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洁 张 溱 许 凯
CAI Yongjie, ZHANG Qin, XU Kai
无论是规划的还是自然生长的城市,无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城市,经过时间的洗礼,最后都会形成一个充满活力的核心区域。这个核心因为其显著的特点而引人注目:一是处于城市的中心地带,具有几何学上的中心意义;二是高强度的开发,通过高密度和高容积率建设形成区别于周边的突出地带;三是高度的复合性,通过形态的变化以及功能的高度混合形成多样性,像吸铁石一般成为一个城市的精神和现实生活的中心。
城市核心成为城市生活的一般特征,它在城市中普遍存在。无论传统的还是近现代的城市,城市结构中都存在一个,甚至多个高密高容,并具有形态类型特征的核心地带。从形态特征上看,城市空间的密度随着距离城市中心点的距离而变化,越靠近中心点越密,尺度越小,甚至在中心区域形成突变;空间的多样性也在核心区得到充分展现。欧洲中世纪生长和发展出来的城市,其核心特征尤其明显(图1)。但是,不论城市核心的空间形态具有什么样的类型学特征,这些城市核心具有一个普遍共性,就是以高度的空间集约和功能的高度复合而形成的高度的复杂性(图2)。城市核心区不仅是高度密集的功能载体,还是公共活动的中心,这里汇集了一个城市最重要的经济、文化以及市民日常休闲设施,是城市活力的中心。从城市核心出发,整个城市的空间围绕核心展开,道路四通八达,城市核心也常常因此成为城市的交通枢纽。因此,城市核心既是城市的几何中心,也是城市的交通中心,更是城市的活力中心。它因其特殊的空间形象与功能的多样性,凝聚了市民的心理认同,成为一座城市的身份象征。
图2 / Figure 2不同类型学特征的高密高容城市核心案例 / Urban Cores with Different Morp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图3 / Figure 3从世纪大道眺望陆家嘴 / View of Lujiazui from Century Avenue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图4 / Figure 4空间角色:上海城市空间中的陆家嘴 / Lujiazui in Shanghai urban space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上海浦东的陆家嘴是中国新城核心区的代表和模仿的样板,它集中体现了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以大尺度、低密度、功能单一为特征的现代主义城市理念,是效率追求和雄心展示的结果(图3)。尽管由于高强度开发而造成高楼林立,陆家嘴并没有一个高密度的复杂核心。相反,陆家嘴的几何中心区域是一块三角形的陆家嘴中心绿地,与世纪大道南侧的金茂、环球中心、上海中心三栋超级高层建筑相对应,形成一个被四周独立式高层建筑群围绕的开放空间。从上海城市中心的图底分析中基本上看不出陆家嘴作为一个城市核心的存在,它的建筑密度远远低于黄浦江对岸的旧城区,形成尺度巨大的建筑与城市开放空间。如果不是黄浦江在陆家嘴区域那个戏剧性的转折,陆家嘴会完全淹没在上海这个城市森林之中(图4)。在此模式下,那个原本应该是高密复合性的城市核心是缺席的。空心取代了高密,占据了陆家嘴的几何中心位置。由于区域内功能的单一性,陆家嘴绿地除了中午办公楼人员休息时间段有些人员活动外,日常时间鲜有人问津。那个想象中的充满活力的陆家嘴没有出现;相反,陆家嘴中心绿地成了空洞的空间拼图。由于其周边的高层建筑群缺少对这个空间核心的有效行为支撑,空间的密度与功能的复合性没有形成,导致陆家嘴CBD活力核心的丧失(图5)。
因为上海在我国改革开放中的榜样作用,陆家嘴空间模式对国内其他城市的建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绝大多数中国新城中心区中(如深圳CBD、郑东新区、杭州钱江新城等)都可看到陆家嘴的影子。
陆家嘴这种低密空心模式要回溯到当年国际咨询中的罗杰斯方案。在1992年举行的上海浦东陆家嘴国际规划设计咨询中,罗杰斯的大斗兽场式环形方案通过陆家嘴中央设置的一个圆形城市广场,形成直径约400m的空心区;这个构思当时被普遍看作是具有价值的。最后,以轴线大道为特点的中国上海联合咨询组方案在吸收了罗杰斯中央广场设计的基础上形成了一个整合方案。该方案保留了世纪大道轴线,融入了罗杰斯的空核。但在实施中,罗杰斯的绝对中心概念被转换为三角形的偏心绿地,从而成为如今小陆家嘴的空间格局(图6)。?
