花鼓,石鳑鲏不到戏唱完不会离开电视机。有时两人也有点抢电视遥控器,但往往是秀涓主动放让,她主要是看在公公婆婆也喜欢看花鼓戏的份上。

后来,秀涓不看电视了。她改看手机了。儿媳买了两台智能手机,公公婆婆一人一台,石鳑鲏说那家伙太复杂了,不会用,坚决不要。秀涓灵范,儿媳一指点,她很快就学会用了,没事干的时候就盯着手机看,有时候看着看着还笑得前仰后合。

石鳑鲏问她:“什么事这样好笑咯?”

秀涓说:“看视频哩,好多网红,好搞笑。”

石鳑鲏问秀涓什么是网红?

秀涓就解释给他听,说:“网红就是在网上出了名的人,也就是被粉丝捧红了的人。”

“网红的意思倒是搞清楚了,不就是唱戏的名角一样吗?但你又来了碗粉丝。”石鳑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粉丝是人吃的,怎么能把人捧红咯?”

秀涓笑石鳑鲏老土,说:“粉丝和网红一样,都是网络语言,就像过去戏曲票友一样,能捧出唱戏的名角。”

秀涓这样一比喻,石鳑鲏立马就懂了。

他又问:“那网红都是一些本事很大的人吧?”

秀涓默了一下神,作古正经说:“那倒不一定,有的网红还是有本事的,比如一些明星大腕。有的没什么本事就炒作,和哪个甚至哪些名人有绯闻啊,衣服少穿点甚至掉个肩带或摔个跤露出点不该露的去西啊,等等。”

“世上还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啊?”石鳑鲏如听天书,他感叹:“为了出名这样搞,那些网红好造孽,粉丝更造孽,失格哩。”

秀涓就奚落他:“老倌子也,你就是一只游不出池塘的鳑鲏屎,不晓得外面世界的精彩咧。”接着,秀涓一边比划一边说:“我刚看了一个视频,有个农村少年,为了吸粉当网红,过一段时间就到家乡一条河里去跳水,请朋友帮他拍视频发到网上吸粉。早两天他又去跳,由于是枯水季节,河里水浅了,他一头扎下去,头撞在水底的石头上,死了。你倒是讲得对,造孽。”

石鳑鲏说:“这样的网红,不是比满傻还傻吗?”

秀涓马上接道:“你莫说,还真是的哩,满傻绝对是我们村里最有存在感的一个人,吸粉不就是涮存在感吗?要是有人拍了满傻的视频传到网上,说不定他就成了网红哩。”

石鳑鲏嘟了一句:“你这只癫婆子,怕是看网红视频看癫了。”

满傻还真算得上村里的第一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满傻比石鳑鲏小两岁,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耍泥巴沙子。满傻小时候可是聪明伶俐,白白胖胖的长得好看。当然那时候满傻不叫满傻,那时候满傻叫什么,石鳑鲏不记得了。满傻的大名到底叫什么?村里的人都不记得了,不晓得他家里人还记得不。

石鳑鲏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满傻也到学校报名读一年级了。石鳑鲏还记得,那年期末考试是学区搞的统考,他得了三年级第一名,满傻得了一年级第一名。石鳑鲏上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他就再没看到满傻去上学了。原来,满傻得了脑膜炎,治疗的时候吃错了药,变成傻子了。

满傻变傻以后,话也不会说了,只会“啊嗨啊嗨”地叫唤。从此,村子里就多了一种固定的声音,一成不变地叫唤了几十年。刚开始,村民们有些不习惯,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不但习惯了,大家还有些依赖满傻“啊嗨啊嗨”的叫唤声了。

每天凌晨四点半,满傻“啊嗨啊嗨”的叫唤声会准时从他家的坪里响起,然后向村东头,再从村东头向村西头,雷打不动。听到满傻的叫唤声,村民們知道该起床了。长期就形成了一个现象,这个村子,村东头的人要比满傻家附近的人迟起床半个小时,而村西头的人又要比村东头的人迟起床半个小时。早些年,石鳑鲏和秀涓起床前偶尔要恩爱一番,便在那“啊嗨啊嗨”声中找到了节奏和快感。

几十年如一日,满傻从早到晚在村里叫来叫去转来转去,一刻也不停歇,好像在忠诚履职宣示着他的领地主权似的。

这方山水,鳑鲏鱼很风骚

日子就像山脚下的溪水,静静地流。

石鳑鲏就像这溪流里的一条鳑鲏鱼。他对自食其力的农耕生活的满足,一如鳑鲏鱼对这条溪流环境的满足;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快乐,一如鳑鲏鱼在这条溪流里嬉戏、繁衍的快乐。

鳑鲏其实不是石鳑鲏的名号,石鳑鲏的大名原本叫石正根,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村上人给他起了个外号:“石鳑鲏”。从此,大家都喊他“石鳑鲏”,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石正根这个名字。如今,他的户口簿和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石旁皮,那是因为当年乡里搞人口登记的干部不会写鳑鲏这两个字,就写成了旁皮。

