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新才,贺道辉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 404000)
辛弃疾在南宋词坛上有着重要地位,他创新了词的题材、内容,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辛弃疾所填咏史词33首,多寓爱国之情,或言志,或隐喻现实。邓广铭先生指出:“辛稼轩不但把词用来咏物、抒情,而且用以写景、叙事,用以寄感慨,发议论。”[1]19他将怀古、写景、叙事、议论、抒情融合一体,通过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历史遗迹引发对现实社会及自身命运的思考,在中国词史上是一大天才创造。
辛弃疾生活在南宋沦陷区,为金人所统治。受祖父辛赞的影响,辛弃疾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自幼立志为国家收复失地。他的词作不同于大多数文人词,是“以军人的豪情和政治家的眼光去创作的”[2],着重表现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关心,对南宋王朝苟且偷安、屈辱妥协的不满,同时也流露出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报国无门的悲慨,“将本该用以建树‘弓刀事业’(《破阵子》)的雄才来建立词史上的丰碑”[3]167。这些基调在他的咏史词中十分突出,既与其他词有着相似之处,又有独特的意义和蕴含,这些词从题材内容上可以分为三类。
1.歌咏历史人物
辛弃疾通过歌咏历史人物来寄托敬仰之情,或表达讽刺之意,或感慨自己类似的遭遇。咏史词中的人物有三种:一是英雄类,包括有所建树的历史人物和壮志难酬的失路英雄;二是身世复杂的政治美女;三是洁身自好的隐士。辛弃疾更侧重于对历史英雄的歌咏,这不仅是出于他对此类英雄人物的景仰,更多的是他平生以英雄自许,渴望成就英雄伟业。这种寄托在他的咏史词中大有体现,如《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歌咏三国政治家曹操、刘备;《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两阕都赞美足智多谋、雄才大略的孙权;《汉宫秋·会稽秋风亭怀古》缅怀治水英雄大禹;《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既膜拜开基创业的汉高祖刘邦,也礼赞运筹帷幄的张良;《贺新郎·赋滕王阁》的吟咏主角是少年异禀、才智过人的王勃;《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大加赞赏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4]《稼轩词》卷五245的宋武帝刘裕。这些历史人物,要么是叱咤风云的帝王,要么是纵横捭阖的谋士,要么是学识渊博的才子,都是他心目中卓有成就的英雄。
辛词中还有大量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失路英雄,无疑就是个人自况。“历史上的贤臣名将自是希图建功立业的用世文人模仿奋斗的目标,但当这些文人政客苦苦拼争、上下求索仍立功不成时,怀才不遇有志难酬的苦闷悲怆便占据了他们的精神领域。”[5]16辛弃疾人生经历起伏跌宕,收复失地、中兴故国是他终生的奋斗目标,且梦寐以求实现这一伟大的政治理想。但现实是残酷的,南宋朝廷的软弱,求和派的得势,使辛弃疾官场生涯屡屡受挫,一再遭到贬谪,找不到政治理想的出路,因而咏史词中有着太多愁闷郁积和愤懑填膺的失路英雄:《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中的谢安宰相,“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4]《稼轩词》卷二59;《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中“裂石响惊弦”[4]《稼轩词》卷六270却不受重视、晚年甚至闲居山野的李广将军;《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雄心犹存、终不信用的老将廉颇等等,诚如清人李佳所评:“此阕悲壮苍凉,极咏古能事。”[6]《左庵词话》卷上《辛词永遇乐》3108
辛词中既有阳刚朝气的铁血男儿,也不乏身世复杂的政治美女。《贺新郎·赋海棠》中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爱情的西施,《浪淘沙·赋虞美人草》《虞美人·赋虞美人草》中忠贞不渝、壮烈自刎的虞姬,《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摸鱼儿》中幽居长门、“佳期又误”[4]《稼轩词》卷五231的陈皇后,《贺新郎·赋琵琶》《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中“马上离愁三万里”[4]《稼轩词》卷一19、出塞和亲的王昭君,这些女性虽曾获帝王恩渥,但都内心愁苦,充满悲情色彩,有的甚至舍身救国,牺牲个人幸福来挽救国家。作者从她们的经历中发现了自己的相似命运,难免对号入座,兔死狐悲。
辛弃疾尽管从小就立志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但现实中壮志难酬,年华虚度,且处处遭受宵小陷害,加之愈到晚年,理想实现愈加飘忽,于是将情感寄托转移到隐士身上。这类隐士最多的是东晋陶渊明,如《鹧鸪天》“岁晚躬耕不怨贫”[4]《稼轩词》卷九462,《新荷叶·再题傅岩叟悠然阁》“种豆南山”“采菊题诗”[4]《稼轩词》卷七319诸句。此外,《贺新郎》(濮上看垂钓)反复吟咏东汉隐士严子陵及齐泽、严濑、桐江、高台等遗迹,可见洁身自好的隐士情结始终萦绕在他心怀。
2.缅怀历史事件