图5 / Figure 5低密度大尺度的陆家嘴 / Lujiazui with Low Density and Large Scale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图6 / Figure 6陆家嘴城市设计方案演变 / Development of Urban Design Concept of Lujiazui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今天看来,罗杰斯方案通过规整的向心性平面构图,创造了一个几何中心,看似宏伟,但它并非真正的城市核心,而是一个大尺度空核。它的尺度越大,城市空间的解体效应就越显著(后来由德国设计公司GMP设计的上海临港新城的遭遇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上海联合咨询组在方案优化中采纳了这个空核,将中心绿地与一个大尺度的交通轴(而不是人的活动轴)相结合,加上空间与功能的多样性缺失,这个空核自带的问题基因被激化了。
总体上看,这类低密空心的空间结构具有平面构图上的特点,但是非常不利于城市核心的营造,这种模式存在两种明显不足:一是中心区尺度过大,空间不亲和;二是中心区人的活动缺乏周边建筑功能的有效支持,因此这样的核心区难以起到凝聚作用。此外,低密度、大尺度和功能单一的独立式高层办公楼进一步导致城市开放空间在形态上的不确定性,引发多样性缺失,从而造成空间的非人性化。因此,科斯托夫将此类空间组织形式归类于图形模式,认为它会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人性2。
为解决低密空心模式的结构性问题,本次毕设课题组重点聚焦核心重构策略:用高密核心取代大尺度空核,从而提高密度、缩小尺度、营造多样性,塑造具有活力的城市中心;而所有策略的实施依赖于合理的空间类型选择。
课题组将陆家嘴中心绿地与世纪大道南侧的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三栋高层所在区域,共同视为陆家嘴的核心,使之成为一个重构的整体对象。课题组提出两种主要的空间重构手段:第一是加密,对空心区进行填补;第二是塑形,利用新增建筑体量,选择适宜的城市细胞类型3,塑造城市空间。
对空心区的加密包括增加建筑密度和路网密度。
加密的效果首先是形成一种从核心出发由内向外密度逐步降低、尺度逐步增大的圈层结构。这种结构源自欧洲城市的自然生长形态,它有效地将中心区在视觉上予以强化,并呈现一种时间感;这是课题组通过城市案例的调研获得的启示。由于陆家嘴绿地被转型为高密度的建设区域,作为置换,课题组将世纪大道转换成为一条结合文化体育功能的休闲绿廊。一则保持了陆家嘴的绿化率,同时保留了世纪大道作为一条交通轴的记忆;世纪大道的过境交通则在进入核心区前就被提前导入地下,使其转型成为可能。世纪大道南侧的三栋超级高层区域则被整合成为尺度相对适宜,同时又非常独特的城市广场(图7)。
图7 / Figure 7圈层结构强化的陆家嘴核心 / Core area of Lujiazui Intensified by Circling Structure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在核心区内,课题组运用了4种具有类型学特征的城市细胞,分别为行列、点群、城市庭院、街坊。经加密的原陆家嘴绿地的建筑密度分别是37%、37%、52%和52%。该密度为包括道路和其他开放空间面积的毛密度,如果仅计算地块内部的建筑密度,数值还将提高。路网密度则分别提高到22、22、21和22(表1)。经加密后的核心区在密度上趋近于欧洲传统城市。
加密为陆家嘴带来明显的变化。一是补充了城市混合功能。加密是通过置入新建筑来实现的,密度的提升也意味着建筑容量的增加。4个方案分别带来1.2~2.4的容积率提升,充分挖掘了核心区的开发潜力。4个方案都重点补充了居住功能,将内城作为居住的场所,并增加文化、娱乐、酒店和商业等设施,从而促进功能的多样混合。