鳑鲏鱼是这一带溪水和池塘里的一种小鱼,村人都叫它鳑鲏屎。鳑鲏鱼长得好看,满身花花绿绿,游起来就像蝴蝶在水里飞行一般。它身上的颜色,从头到尾不一样,而且是渐变的,不显突兀,就像天上的彩虹一样。鳑鲏鱼在繁殖期间颜色最鲜艳最好看。据说日本的天皇看了鳑鲏鱼的图片后好喜欢,专门派人到中国寻找这种鱼带回去当观赏鱼养着。

鳑鲏鱼体形很小很扁,肉不多,但很好吃。村人在一种叫定筝的专捕小鱼小虾的工具里放些炒香了的谷糠和饭粒作为诱饵,便可把机灵的鳑鲏鱼捕上来。将鳑鲏鱼在铁锅里焙干,到菜园里摘条丝瓜煮汤,或是摘点斑椒扯几根大蒜旺火一炒,那个鲜那个香,没有其他的鱼能比得了的。

鳑鲏鱼喜欢成群结队,在水里形成一道好看的风景。到了繁殖季节,鳑鲏鱼就公不离婆地成双成对了。雌鱼拖着两条好看的输卵管,飘带一样,雄鱼紧随它左右。鳑鲏鱼的繁殖很独特,它不像其他的鱼把卵产在水草上或石缝里,它的卵排在河蚌里。河蚌在水中微张着壳的时候,鳑鲏鱼的输卵管便伸进去,将卵排出。同时,雄鱼会看准时期射精,当蚌壳呼吸的时候,雄鱼的精子便会随着水流进入蚌壳,与雌鱼产下的卵会合。鳑鲏鱼的这个繁殖计划,堪称设计精妙。精妙是精妙,但并不完美,因为它繁衍的前提是必须得有河蚌的存在。如今,很多水域已见不到鳑鲏鱼的影子了,恐怕是因为先没有了河蚌的缘故。

鳑鲏鱼依恋一方水土,大江大水里是没有这种鱼的,当然鳑鲏鱼也去不了大江大水,大江大水的激流它经受不起,大江大水里还有很多吃小鱼的大鱼。在小溪小水里,鳑鲏鱼很勤快,一刻也不停地在觅食,水里各种浮游生物、水生昆虫、藻类等都是它的小点心。鳑鲏鱼很灵活,飘逸地在丝草间石缝里自由穿梭,那些食鱼的恶鱼是很难捕捉到它的。

鳑鲏鱼就这样在偏安一隅的小天地里繁衍生息着,成了这小溪小水的独特风景。这很形象的映照了石鳑鲏的生活。

没有读者的田园诗篇

人世间最复杂的,只怕还得算人的情感。这玩艺丰富起来,浩茫似天宇,而专注起来,又是那样逼仄聚焦,像棱镜下的太阳光点,能把纸点燃,真有些不可思议。石鳑鲏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的情感不丰富。石鳑鲏属于那种很专注的人,宁可吊死在一棵树上,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那种。

石鳑鲏这辈子,最喜的,就是作田。当然,除开作田,他也做不得别的正经事。

每年开春,是农人最繁忙最怀希望的时节。春耕开始了,到了夏秋会有收获。春耕开始的标志就是注水耕田。早些年,都是耕牛扯着犁耙耕田,那时有句耳熟能详的话,叫做“牛是农家宝”。

石鳑鲏是村里的用牛(农村把驾驭耕牛耕田叫作“用牛”)高手。用牛的人在村里的地位是比较高的,受人尊敬,因为这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农活。你别看耕牛耕起田来任劳任怨,其实不然,用牛的人若没本事,牛一准调皮,要么故意把犁耙扯烂,要么甩掉牛轭子跑到田埂上去啃青草。尤其是那些年轻体壮的牛牯子,有时还撂蹶子伤人,时刻伺机逃跑去寻找发情的母牛。但只要是石鳑鲏用牛,那牛必定是服服帖帖半点脾气也没有。石鳑鲏用牛手上从不拿竹鞭子,他只是在后面吆喝,前面的牛听得懂。一丘田,从哪里下犁铧,哪里转弯,哪里掉头,耕牛听到口令就明白。石鳑鲏用牛犁出的田,泥坯一块块一行行,就像诗人写出的格律诗一样,煞是好看。犁完田后,还要继续用牛,用铁齿细耙碎泥坯,再用竹齿大耙把整丘田荡平。然后,就可以种秧插田了。

如今,春耕不要用牛了,机器代替了耕牛,村里早就不见了牛的踪影。

如今,也不要扯秧插田了,把发芽的种谷直接撒播在机器耕好的水田就成了。

但种谷还是要发的,这个也是石鳑鲏的里手活。这一带乡村,把让种子发芽的过程叫发种。稻子的发种是先把种谷用温水在大缸里浸泡一两个昼夜,然后渥堆。这时候就要特别把握好温度。温度高了,种谷会烧坏;温度低了,谷芽不能破壳,同样会烂掉。石鳑鲏发种谷,从来没有失手过。村上很多人家都请石鳑鲏指导发种,他也很乐意家家户户上门跑。

石鳑鲏的家乡云山县,古有“天下第一壮县”之称,除开文化底蕴深厚外,还有就是云山县的农业,主要是水稻种植很发达,耕地全是水田,而水田就是用来种水稻的。除水稻外,云山县基本上没有什么其他经济作物了,有也只是山上一些桃梅桔李等水果,还是零散的,不成规模。就是山多的相邻地区,比如娄底、怀化,也有把一座座的山开垦成梯田的壮景,把水抽上去,种水稻。

