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艺琳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65)
“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是一种“用评注和附带注释,将文本置于丰富的语言文化背景下的翻译”(translation that seeks with its annotations and its accompanyingglosses to locate the text in a rich cultural and linguistic context)[1]341。作为一个理论概念,“深度翻译”由美国学者阿皮亚于1993年提出,其理论来源主要是文化人类学的深度描写理论和新历史主义有关历史语境的理论[2]90。
在翻译实践中,由于两种语言所依赖的社会历史语境不同,所涉及的政治、文化、宗教等背景不同,即使成功实现了语义层面的转换,译语读者仍然可能不能真正读懂原文。这是因为翻译不仅是语言的转换,更是“将一种语言符号或非语言符号所负载的信息用另一套语言符号或非语言符号表达出来”[3]114。要想实现语言及其负载信息的同步转换,可以通过“深度翻译”的方式,在译文中添加序言、评注、注释、后记等,为译语读者提供丰富的背景知识,以“扩充其认知语境,提高认知效果,传递原文的最佳关联性”[4]36。
近年来,国内有关“深度翻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探讨“深度翻译”与文化人类学及深度描写理论的关联,如段峰[2]、孙宁宁[5];(2)探索“深度翻译”的理论模式[6];(3)总结“深度翻译”之得失[4];(4)讨论“深度翻译”的类型及功能,如王雪明,杨子[7]。在论及深度翻译功能及意义时,研究者多以典籍外译为例进行探讨,而较少涉及外国作品中译之案例。本文以胡蕊、张颖译介、郭净评注的LostHorizon中译本《消失的地平线》,2013年云南版①为例(下文简称胡译本),探讨在向国内译介外国文学作品时“深度翻译”的功能,并尝试说明“深度翻译”也应有“度”。
《消失的地平线》由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于1933年发表。该书一经出版,便受到热议,并掀起寻找“香格里拉”的热潮。而书中丰富的文化知识更为原文读者所津津乐道。但由于文化差异,译文读者与原文作者之间缺乏“共同的文化认知语境”,不能达成“文化默契”[3]166,原文所负载的文化信息很难被译文读者所真正理解。因此,在翻译此作品时,译者势必通过“深度翻译”的方式,让译文读者“知道,了解,甚至欣赏原文的思想内容及其文体风格”[3]8。
胡译本之外,LostHorizon还包括以下几个中译本:
1.张涛版本(重庆出版社,2011年版);
2.吴夏汀、朱红杰版本(译林出版社,2012,2017年版);
3.盛世教育西方名著翻译委员会版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版);
4.李杰版本(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5.迟文成版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
6.陶曚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7.和为剑版本(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8.辛怡版本(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
以上8个版本中,除陶曚、和为剑译本添加了译者序,向读者介绍作者及作品有关信息外,其余版本均无任何注释。而选择胡译本的原因在于,该译本仅正文就添加了146枚注释对原文内容进行解释评论。此外,还通过对书名、作者的介绍以及译本之后附加的评注,向译文读者更大程度地提供了有关背景知识。较之其他译本,胡译本是“深度翻译”较好的研究范本。本文接下来将就胡译《消失的地平线》为例,分析“深度翻译”在外国文学作品中译过程中的功能,并说明“深度翻译”也应有“度”。
在《典籍英译中深度翻译的类型与功能》[7]一文中,王雪明及杨子在谈及“深度翻译”时已对“作为副文本”的注释(即“深度翻译”)进行了分析,认为在《中国翻译话语英译选集》(上)中,其功能包含:(1)专有名词解析;(2)[提供]背景信息;(3)文言句法英释;(4)译名解析;(5)文内互文;(6)文外互文。而在胡译本中,“深度翻译”的功能主要涵盖以下几点:
这部分主要指译本文后评注及文内脚注对小说创作背景的介绍。通过此类注释,读者可以更全面地了解希尔顿创作《消失的地平线》一文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从而更好地理解故事设定与发展,欣赏原文的主题思想。从文后评注可以了解到,希尔顿于1930年开始小说的构思与写作,当时阿富汗战乱不休,英国驻阿富汗各领事馆也惨遭破坏。情急之下,英国决定撤侨白沙瓦。而正是这一事件给了希尔顿灵感,成就了《消失的地平线》的开端——将序幕的拉开设定在阿富汗某城市,而整个开端设置为“逃亡”般的撤侨事件。