南宋是一个板荡危乱的朝代,国土沦陷,君臣苟安,所以辛弃疾多借历史事件抒发情感。《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有刘邦以蕞尔汉中开创基业、萧何月夜追韩信、张良篇书帝王师诸史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有孙权龙盘虎踞于吴楚、曹刘竞相逐鹿等“英雄事”[4]《稼轩词》卷四174;《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称赏谢安“儿辈功名”[4]《稼轩词》卷二59、从容破敌的淡定;《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讽刺宋文帝贸然出师、“仓皇北顾”[4]《稼轩词》卷五245的草率。值得注意的是,辛词歌咏的历史事件都是关乎国家存亡、民族绝续的大事。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虽是一首送别词,却隐藏着难以抑制的悲痛之情,恰似江淹《别赋》,集古今离愁别绪于一编,凄婉哀怨,催人断肠,终成千古绝唱。唐诗宋词送别名篇不少,多写“儿女情长,风云气短”[7]298,溺于一己私情。辛弃疾此阕却不落窠臼,在司空见惯的送别词中融入了浓郁的爱国之情。词中“马上琵琶关塞黑”[4]《稼轩词》卷一35句,写的是昭君出塞、远离故国之痛;“看燕燕,送归妾”句,写的是戴妫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将军百战身名裂”三句,点明李陵与苏武的壮士之别,不得志的沉重感叹令人掬泪;“易水萧萧西风冷”三句,借太子丹为荆轲送行刺秦王、众皆白衣素冠饯别的壮怀激烈,将悲怆意绪直达高潮。以上四个典故看似散乱,但同为生离死别,更与国家利益密切相关,虽是过眼云烟,词人却与大宋“靖康之难”联系起来,表面上似与恨别十二弟无关,却在书写英雄末路的无奈之余,将作者壮志难酬的悲愤一泄如注,感染之深,力透纸背。
3.凭吊历史遗迹
辛弃疾咏史词中的历史遗迹以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京口区)、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为主,成就也最大。《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有怀》吟咏的都是京口的所见、所思、所感。京口是长江的天然屏障,在御敌卫国的战略体系中居于重要地位,也是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舞台,现在却萧条残破,令词人浮想联翩。《酒泉子·无题》《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吟咏的金陵,也是抵御金兵入侵的军事重镇。作者登上赏心亭,并非赏心悦目,而是望尽荒凉,联想起昔日繁华,心中感叹万千。此外,从《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的“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4]《稼轩词》卷六279,《贺新郎·赋滕王阁》的“访层城、空余旧迹,黯然怀古”[4]《稼轩词》卷一18等句中,都可以看出辛弃疾不同于以往的词人,他的咏史词绝不局限于抒发“儿女情长,风云气短”,而往往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关怀民族兴亡,心系恢复大业。如念念不忘中原山河的《木兰花慢》(汉中开汉业)、抗金御敌的《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等词作,都是他心灵的真实写照,浓郁的爱国之情溢于字里行间。
陆机有云,“诗缘情而绮靡”[8]卷一《文赋》17,实乃千古名言。辛弃疾咏史词寄托着他一生的“情”,不仅宣泄个人情感,更倾注浓郁的爱国情,把恢复中原的责任感、对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忧患心,都在咏史词中浓墨重彩挥洒无遗。
1.中兴宋室的豪情壮志
辛弃疾从小立志报效国家,收复失地,匡扶宋室。他怀着满腔热血和万丈豪情步入仕途,词作中抒发了自信、豪迈、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借孙权、刘裕、拓跋焘、廉颇事迹倾诉自己的政治理想,“全为宋事寄慨”“使事虽多,脉络井井可寻,是在知人论世者”[6]陈洵《海绡说词·宋辛弃疾稼轩词》4876。《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虽是一首贺寿词,但作者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借桓温、王导、李德裕、谢安故事,引出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典故,一句“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的期许,一句“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4]《稼轩词》215的憧憬,才是内心真实情感的流淌,直接写出了大展抱负、经纶济世的愿望。
2.感时伤世的忧患情绪