如今作田种水稻轻松了不少,很多工序都是机械代替了人工,石鳑鲏一个人作十五亩田并不是那么费力。真正劳神费力的还是平常的经管,主要是管水和治虫。水稻自然少不了水,但水多了也不行,需要合理灌溉。一季水稻,有两个阶段还要免水几天,叫晒田,以利于禾苗抽穗更壮灌浆更实。这点,石鳑鲏是老里手,不会有半点闪失的。治虫方面,主要是凭细致的观察和经验,要看准时机打农药。水稻的虫害主要是稻飞虱,农民叫它禾蠓子。禾蠓子是形如芝麻粒一样的小虫子,禾苗抽穗前,它們大批地附在禾苗的茎叶上,吸汁、排卵。禾苗被禾蠓子侵袭后,就会叶发黄芯变黑,最后枯萎死去。对付禾蠓子的有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打农药。镇上的农资商店有专治禾蠓子的农药,买回来按说明喷打就成了。不过,治禾蠓子得看准好时机,早了晚了都不行。对付这些禾蠓子,石鳑鲏出手是很准的。

稻子成熟后,打个电话联系一下收割机的主人。到了约好的日子,人家开着机器就来了,连帮工都带了过来,主人家不要管事,收好的谷子直接送到家里。高级点的收割机收好的谷子还不用晒,机器把谷子烘干了;也不要用风车吹了,那些瘪壳子和碎草屑等,机器都选拣出来扬弃了。不过,石鳑鲏对机器总有一些不放心,他要把机器收的谷子摊在地坪上,再晒上两个太阳。那些收粮的人,都喜欢来收石鳑鲏的谷子。

看着那些小金颗粒般的谷子堆到仓里,或是收粮的买走一车车谷子后,数着那一沓沓的红票子,石鳑鲏就感到无比满足。吃饭是那么香,喝酒是那么香,睡觉是那么香,连做梦,都是那么香。

为了那梦里的香,石鳑鲏每天都要跑到田里去巡察。

他要去察看禾苗的长势,看看情况再调整一下田里的水量。是要加点水还是要排点水,这得看禾苗的生长状态来定。禾苗长得太快太嫩,墨绿墨绿的,就必须排点水。禾苗长得慢,苗叶不清亮,就得加点水,有时还得加施点肥料。村里的田,用水很方便,韶山灌渠的水可以灌溉到田里。如果韶山灌渠的水紧张的话,村民还可以用抽水机到涟水河里抽水灌溉。

还有一个重要情况,就是禾苗的病虫害。再过几天,可能就是禾蠓子来袭的时候了。对此,石鳑鲏必须瞪大眼睛严加防范,他可不能让那些小孽障毁了自己的禾苗。

要说这世上什么样的颜色最好看?那绝对是禾苗绿油油的颜色最好看。那好看的绿色似乎能沿着人的视线,弥漫到人的心田,浸润到每一波呼吸,充盈到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什么样的坏心情能敌过这绿油油的禾苗呢?

石鳑鲏很骄傲,他在田里种植着一片又一片这样的禾苗,就像在天空驾驭着一片又一片祥云。石鳑鲏的祥云还会变化,鹅黄的谷芽,嫩绿的秧苗,墨绿的禾苗。而后,又有白色的穗花,青黄的穗子,褐色的禾叶。最后,变成金色的稻子。石鳑鲏不是在作田哩,他是在舞着一片一片的彩虹啊。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循环往复,往复循环,日子就是那么有新意有诗意。

稀奇事,田要休耕了

石鳑鲏这种作田的状态,就像在梦中一样美妙。

事实上也如此,石鳑鲏是在做梦,他在做着白日梦。

石鳑鲏来到了自家的责任田间。

眼前没有绿色祥云,田里杂草野蛮生长。那些拔了铲了不知好多次的紫茎泽兰,似乎并没有被斩草除根,又冒出一些紫茎托举着浅绿色的叶片,鬼魅般一个劲往上蹿。

一派荒芜景象。

石鳑鲏这才梦醒一般,他的田休耕了。

石鳑鲏用手猛拍了两下脑壳,“又走起梦路子来了,我未必就老糊涂了?下不得地哩。”

石鳑鲏也记不清是第几回走到这荒田看禾苗了。

刚听到休耕这个词,石鳑鲏搞不清楚是怎么个意思。

村干部于是直接告诉石鳑鲏:“就是说,你的田不能再种水稻了。”

这句话石鳑鲏当然听得懂,他如遭五雷轰顶,“你凭什么不准我作田了?”

村干部说:“不是我不准你作田了,是上面不准你作田了。我们村里所有的田都一样,不准作了。”

石鳑鲏提高了声音:“上面凭什么不准我作田了?”

村干部说:“说是我们村里的水田被污染了,重金属超标,含镉。”

石鳑鲏是个认死理的人,在他心里,他承包的责任田,是肥沃的田,是高产的田,是神圣的田,说他的田污染了,就好比说他的脸脏了,是侮辱他。

石鳑鲏對着村干部连珠炮般一顿吼:“你在哪里看到我田里有重金属了?有镉了?重金属长什么样子?镉长什么样子?你捉几个出来给我看看!你不能在我田里捉到那些坏家伙,我就不承认你那些歪道理,我就是要作田。我家祖祖辈辈种水稻,我种水稻种了几十年。我田里产的粮食,煮出的饭喷香的,吃了没看见毒死人。我不种水稻,哪里有饭吃?都不种水稻,你们这些干部哪里有饭吃?没饭吃,人怎么活在世上啊!”