从大背景来看,希尔顿创作此书的时代正值一战之后,英国“日不落”世界体系已经濒临溃败。而经历过战争的一代人理想幻灭,激情殆尽,他们对自己的前途乃至整个西方文明体系都感到迷惘。更糟的是,欧美当时还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机,加剧了人们对西方文明体系的失望。正是通过对这些创作背景的介绍,读者才能理解为何希尔顿要将故事背景设为战乱年代。也只有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读者才能了解希尔顿笔触下对大英帝国以及西方文明的讽刺,从而更好地“欣赏原文思想内容”。
胡译本中运用了大量注释对《消失的地平线》作品本身作了大致介绍,包括作品内容结构、主题分析以及写作手法赏析等,具有强烈的读者服务意识。如注19,24, 29, 44简介了小说结构、时空转换及故事安排,通过这些介绍读者会明白,希尔顿对故事的安排和考量是有意而为之,对于烘托事件的神秘感、赋予故事可信度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除对小说内容进行介绍外,读者还能通过译注和评注对小说主题有所了解。如注118、133指出,康维与大喇嘛的对话实则揭示出希尔顿自己内心的焦虑,使读者了解希尔顿对战争、权力以及科技的批判。而通过书名LostHorizon中“Lost”一词与文后评注“迷惘一代”(Lost Generation)的关系,对“1914-1918”标签的解释,读者更能理解为何希尔顿要将康维刻画为一个激情殆尽、厌倦名利之人,从而更好地欣赏作品反战厌权的主题。
译本还通过注释向读者展示了希尔顿的写作技巧,对其意象之选择、人物之刻画、环境之描写纷纷作出赏析。这不仅让读者对作品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还能有效提高其对小说的审美和欣赏。
专有名词包括原文中出现的人名、地名、部落名、山峰名、书名等。就人名而言,胡译本提供注解的历史人物包括菲利普·西德尼(Philip Sidney,又译菲利普·锡德尼)、爱布鲁斯公爵(Duke of the Abruzzi)、暴君尼禄(Nero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喀土穆的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以及作曲家儒勒·马塞尼(Jules Massenet)。一般来说,西方读者对这些历史人物了然于心,这些人物在文中的出现并不会对其理解原文造成困扰。但却给大部分中国读者设置了阅读障碍。比如,在序幕中,他人对康维的评价是:“There was something rather Elizabethan about him—his casual versatility, his good looks, that effervescent combination of mental with physical activities. Something a bit Philip-Sidneyish.”(他的多才多艺,他的英俊潇洒,他的智慧和体魄的统一,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完美人物,又有点像菲利普·西德尼)[8]a9。在这里,绝大多数译文读者并不知道菲利普·西德尼为何人。如果不知他是伊丽莎白一世的政治家、诗人和学者,不知他被认为是当时的模范绅士,不知他的《爱星者与星》被赞誉为伊丽莎白时代最优秀的十四行诗,甚至不知他被评为仅次于艾德蒙·斯宾塞的诗人,那译文读者就不会知道他人对康维的评价到底有多高,不能与之后康维的自我评价②形成鲜明对比,更无法得知战争对康维的心理与性格造成了多大影响,也就无法对作品主题作进一步升华。而译者在此对西德尼进行加注解释,则在一定程度上能有效帮助译文读者理解原文,欣赏主题。
“为了强调对西方文明‘失落’的认识,希尔顿特地在小说里提及三部相关的重要作品”[8]b193:德国作家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的《西线无战事》(ImWestenNichtsNeues)、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的《罗马帝国衰亡史》(TheHistoryof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以及德国哲学家施宾格勒(Oswald Arnold Gottfried 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TheDeclineoftheWest)。在小说中提到这三本书并不是无意之举,而是刻意为之。因为这三部著作中的某些主题与希尔顿所要表达的感情相契合,“所勾画的历史图卷,其黑暗的部分与希尔顿和康维所处的那个年代遥相呼应”[8]b193。但由于中国读者对这些书并不熟知,因此有必要通过注释的方式对译文读者加以明示,帮助其理解这些书背后所隐藏的意蕴。如注82对《西线无战事》作了如下注解:
Altogether, Conway estimated the number of volumes between twenty and thirty thousand;...He sought also to discover how recently there had been additions, but he did not come across anything later than a cheap reprint of Im Westen Nichts Neues[8]a74-75.
