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与录音机》

2019-12-30 01:41
作文评点报·作文素材初中版 2019年46期
关键词:录音机邮差神童

名作概览

本书是青年作家林培源的短篇小说集,精选9个短篇力作集结成册,包括《白鸦》《秘密》《烧梦》等。

神秘的白鸦、死后留恋人世的邮差、借“烧梦”焚毁记忆的老人……故乡、亲情以及人在困境中的挣扎,这些根本性的主题在字里行间静静流淌。他以短篇小说作为观察世界和文学的显微镜, 以个人命运为切入点,用灵动吊诡的笔触书写人生,常常在结尾处突然逆转,呈现出魔幻色彩。

在《神童与录音机》中,林培源将目光聚焦于卑微的生命,在精湛的叙事艺术与狂放的想象力之间,连接起现实与虚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束光,穿透黑暗,照亮人心。

作者简介

林培源,青年作家,1987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曾获得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以及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等。小说作品发表于《花城》《山花》《大家》《作品》《青年文学》《小說界》《江南》《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已出版长篇小说《以父之名》、短篇小说集《钻石与灰烬》《第三条河岸》等。

原文呈现

白 鸦

林培源

那年父亲随县城文联赴黄山采风。徽地入冬,严寒至极,生于南方的父亲在黄山脚下,被缥缈云雾所吸引,不觉间脱离旅伴,独自从登山口攀援而上。沿途山岚雾霭如梦似幻,父亲看得痴醉。傍晚,天暗下来,索道关闭,山上游人渐稀。不闻跫音响,但见黑夜沉沉漫上来。雪片扑棱落到父亲头顶、眉梢,刺骨的冷爬上脊椎。父亲自知被困,上不易,下也难,只好探脚,一步步,从半山往山脚下行。石阶上附粘冰雪,湿滑如镜面。父亲走几步,跌一跤。半米开外是深渊,只听得水流声忽远忽近,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召唤。“跳下去,跳下去。”有个声音在喊。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跌下悬崖就此丧命。他想着妻儿,想着远方的家,想着自己尚壮年的生命,戚戚然泪湿眼底。

越往下走,流水声越响,父亲凭着微弱光亮,判定几里开外应是村庄。灯火在黑夜深处摇曳、闪烁,它们穿过黑黢黢的树影与峭壁,向父亲发出持续的召唤。求生欲念鼓风起,父亲恨不得飞奔而下,投入人间怀抱。他不敢回头,怕千斤重的黑将脊背压断。这时,一阵窸窣声响起,墨黑夜色中,有微光两点,像烛照下的玻璃珠在跳。父亲以为出现了幻觉,他怔住,凝视那跳动的光斑,光是活的,在移动,下降,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高擎一盏灯。

父亲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他尾随细若蚊蝇的光,一步步往下探,每一脚都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咔嚓,咔嚓,鞋底摩擦冰面,像一把镰刀,将浓墨的黑拦腰截断。“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再恐惧了。”往后很多年,这次“命悬一线”的黄山行,以不同的变体一次又一次重现。父亲将这次劫难历险浓缩、锤炼成一枚图钉,锲进了岁月的缝隙间。

那个黑漆漆的雪夜,替父亲引路的,不是神明,不是鬼魂,而是一只通身雪白的乌鸦。父亲下山时,时间迟滞了,灌了铅一般,压得他头盖骨疼。父亲在盘桓而下的山道上踟蹰,手脚僵硬,生死未卜。踩到山脚最后一块山石时,父亲觉得大地在晃,头顶苍穹倒转。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亲吻了土地。山脚下早已空无一人,雪花静静飘落。父亲看见黑黢黢的夜色中,有只不知名的生物在盯着他,是它引着父亲一步步走完了艰难的逃生路。父亲害怕,想跑,却动弹不得。他屏住呼吸,怯怯地挪移身体,目光凑近时,发现那是一只鸟。凭借丰富的经验,父亲断定那是乌鸦无疑,严寒雪地的乌鸦。他的意识已被冻得迷糊,恍惚间只以为雪覆了它羽毛,再凝神细看,那只乌鸦分明是白的,白得耀眼。