村干部被石鳑鲏喷得狗血淋头,他本是奉命上门来做工作的,窝了一肚子火不好发作,便说了句:“你郎家莫对我是这样雷咯,这是政策,又不是我定的。”

石鳑鲏变本加厉,简直是连吼带推了,“我只认理,没有道理的政策就是狗屁政策。”

村干部灰溜溜地走了。

过了两天,另一个村干部带着两个看上去更大的干部来到了石鳑鲏家。石鳑鲏明白,这又是要来讲不让他种水稻的事了。

村干部介绍说:“镇领导来了,这位是张镇长,这位是田宣委。”

还没有落座,张镇长掏出香烟,田宣委掏出槟榔,给屋里的每个人递了开来。接着,他们又问起石鳑鲏爷娘的身体情况,拉开了家常,柴米油盐酱醋茶问了个遍。并不提休耕和重金属污染的事,搞得石鳑鲏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干部们还在东边日头西边雨地闲扯,石鳑鲏也没听到心里去,他迫不及待地把问题先提了出来,“领导,你说这水田不种水稻,世上还有这个道理?是不是太阳不从东边出了?河里流的都不是水了?”

张镇长笑了笑,说:“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和你郎家商量这个事。这土地嘛,也像人一样,它也会得病的。得了病,就要治疗。治疗就得住院,就要休息。土地的休息,就叫做休耕。”

石鳑鲏心里说,秀涓那丘田要休耕,这还想得通,年纪大了,有些事就会吃不消了。据说有个更年期什么症,就是没这能耐了的意思吧。可这田,怎么也会得病呢?怎么也要休耕呢?世世代代都是这么种过来的,田从没病过啊,从没休息过啊。俗话说得好,“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怎么一声喊就不能种了呢?莫非田真有老的时候?不下得地咧。

又听田宣委说道:“据科学监测,检测分析研究,我们县部分土地受到污染,重金属含量超标。省里公布,我县有几十万亩耕地必须休耕。你们村的所有农田都属于这个范围。”

石鳑鲏还是不解,“这田,一不是肉长的,二不是衣装的,它要的就是风吹雨打太阳晒,还会得病啊?”

田宣委马上解释道:“地表土的污染,包括农田耕地的污染,是环境污染的一种,而且是重要的一种。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我们抽涟水和湘江的水灌溉农田,污染了的江河水就会把重金属元素带到农田。农户养猪用饲料,那里面也有重金属含量,长期用猪粪肥田,也会造成重金属超标。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如不注意改善土壤质量,过多施用化肥、打农药,空气扬尘,等等。”

张镇长补充说:“重金属,比如镉离子,是微观物质,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就像你郎家喝的酒里面的酒精一样。重金属虽然小到看不见,但它的危害性可不小。田土里有重金属,生产出的粮食里就含有重金属元素,人吃了就会有影响,吃久了吃多了就会得这样那样的疑难杂症。”

石鳑鲏这个作田里手真有点怀疑自己的人生了,他头一回听说田泥巴里还有这么多道道。

石鳑鲏最担心的是,他一身力气和作田手艺以后怎么使呢?不让他作田,他能干什么呢?他怎么活下去呢?

田宣委告诉他说:“党和政府非常关心休耕的农户,鼓励你们在责任田改种水稻外的其他经济作物。而且,休耕期间,政府还给每亩九百元补贴,连续补三年。”

石鳑鲏简直绝望了。但他还是不死心,说:“那我就少作点,自家吃,不卖出去,总行吧?”

田宣委说:“那也不行,这是政策。”

坐在板凳上的石鳑鲏,头都快垂到胯里了,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张镇长说:“我们是新时代的农民了,要听党的话。”

这句话最管用,石鳑鲏立马站了起来,宣誓一样说道:“要得,我听党的话,按领导的指示办。”

镇领导走的时候,石鳑鲏顺口念了一句俗语:“到了哪座山上唱哪支歌。”

到了这座山,唱的歌却跑了调

要石鳑鲏不作田,改种别的经济作物,这无异于赶鸭子上架。到了这座山上,他还真唱不了这支歌。

后来,又有几个村上镇上的干部来到石鳑鲏家,发给他好多小册子。

干部说:“怎样实现生产转型达到小康标准,小册子上面都讲了。”

小册子上字很细,石鳑鲏看不太清,也看不太懂,更懒得去看。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溜走,石鳑鲏家责任田改种什么经济作物,一直没有着落,就像一句俚语说的,“十二岁守寡,打不定主意。”

休耕第一年的补贴款倒是发下来了,石鳑鲏家三亩责任田,领到了二千七百块钱。那些原来把田让给石鳑鲏作的人家,各自领了补贴款,田也不要石鳑鲏作了,任它长树长草,继续在城里打工弄钱。

无事可做,石鳑鲏不是个味。

一天,石鳑鲏又坐在田埂上发呆。忽然听到一阵“啪啪啪啪”的引擎声,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在对面水泥路中间停了下来。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朝他挥手,“石爹,你郎家忙什么呢?”