康维估计这里的藏书总数在2万册到3万册之间……他也试图查找出新增加的书最近到什么时候,可是没有发现比一本名叫《西线无战事》的再版简装书更晚出版的了。
注82:《西线无战事》(德语:ImWestenNichtsNeues)是德国作家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的小说,1928年在报纸连载,次年出版。它通过一个学生兵在一战前线的遭遇,表达了强烈的反战情绪,先后被译成五十多种语言,并多次被改编成电影。作者再次用一个细小的线索,暗示本书写作的时代背景[8]b65。这个注释不仅为译文读者扫除了阅读障碍,让读者对《西线无战事》的大致内容了然于心,还能告知读者,为何在这上万本书中,希尔顿偏偏给这一著作“特写镜头”,让其展现在读者眼前。这是因为,《西线无战事》一书的发生背景与希尔顿创作《消失的地平线》这一作品的历史背景相似。而书中所表达的厌战情绪更是与希尔顿在此书中表达的对战争的厌倦、对和平的渴望不谋而合,从而照应与升华了作品的主题。
文外互文主要指“注释中在对某些概念作出语境化解释后,往往会给出这一方面的国内外相关研究,供对相关论题感兴趣的读者进一步参考”[7]107。例如,注释52借由恰白·次旦平措等人编著的《西藏通史》及成书于公元11世纪的《国王遗教》来阐释为何藏族人认为人是由猴衍变而来。条目129在论及西藏的金矿时,译者加注补充道,“西藏在新生时代因大陆板块的碰撞造成剧烈的地质构造运动,高原抬升将岩石和其中蕴藏的矿产推到地表浅部,为金矿化的形成创造了有利条件”[8]b154。在说明西藏金矿形成原因的同时,译者还引用了《入藏纪行》《钱币与西域史研究》《中国西藏信息中心》等相关资料,介绍西藏矿产资源以及利用情况。此外,注释还引用了国内外关于西藏的研究成果,如伍昆明的《早期传教士进藏活动史》、梅·戈尔斯坦的《喇嘛王国的覆灭》、米歇尔·泰勒的《发现西藏》等,来展示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西藏的方方面面。这些内容集中在一起,足以构成一部微型的西藏百科全书,让中国读者能借助这些注释对西藏历史与文化有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
于效果论,“深度翻译”既能服务于原文,为读者提供必要的语言、历史、文化方面的背景知识,又通过列举大量研究文献,为进一步研究提供线索。但“译文注释太多会显得学究气”,而且“会影响译文的流畅,妨碍读者的阅读,或者说给读者的阅读造成停顿”[9]。因此,“深度翻译也该有个限度”[9],在保证读者“知道,了解,甚至欣赏原文的思想内容及其文体风格”的前提下,尽可能少地打断读者阅读进度。
“译文注释的原则取决于译者对译文读者之认知语境和认知能力的正确判断”[3]51,“深度翻译”的“度”也取决于此。在正确判断译文读者认知语境的基础上,“深度翻译”既要有“下限”,能保证译文注释或评注能对目标语读者本不清楚的信息进行信息补偿,使其读懂原文;也要保证有“上限”,做到“点到为止,不画蛇添足”[3]55,不影响读者阅读进度。
例如,在谈论主人公康维的眼睛时,希尔顿写到,“...he had the same eyes that at Balliol we used to say were so much more of a Cambridge blue than an Oxford”。译者将“Cambridge blue”和“Oxford blue”分别译为“剑桥蓝”和“牛津蓝”,并通过加注解释两个词的来源以及具体所代表的颜色,这是译者正确判断读者认知语境的结果。因为对于大多数中国读者而言,他们对牛津和剑桥之间的划船比赛知之甚少,更不知“剑桥蓝”和“牛津蓝”实际是指两队队服的颜色。但同时译者又低估了读者的认知能力,殊不知将“Cambridge blue”和“Oxford blue”放入普通词典中,读者就能知道“Cambridge blue”即为“浅蓝”,而“Oxford blue”意为“深蓝”。用足足四行字的空间来解释简短的两个名词,无疑是增加了译文读者的阅读负担,可能会打断其阅读节奏,造成停顿。