二是增进了空间的多样性。路网密度增加后,4个方案均对大尺度街坊进行了细分,形成更小的街坊,产生更细密的街道网络,促进了空间多样性。其中一个明显表现是,陆家嘴现状道路交叉口数量为65个,而4个方案的交叉口都达到100个以上,约为现状的两倍,大大丰富了空间的选择。随着街坊的增多,建筑数量也大大增加。
三是压缩了空间的尺度。街坊和建筑数量增加的同时,单个建筑单元的体量则下降,空间尺度缩小。陆家嘴现状建筑密度的不足导致了空间过于开敞而难以被使用,散布在大尺度空地上的建筑无法形成有效的空间结构。改造方案将大多数新置入的建筑高度限制在24m以下,通过加入数量众多的小尺度建筑对“空地”进行重新划分。这种改变主要发生于城市低区空间,是和人的日常活动联系最密切的区域。通过上述操作,近人空间的尺度得到了大幅压缩。
改造的第二个手段是通过有效的城市细胞类型塑造空间形态。
城市细胞是城市空间组织中最小的空间单元,它呈现类型学的特征。它通过相互间特定的组织关系建立起城市空间的结构,并以此准确定义城市的街道和广场。陆家嘴的城市细胞以独立式高层为主,它是现代主义建筑原型之一。当城市形态主要是垂直而不是水平的时候,就难以创造连续的城市空间界面。由独立式高层产生的城市形态不仅能耗高、紧凑度不足、密度低,而且缺少多样性和尺度层次,使空间失去人性,以单调乏味的结构取代了丰富多彩的空间形式4。
课题组运用了完全不同于点式高层的城市细胞类型,4个方案呈现不同的类型学特征:方案一为行列式,采用一系列不同尺寸的条形小尺度建筑作为基本元素;方案二为点群式细胞,以小尺度建筑围绕微型公共空间形成群落组合;方案三为城市庭院,在周边式街坊内部置入空间元素,形成具有内部子系统的开放式街坊;方案四为街坊式细胞,通过正交网格形成40m×100m的高密度街坊(图8)。
这些不同的类型学策略均能改变陆家嘴单一的空间与功能状况,重塑城市空间结构,产生多样的城市空间,并在核心区形成大量小尺度的街道、广场和庭院,丰富城市空间类型,为功能的多样性组织打下基础。
特别值得展开的是方案三的类型学思考:它以垂直于世纪大道的网格对传统周边式街坊进行二次划分,形成具有连续性的城市庭院系统,从而产生独特的城市细胞。这是一个具有内部子系统的开放式街坊,是对中国内向性空间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在城市细胞的构造上,周边式多层建筑被切分,局部留出空隙,街坊内部建筑则可从界面打断处进入,提升了空间的多样性,创造出有别于城市街道的城市公共庭院,形成城市空间的多样性和层级性。在功能上,城市细胞中多样的建筑形态可适合不同类型的居住功能,以及商业、办公、SOHO和各类公共设施,从而提升功能的多样性(图9)。
这种具有内部子系统的城市细胞营造了特色鲜明的城市空间。首先,运用低而平的周边式多层建筑勾勒出街道空间,压缩其空间宽度,界定其界面高度,形成尺度和比例良好的街道轮廓。其次,街坊内部的子系统包括依附于网格上的新建筑以及由建筑围合而成的大小不一的内部庭院;庭院的轮廓在街坊内部建筑和周边式多层建筑形成的密集形态中被勾勒出来,使街坊内部和街道相互联系,将城市庭院和街道串联一体,构成城市空间网络。在此网络中,产生了大量小尺度城市空间,促进了多样性。
除小尺度空间营造外,这种城市细胞的介入,在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底部,形成一个较大尺度的城市广场,并在吴昌硕纪念馆所在区域形成一个朝向世纪大道的城市广场。两个广场分别由3栋超级超高层建筑和区域内仅存的历史建筑主导,都具有独特的空间意象。广场与街道—庭院构成的空间网络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从而产生广场—街道—庭院的层级组合,营造出特点鲜明、层次丰富、类型多样的城市空间(图10)。
陆家嘴的核心重构,是通过特定的城市细胞类型的置入,实现空核加密,重塑城市空间系统,使陆家嘴完成空间模式的转型,成为一个高度集约、功能复合、形象鲜明的城市(区)中心。