石鳑鲏定睛看了看那人,觉得自己并不认得他,但那人好像认得自己。便回了句:“没得卵事做咧。”

那人笑了,说:“农田要休耕,政府号召生产转型改种经济作物,你郎家要上紧哩。”

石鳑鲏没好气地说:“我一没项目,二没技术,上个什么紧吧?不要我作田,我都要上吊了。”

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说:“你郎家放心,党的政策好,项目技术送上门。”

石鳑鲏回那人:“讲的比唱的还好听咧,我屋里资料都收了一大摞,就是不晓得怎么搞。”

说话间,那人已来到石鳑鲏跟前,挨著他在田埂上坐下了。

那人掏出一棵烟,递给石鳑鲏,并打着火机给他点上,说:“那是基层干部没有贯彻落实好党的政策,他们作风飘浮不接地气花拳绣腿尽搞形式主义。”

石鳑鲏叭了口烟,问:“你郎家是?”

那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石鳑鲏,“我是县农田休耕转型办的,我姓王,你叫我王主任就是。”

石鳑鲏收了名片。

王主任又说:“省市县领导对农田休耕高度重视,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派我下乡搞项目和技术推广,我们对每一个实施的项目都扶上马送一程,产品出来后,我们转型办还保底价收购,保证农户只赚不赔。”

石鳑鲏心想,有这等好事,何乐不为呢。他抬头看了看天,说:“快中饭时候了,王主任到我屋里去坐坐吧?”

王主任爽快地答应了,他开着摩托车,驮着石鳑鲏,到了石鳑鲏家。

石老太太已经把饭菜摆在桌子上了。石鳑鲏见荤菜有蒸腊肉、苦瓜炒蛋,他要娘老子加了个豆豉斑椒炒鳑鲏屎。又去吊了些米酒出来。

王主任连忙从包里拎出一瓶白酒,“喝我的,喝我的。”

石鳑鲏好点小酒,他瞄了一眼那酒,花花绿绿的商标,也不晓得是什么牌子的酒,反正他以前没见过。

王主任带的酒比米酒好喝。几杯酒下肚,王主任又说起了他的工作。他告诉石鳑鲏,农田休耕,可以改种其他经济作物,也可以改养殖,这个可以由农户做主。

王主任水平高,会讲,讲起来唾沫星子落雨一样。石鳑鲏听得云里雾里。

石鳑鲏只想着王主任给他指点迷津,急切地问道:“你郎家倒是明讲,我这田,搞什么名堂好?”

王主任不着急,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慢慢放下酒杯,说:“你如果想搞养殖的话,养鸡养鸭养鹅,养牛蛙养小龙虾,都可以。我们办里还有一个好项目:养蚂蚁。”

石鳑鲏头一回听说还有专门养蚂蚁的,问了句:“蚂蚁有什么用咯?”

王主任说:“这个你就不懂吧,告诉你咯,莫小看蚂蚁,它全身是宝,高蛋白、高钙,还有很多人体需要的微量元素。用蚂蚁做原料,可以生产出很多高端营养品,它的药用价值也很高,还可以直接泡酒。用蚂蚁泡的药酒价值直接翻倍,就是说,本来是一百元一瓶的酒,泡上蚂蚁后,就要二百元一瓶了。”

石鳑鲏说:“我不养蚂蚁,我看见成群的蚂蚁子,身上就发痒。”

石鳑鲏心想,鸡鸭鹅什么的,也不能养,要是来了瘟病,一群群死,那还不背足时?于是又问王主任:“有什么种植的好项目不咯?”

王主任端起酒杯,又慢慢地抿了一口,“对头,你是种田能手,还是改种其他经济作物靠得住。”

王主任起身从他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本资料,递给石鳑鲏,“给你推荐一个市场潜力巨大的经济作物吧。”

石鳑鲏翻看着册子,上面又是文字又是图片,图片还是彩色的。好像是一种植物的不同生长阶段的图片,有浅绿色的苗;有紫色的茎绿色的叶,茎叶间开着白色的花球;还有白色的花球上结出黑色的小果实。图片还真是蛮好看。

石鳑鲏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问:“这是什么作物咯?从没看见过。”

王主任说:“这个,学名叫紫茎花,俗称人参果草……”

“人参果呀!名字倒是好听,能当饭吃呀?”石鳑鲏打断王主任的话。

“这可比饭金贵多了,这植物的茎叶就是一种药材,果实价值更高,能提炼精油,是高档化妆品和香水的重要原料。”

石鳑鲏又插嘴,“这么好的东西,没看见早要农民种嘞?”

王主任解释说:“人参果草的巨大经济价值,是最新的生物科研成果,政府经过试验确认后,决定从今年开始正式推广。”

“这东西好种不?”