如果注释太长影响了译文读者阅读的流畅度,那么加上简短的解释,采用“隐性深度翻译”不失为一种补偿办法。曹明伦教授[10]在《当令易晓,勿失厥义——谈隐性深度翻译的实用性》一文中指出,“隐性深度翻译”即“在正确判断译文读者认知语境的前提下,在译文正文中增加原文有其意而无其词的说明性字词,从而使译文更接近原文,或者说使译文对译文读者的影响方式和程度更接近于原文对于原文读者的影响方式和程度”。采用“隐性深度翻译”的方式,我们可以将上述英文句子翻译为“以前我们在巴里奥常说,他的眼睛像极了剑桥蓝样的浅蓝,而非牛津蓝般的深蓝”。如此,既能“保留原文本身的意义”,“有助于读者的理解”[10],又不会影响读者的阅读节奏。这就像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的经验之谈:“把解释纳入故事中,注解成了文学的译文。这种办法,可以使大而化之的读者,永远不必查注解,同时也为学人与批评家提供了服务”[11]。值得注意的是,“深度翻译”不仅要有“上限”,不画蛇添足,也应有“下限”,不为“深度翻译”而“深度翻译”。
“所有行为都事出有因”(all actions are undertaken for reasons)[1]332,而“深度翻译”的“因”就在于“原文语言符号所负载的文化信息与相对应的译文语言符号所负载的文化信息往往并不平衡”[3]166,译者不得不通过“深度翻译”的方式来进行文化补偿,以此提高译文读者对文本的理解与欣赏。因此,“深度翻译”应以提高读者对文本的理解与欣赏为目的,对妨碍读者阅读的内容进行解释说明,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大可“置之不理”。同时,注释本身也应有“深度”,而不是做无用之功。在胡译本中,诸如“这四人代表什么,读者可以好好想一想。后面的评论会作出分析”这类的注释,完全是不必要的存在。既然“后面的评论会作出分析”,那此条注释存在的意义何在?况且,这条注释本就是对书中四位主人公进行加注,而这些人名并不会影响读者的理解,注释的内容又于读者无益,那译者在此加注反而是浪费了读者的认知努力,打断了正常的阅读。所以,“深度翻译”一定要有“下限”,要对那些真正会影响读者理解的内容进行说明,而且解释内容还应“营养充足”,而不是“空心萝卜”。
本文以胡蕊、张颖译,郭净评注的《消失的地平线》为例,举例说明了“深度翻译”在译本中的功能,并籍此表明“深度翻译”也应该有限度,而这个“度”是由译者对目标语读者认知语境及认知能力之正确判断来决定的。在翻译实践中,译者应以翻译目的为导向,针对那些可能造成目标语读者阅读障碍的内容进行解释说明,而不是仅仅将“深度翻译”作为一个装饰品,为了“深度翻译”而加注翻译。但同时,“深度翻译”也要注意上限,切不可画蛇添足,增加目标语读者的认知负担。在注释太长太多的情况下,“隐性深度翻译”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它既能帮助读者理解原文,又不至于使读者注意力分散到注释中去,避免了打扰读者正常的阅读节奏。因此,译者在翻译中既要对目标语读者的评价认知能力有大致了解,同时也要不断提升自身历史文化素养,这样才能在翻译时对目标语读者不清楚的内容进行合理、明确且适度的补充。
注释:
① 鉴于2013年云南版《消失的地平线》分成中英文两部分,每部分起始页都从1开始。为了区分引文来源,本文特将英文引文来源部分标注为a,而中文引用来源标注为b。
② 康维的自我评价是“Conway was far less certain that he was a very brave man...Even his D.S.O. had been won, not so much by physical courage, as by a certain hardly developed technique of endurance.”(而康维倒不确信自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即使是他的特等勋章也不是凭与生俱来的勇气和胆量赢得的,而是靠某种非常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忍耐性而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