这次实验首先对品质不足的中国新城中心区的重构进行了可能性探寻,讨论了改善空间结构和空间形态、优化尺度、补充城市功能的策略,是当代中国新城再城市化的探索;其次,实验显示了核心重构在城市建设转型背景下通过内部挖潜进行可持续发展的能力,是当前城市精细化建设大背景下城市更新中尚未得到普遍关注的新领域。如果将代表性的方案三(城市庭院)置入上海的城市空间(图11),可以发现,大幅加密后的陆家嘴并没有超过黄浦江西侧的旧城区密度。这一观察具有两点启示:一是我们的这次实验还没有能够挖掘出陆家嘴再城市化的潜力极限,如果对比一下纽约曼哈顿数值为10的容积率,陆家嘴的建筑密度和容积率还有巨大空间;二是在当今的建设条件下,探寻既能传承我国空间文,又能适应当代城市发展的城市空间类型(城市细胞)迫在眉睫。
图8 / Figure 8四个方案中的城市细胞 / Urban Cells in 4 Concepts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图9 / Figure 9具有内部子系统的城市庭院:方案三分析 / Urban Courtyard with Sub-system: Analysis of Concept 3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图10 / Figure 10两把比例尺的陆家嘴核心区:方案三模型 / Lujiazui Core Area Mixed with Small and Large Scale: Model of Concept 3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图11 / Figure 11陆家嘴核心重构 / Lujiazui after Core Reconstruction来源: 作者提供 / Source: Provide by the auther
罗伯·克里尔(Robot Krier)在斯图加特中心区重建方案中对空间加密策略进行了充分诠释5。对城市存量地区进行加密,重塑空间形态,从而提高城市空间品质,已成为后现代城市设计讨论中的重要任务。在当下我国城市建设发展转型之际,对存在缺陷的城市中心区进行再开发,是可持续发展的新途径。持续的城市化所需的土地和建筑容量,不仅可以通过新的土地开发而获得,还可以进行内部挖潜,赢得空间品质的提升,使城市再开发成为城市未来可持续发展的引擎。
注释
Notes
1 2017年的毕业设计首次将陆家嘴作为实验对象,探讨新城再城市化的改造可能及设计策略。在第一次的实验中,设计组选择了“城市细胞修补术”作为基本原则,探寻城市空间单元的修与补,同样通过空间加密的方法,将陆家嘴转型成为小尺度和多样性的混合城区。本次毕业设计组12名成员为:厉浩然、王欣蕊、李昊、周顺宏、张玉娇、别雨璇、张弛、冯羽奇、林思琪、朱任杰、林亦晖、林敏薇;指导教师:许凯、蔡永洁、张溱(助教)。
2 斯皮罗·科斯托夫在《城市的形成》中,将城市形态归为有机、网格、图形和壮丽风格四类。在对图形式城市的论述中,认为它往往具有向心的意图和放射状的组织,具有理想城市——“乌托邦”的特征。科斯托夫认为这一类城市最终都会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人性,生活不可能如它们所希望的那样被编制。参见:城市的形成——历史进程中的城市模式和城市意义.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5. 159-207。
3 作者将城市空间的营造单元,城市细胞,作为城市设计操作的基本工具,参见:新城改造中的城市细胞术——陆家嘴再城市化的教学实验.城市设计[J],2018(2):64-73。
4 Serge Salat等对柯布西耶的“光辉城市”模型进行分析,提取出三种现代主义建筑原型,独立式高层建筑为其中一种。通过与传统欧洲城市形态的比较,指出由现代主义建筑类型形成的城市形态可持续性更差。参见:SALAT S. 城市与形态:关于可持续城市化的研究 [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2:P202- 218。
5 罗伯·克里尔在《城市空间》的第三章展示了斯图加特市中心的重建方案,通过加密手段重新塑造了各种类型的城市空间。参见:Krier R. Stadtraum in Theorie und Praxis [M]. Stuttgart:Kramer, 1975:71- 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