“这个你放心,人参果草好种得很。它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栽种一次管三年,而且它不起病虫害,无需打农药,只要适时施点肥和水就行了。就是说,它虽然价值很金贵,但生得很贱。它每年十一月份开花挂果,第二年春头上果子成熟,每株可收果实一斤左右。三年后,茎叶砍掉,它的根部可以重发新苗。茎叶晒干也可卖钱。”

石鳑鲏显然有些动心了,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哪里有种子或种苗?种植密度?果实和茎叶怎么出售?等等。

王主任一一作了详细解释,种苗县休耕转型办负责提供,不过得农户掏钱购买,每株两元;每亩地原则上种植一百株;果实和茎叶政府负责保底价收购,果实每公斤两百元,茎叶每公斤两元。

石鳑鲏飞快的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下不得地咧,这可比作田划算多了。种水稻累死累活,除去种子机械农药化肥等成本,每亩田能赚个千把块钱就算菩萨坐得高了,这还得把力气贴在里面。按王主任的说法,改种人参果草,每亩少说也能赚个五千元以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兑得现。

见石鳑鲏半晌没做声,王主任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石鳑鲏面前的酒杯,“怎么样?有兴趣试试这个项目不?”

石鳑鲏抬了下头,“到时这收购能兑现不?”

王主任斩钉截铁他说:“政府和农户直接签协议,这是红头文件定了的,党的政策你也怀疑啊?”

石鳑鲏说:“不怀疑。”

王主任说:“那我们今天就把协议签了,你就是村里的新作物种植推广户、致富带头人了,光荣哩。”

石鳑鲏说:“种苗太贵,买不起。”

王主任一扬脖力喝干了杯中酒,豪爽地说:“这样吧,我俩今天喝得很投缘,种苗给你个五折优惠,我这个当主任的还是有这个权的。不过打折的事你得保密,其他村民不能享受这个优惠政策。”

石鳑鲏又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五折,三亩田全种上人参果草,种苗共三千块钱,政府补贴了二千七百块,自己再凑上三百块,就成了。这个买卖做得!

于是,石鳑鲏又和王主任又干了一杯,饭后便签了协议。

王主任告诉石鳑鲏,三天后他会派人将种苗送过来,并指导石鳑鲏种下。石鳑鲏问要不要交点定金?王主任說不用,三天后种苗送来了再给钱。

石鳑鲏心里感叹,干部越大,作风越好。

王主任走后,石鳑鲏立马做起了栽种人参果草的准备工作。他把三亩责任田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按王主任的说法,田土不用翻耕,直接栽种就行了。石鳑鲏有点不放心,他是个做扎实事的人。他虽然没翻耕田土,但还是把三百只苗眼都打好了,还在眼子里放上一些自制的土肥作底粪。

就等着种苗到来了。

到了第四天。石鳑鲏吃过早饭照例又到田里转去了,虽没什么活干,但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转转,憧憬着日后人参果的收成,便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

两个时辰后,隔田的水泥路上驶过一台带拖斗的农用摩托车。

摩托车停了下来。除开开车的,拖斗里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向石鳑鲏挥手喊道:“你郎家是石师傅吗?”

石鳑鲏“哎”了一声。

那人便说:“王主任派我们送种苗来了。”

石鳑鲏赶紧走了过去,拖斗里果然有一些嫩绿的植物苗,扎成一捆一捆地堆放着,那些苗子十来公分高一株。石鳑鲏心想,我一块钱一株买的,还是打了五折,贵就有蛮贵嘞。

年轻人从车斗里拿下几捆种苗,又拿出几把小铁铲,“石师傅,我们帮你郎家赶快种下吧。”

石鳑鲏忙说:“费你们的累怎么要得?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两个年轻人同声说:“没关系,一下子就干完了。”

个把钟头的光景,石鳑鲏和两个年轻人,就把三亩田三百株人参果苗种下了。石鳑鲏准备回家接工具给种苗施点压蔸水,年轻人告诉他不必要,说这东西贱,下根快。

石鳑鲏把王主任派来的两个年轻人领到家里,泡了热茶,然后把三千块种苗钱付了。年轻人给他一张“云山县农田休耕转型办”的收款收据,果然盖了一个红巴巴,一看就挺正规的。

石鳑鲏执意留年轻人吃中饭。

一个年轻人说:“石师傅,中饭就不吃了,你看我们车里还有很多种苗,上午还要跑两家哩。再说,我们有纪律要求,不能随便吃农户的饭。”

石鳑鲏心想,这些干部的作风真好。

石鳑鲏起身准备送客,又听年轻人说:“石师傅,还有一件事得跟你郎家讲清楚。就是关于以后人参果保底价收购的问题。”

石鳑鲏说:“上次王主任可是给我吃了定心丸,我才同意购买种苗、签定协议的。他要我不要担心销路问题,政府保底价收购。”

年轻人说:“没错,是这样的,你郎家放心,政策不会变。但是,为了保障农户的权益,还必须履行一个手续。你看,这是政府的文件,还有表格。”

根据年轻人的解释,石鳑鲏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休耕转型的农户都能够享受政府保底价收购农产品的政策。要享受这个政策,农户必须先加入休耕转型农业合作社。

“那就加入呗。”石鳑鲏在年轻人的指导下填好了入社申请表。

年轻人又把红头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两行字念给石鳑鲏听,“入社农户按耕种面积每亩一千元缴纳一次性会费。”

石鳑鲏一时懵了,“还要交钱呀?而且这么贵!”