父亲仿佛被雷电击中,以为撞见了乌鸦的魂,丢了魂的乌鸦,全身仅剩浅浅的白。那白色如晴天雪地上反照的日光,晃得他双目晕眩。

白色乌鸦沉默着,立于雪地,与父亲对视。它的目光尖锐,清寒,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父亲与它隔着一丈远,小心地靠近它。父亲以为它会就此飞走,孰料它扑棱了一下翅膀,栖上了父亲肩头。父亲不敢动,生怕惊飞它。它的白色尖喙发出“呜哇”一声,父亲听懂了,它叫他走。他撑起僵直的身体,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来到山下一间客栈歇脚,一碗热汤落肚,父亲方恢复些人样。客栈老板说,下午有个旅行团丢了人,已经在景区派出所报案了,还不知死活啊。父亲呷一口汤,闷不作声。他就是那个丢了的人。他的手机没电了,无人联系得上他。他坐着,听别人谈论与他无关的生死。他已将恐惧抛在身后,更何况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带回了此生第一只白鸦。在灯火明亮的客栈,那只白鸦蜷在父亲棉衣里,安静得像一个不存在的物体。

(节选自《神童与录音机》)

创作谈

虚构世界的人

林培源

收录进这部小说集的短篇拢共九个,最早的几篇成稿于2014年,分别是《白鸦》《邮差》《秘密》及《消失的父亲》。如果读者仔细甄别,大可在字里行间嗅到它们在语言、结构和精神上相近的气息,就像裁缝在同一时期裁制而成的一批衣物,连针脚也是一致的。

《白鸦》起始于我对某种小说“常识”的反叛。现在回想,《白鸦》好似凭空而生,不过仔细追究,它实实在在是一次小说的“越轨”行为。“白鸦”自然是无中生有、全然虚构的;故事中那位爱鸟成痴的父亲形象,是镇上那些驯养赛鸽的爱好者们的一抹影子。除此之外,故事的发生地——房屋、天台、街道,都是我年少时熟悉的环境,只不过在虚构中,它们沾染了一点神秘主义的气息,影影绰绰,和我记忆中的空间拉开了距离。

《邮差》采用的是亡灵视角,邮差无名无姓,行文中全以“他”代称,饶是如此,它还是严格恪守了一个规则:凡是邮差看到的,才能写出来,越出他视线的,则剔除在文本之外。有的小说,常以故事中人物的死亡作结,肉体消亡了,故事就失去了依附的基础。《邮差》是反向操作,我想讲述的是人死后的世界,他的意外身亡对妻儿产生的影响,人在经历绝望和无能为力之后,何去何从。故事里始终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它将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隔开,他们共存在一个世界里,相互倾诉,却望不见彼此。

到了本书的同题小说《神童与录音机》和差不多写于同一时段的《诞生》,则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2015年我考入清华中文系,这几年里,我写的文学批评和学术文章越来越多,越来越像一个专事小说研究的人。勤勤恳恳为他人“做嫁衣”,在不同的身份中切换,以至于我时常摇摆不定,一度陷入迷茫和自我怀疑。好在,我迎来了《神童与录音机》。这篇小说原题《希声》,取“大音希声”之意,它写于2017年我赴美访学前的夏天,起因是某天清晨,我在睡梦中看见互相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父与子,束缚与挣脱,像打进我视网膜里的一束强光。写的过程自然很顺畅,几乎一气呵成。

《诞生》则萌芽于我在美国访学期间,至今仍然记得,坐在租来的公寓客厅里,对着窗外一树茉莉花敲击键盘的场景。那是极为痛快的一次写作。并置其中的故事,有真实生活的影子,躲债亡命的这对父子,比起《神童与录音机》的那一对,有了更活泛的面容。

写作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每次重拾,都类似“金蝉脱壳”(如同《金蝉》中那位纠结、焦虑的学院中人)。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达成的意愿,只有仰仗虚构这种脆弱的形式去践行,小说里的那些人物,是对某件事物执迷的化身,它们有我对世界的认知,以及我对小说的思考和体察。

现在,我可以鼓足勇气,向翻开这部小说集的读者说:欢迎你走进《神童与录音机》的虚构世界。如果你愿意,不妨戏仿麦尔维尔《白鲸》的开篇,就叫我“虚构世界的人”吧。

(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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