年轻人说:“我们也巴不得不收,但政策是这样定的。贵是贵点,可你郎家算笔账呀,明年春头上每亩产的人参果卖一万块钱不在话下,先交一千算什么咯?而且是一次性的,以后永不收取。”

脑壳都打湿了,头剃到一半,不得不剃下去呀。好在今年过年、过端午节、过生日,儿子儿媳一共拿了三千块钱把他,石鳑鲏舍不得,放在箱子底下一张都没动用。

石鳑鲏只得把石头牯打远点,反正明年春天眨眼就来了。

年轻人收了钱,开了发票,开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石鳑鲏种植的所谓人参果草,其实是一种名叫紫茎泽兰的外来植物,已被中国列入外来入侵物种名单,它对土壤成分、生物多样性、生态环境等的危害性非常大。

最先发现石鳑鲏的种植物有问题,是他的儿子儿媳。某个周末,他们带着儿子,还有秀涓,回到乡下老家,看到责任田里长势茂盛的绿色植物,还有石鳑鲏幸福的笑脸和不成章理的陈述,便起了疑问。儿媳用手机拍了照,上网一查,答案出来了。

于是,村干部来了,镇里领导来了,县里领导来了,大盖帽的人民警察更是来了好多批次。石鳑鲏到镇上派出所接受调查、做笔录就去了好几次。

结论是:云山县某镇某村某组村民石旁皮,被一个犯罪团伙引诱,被诈骗人民币六千元,非法种植有害外来植物紫茎泽兰三亩。

石鳑鲏肺都气炸了,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脑袋,放出这口恶气。“我上当受骗,还赔了六千块钱。你们倒说我犯法了,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紫茎泽兰被列入了十大有害外来物种名录,私自携带入境就是犯罪行为,何况你是种植?”办案民警一番话,说得石鳑鲏背上直冒冷汗。

石鳑鲏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另一位为头的民警说道:“不过,鉴于你的特殊情况,我们决定暂时不对你立案处罚。责令你立即铲除三亩紫茎泽兰。”

石鳑鲏不敢发飚了。他觉得自己的经历比说书的故事更离奇,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石鳑鲏的六千块钱没有了是真的。公安说,这镇上还有好几家农户和他一样被骗了,案件正在侦破过程中,诈骗团伙成员还没有到案,被诈骗的资金能不能追回还不好说。

儿子和儿媳都宽石鳑鲏的心,说:“破财人得福,就算六千块钱买个经验,以后就不会上这样的当了。”

秀涓也说:“老倌子也,莫急了,‘世上只有亏好吃,只要人好就没得事。”

石鳑鲏念道:“说得轻巧哩,六千块钱,丢到水里都听得到一声响,这要好多粒汗珠子才换得回啊!下不得地咧。”

满头花白的石鳑鲏,原来的三分白,一夜之间,变成了九分白。

有一种综合症,叫田殇

紫茎泽兰事件后,石鳑鲏变得魂不守舍,成天恍恍惚惚的。他满脑子的意念里,全是责任田,全是责任里的禾苗、稻子。

这可急坏了秀涓,她倒不是心痛那六千块钱,她也不在乎田里种些什么,她是见石鳑鲏成了这个样子急。

秀涓赶紧和儿子儿媳商量好,要他们自己下班后去幼儿园接孩子,她回到家里陪老伴。

秀涓想了很多办法开导石鳑鲏,似乎都不怎么奏效。

秀涓对石鳑鲏说:“你再莫去想作田的事了,我晓得你闲不住,你就在家里喂几头猪、喂点鸡鸭。还嫌事少的话,在田里种点油菜也要得吧。”

石鳑鲏说:“天天吃油吃肉吃鸡鸭过得日子啊?”

秀涓说:“我们不是过日子不成器哩,儿子儿媳答应供我们和爷爷奶奶,肉猪鸡鸭菜油也能变钱不是?我们到街上买米吃啊,看你一餐吃得好多饭。”

石鳑鲏说:“我不吃街上买的米,都说浸过药打了蜡,吃起来嚼糠一样,没得点味。我才不相信我种的谷有毒呢,煮出来的饭几好吃咯。”

秀涓就觉得拿石鳑鲏没办法了,于是作了一条硬性規定,不准石鳑鲏到责任田梦游一样去转了。

石鳑鲏也听秀涓的,只是成天不说话,一旦说话,准是一句:“下不得地。”

秀涓忽然觉得,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一天晚上,秀涓把自己像年轻时一样收拾了一番,早早的上了床。待石鳑鲏上床铺时,秀涓便迎了上去。石鳑鲏明显有些手足无措。

“你原来不是总粘着我吗?今天我也想要。”秀涓的声音还是像几十年前唱山歌的情妹妹。

这声音激发了石鳑鲏,他手上立马有了动作。折腾了一阵,又停下来了,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秀涓伸手一探究竟,发现石鳑鲏从前的雄挺没有了,那地方疲软得一塌糊涂。她试图帮着使劲,努力了半天,却没有产生一点效应。

秀涓轻轻一声叹息。

石鳑鲏念了一句:“休耕喽,下不得地咧。”

这天,孙子和秀涓视频,说想奶奶了,硬是吵着要奶奶去县城看他。秀涓只得答应。

她对石鳑鲏说:“细伢子骗不得的,答应他的事一定得兑现。”

秀涓说她下午去县城,住一晚就回,要石鳑鲏待在家里看电视里的戏,莫到外面去跑。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满傻“啊嗨啊嗨”的叫唤声也还没有传过来,石鳑鲏就起了床。他简单地洗漱了一把,在屋里犹疑了一会,拿了条板凳,在地坪里坐了下来。

石鳑鲏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候,“啊嗨啊嗨”的叫唤声传来了,当然是满傻。

石鳑鲏心想,这满傻不容易呢,几十年如一日,在村子里巡游,就像国王巡视着自己的疆土一样。他一边巡游一边“啊嗨啊嗨”地叫唤,不就像国王颁发着自己的号令一样吗?村里人都说满傻是傻子,其实满傻才是个灵范人哩,他一辈子就做一件事,专心致志,没有烦恼。谁也不能限制他巡游的行为,谁也不能剥夺他“啊嗨啊嗨”叫唤的权力。要是能像满傻一样生活着,几多好啊。

满傻“啊嗨啊嗨的叫唤声到了近前,那叫唤声就像一根绳子,牵住了石鳑鲏。而石鳑鲏就像一头耕牛,被牛绳牵引着,紧紧跟在了满傻身后。

满傻”啊嗨啊嗨“的叫唤声是很有节奏感的,每一波叫唤后,中间会有间歇。

石鳑鲏跟着满傻学。

“啊嗨,啊嗨!”满傻在前面叫唤。

“啊嗨,啊嗨!”石鳑鲏紧跟在后面叫唤。

有比较才会有鉴别。石鳑鲏发现,他的学声比起满傻的原声来,一个在云彩上,一个在泥巴里。石鳑鲏这才深切体会到了满傻功力之深厚,人家毕竟是几十年的功夫啊,不是白练的。

满傻倒是没有嫌弃石鳑鲏学得不像,他一如既往地叫唤着,任由石鳑鲏跟在身后学。

石鳑鲏一步步跟着满傻,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向村东走去,两种“啊嗨啊嗨”的叫唤声撒遍了整个村子。

石鳑鲏跟着满傻,在经过自家责任田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满傻这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学得会的,得慢慢来。

来日方长,今天就学到这里吧,到田里再转转。

日头从东边升到头顶,又从头顶向西边偏了。石鳑鲏把田里冒出的紫茎泽兰都扯掉了,他本想把那些又长起来的杂草也除掉,但工程量太大。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泥土,一屁股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这时,石鳑鲏看到秀涓提着个布袋子,向他这边急匆匆走来。

秀涓在镇上下了班车,又坐了五块钱摩托车,在村口下车后,屋也没回,她知道石鳑鲏一准在田里。

“你这只死鳑鲏屎,又奔到田里来了,看咯,出了一身的臭汗。这阵子了,还不回去吃中饭。”秀涓抱怨着。

“干部讲,这紫什么兰是毒草,要除掉哩。”石鳑鲏回答。

秀涓说:“刚才路上碰到几个人,都讲你一大早就跟着满傻乱叫,我怕你也发癫了呢,急死我了。”

石鳑鲏愤愤地说:“满傻才不是癫子哩,他也不是乱叫,他是个高人,比你看的那些网红牛皮多了。”

秀涓也不和他争,“好了好了,快回屋里吃饭去。”

石鳑鲏还是呆呆地坐着,不动。“你说,这田怎么就作不了了?”

秀涓望着石鳑鲏,心里酸酸的。

沉默了许久。

秀涓说:“哎,死鳑鲏屎,你还记得年轻时是怎么把我撮到手的吗?”

“当然记得,唱山歌呗。”

“那你现在还像当年那样唱支山歌把我听吧。”

“要唱也得你先唱,我对唱。”石鳑鲏若有所思,眼神有些迷茫,“当年我不就是这样追到你的吗?”

“那我就唱起来。”

秀涓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插秧要插四大蔸,

作田要作过水丘。

戀妹要恋多情妹,

相亲相爱到白头。

亲哥哥也,山歌情缘,

好比过水田里水长流。

秀涓唱毕,满怀欢喜地望了石鳑鲏一眼。只见石鳑鲏还是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并没有一点反应。

秀涓真有点生气了,“你怎么不答唱咯?是不是我唱得不好了?”

“唱还是和当年一样唱得好。”

“唱得好,你怎么没一点反应呢?”

“可你如今还唱插田歌,有什么意思咯?”

“你不是最喜欢听我唱插田歌了吗?”

“田都休耕了哩。”

“唱歌就唱歌,与休耕有什么关系咯?莫想休耕的事了好吗?快点唱支山歌把我听嘛。”秀涓的声音都有点发嗲了。

“好,婆婆子也,我就唱支山歌把你听。”

石鳑鲏猛地站起身,扯开喉咙唱起来:

楠竹子,节节空,

爷老子要我学长工。

长工学不好,

要我学剃脑。

剃脑脑壳痛,

要我学打铳。

打铳打不燃,

要我学犁田。

犁田不断坯,

要我烧石灰。

石灰尽是矸,

要我学修伞。

修伞难接把,

要我学打卦。

打卦难请神,

要我学绞绳。

绞绳没有力,

要我编斗笠。

斗笠脱了袢,

门门都是寡子蛋。

寡子蛋,孵不出鸡崽做不得菜,

找不到蚌壳子的鳑鲏屎怎么办?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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