辛弃疾念念不忘北定中原、光复故国,有针对性地编著了《美芹十论》《九议》等策论,积极向朝廷建言献计。但现实是残酷的,他并没有受到朝廷的重视,甚至遭小人陷害,前后被劾凡十,撤职闲居达10年之久,因此咏史词中饱含着感时伤世、忧国忧民的情怀。《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开篇摹写晚春景色,词人希望留住春天,但春天已逝,“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由此联想到国事陵替、山河破碎的形势,收复失地的希望更加渺茫,感慨“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自己正如陈皇后般失宠,报国无门,越发担心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词末发出失望、无奈、苦闷的叹息,“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4]《稼轩词》卷五231,无限怨尤直贯苍穹。清人陈廷焯评此章“词意殊怨”,“极沉郁顿挫之致”[9]卷一24-25,“所以独绝古今,不容人学步”[9]卷八188。梁启超也推崇此词“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6]《饮冰室评词》丙卷《辛弃疾》4309,洵为的评。又如《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由眼前的“郁孤台下清江水”起兴,回忆金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此的惨痛,联想起沦陷区人民生活在异族铁蹄下的水深火热,发出了“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4]《稼轩词》卷十一539的喟叹。以鹧鸪啼叫声似“哥哥行不得也”[10]卷四十四《李西涯》464之音为喻,倾吐内心难以言表的愁闷。清人宋翔凤引罗经《鹤林玉露》语,“‘山深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然稼轩之情,可谓忠义激发矣”[6]《乐府余论·绝妙好词以于湖为首》2503。这种“忠义激发”之情,就是喟叹理想得不到实现的哀痛,是心系中原父老的拳拳忧患。
3.壮志难酬的悲愤心声
辛弃疾一生大部分时光是在闲居中度过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却依然心系祖国,心念社稷,永远怀揣一颗收复失地、建功立业的雄心。现实与理想的背离,让他倍感失望,咏史词中浸透了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悲愤。《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写谢安“东山岁晚”来表达自己御敌树勋的愿望,但谢安遭帝王疑忌卸权病逝,心中不免又充满了失落,为英雄失路感到愤懑,暗示自己当前的处境。《卜算子》由“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的骁勇,与从弟李蔡虽然“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4]《稼轩词》卷十一557的鲜明对比,联系自己的经历,感慨身世遭遇与李广太相似了,二人都胸怀远大,却同抱英雄失路之恨,借李广功高遭贬的不平,抒发自己落魄赋闲的愤懑与怀才不遇的苦闷。《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4]《稼轩词》卷五213之句尤堪断肠,用张翰、刘备、桓温事喻己之悲,这“英雄泪”不仅是历史英雄报国无门的滚滚清泪,更是词人自己人格得不到舒张的无奈浊泪!唐圭璋先生评此章“豪气浓情,一时并集,如闻垓下之歌”,“沈恨塞胸,一吐之于纸上,仲宣之赋(笔者按:指王粲《登楼赋》)无比慷慨也”[11]193,可谓切中肯綮,良有以矣。
辛弃疾咏史词相比于其他词作,无论题材还是内容都更有广度和深度,因而创作手法也形式多样,异彩纷呈。
1.以典入词
辛弃疾善于将典故、史事、古人逸闻融入词作,是宋代以典入词的高手。他的咏史词中,典故无处不在,一首词中往往不是一个孤立的典故,而是多个典故叠加运用,看似信手拈来,却又恰到好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开篇就写到江山依旧、英雄何处的感叹:大好河山没有随着历史的演替而改变,但孙权那样雄才大略的君主却无处寻觅,放眼四顾,再也没有能够抵御外侮、守卫父兄基业、担负起国家兴亡的英雄人物。遥想当年,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抒发收复失地、中兴故国的渴望;嘲讽“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的宋文帝刘义隆,告诫朝廷不要草率出兵,免得重蹈覆辙;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4]《稼轩词》卷五245的反诘,表达了自己老当益壮、雄心犹存、仍愿为国效力的赤诚。《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典故有三:其一,“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4]《稼轩词》卷五213,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12]卷中之上《识鉴》467此处借张翰(字季鹰)事说明自己心系家国、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其二,“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4]《稼轩词》卷五213,典出陈寿《三国志》:“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13]卷七《吕布臧洪传》229此处借刘备批评许汜语,表达自己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的情怀,讽刺那些只顾一己私欲而损害国家利益的小人。其三,“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4]《稼轩词》卷五213,亦典出《世说新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12]卷上之上《言语》135此处借桓温感伤之言,抒发自己不能抗敌复国、虚度光阴的感慨。这三个典故也是辛弃疾现实的写照,虽有雄心壮志却仕途淹蹇,达到了以典叙事的效果。
辛弃疾咏史词用典最多的是《贺新郎·别嘉茂十二弟》,连用五个典故。其一,“马上琵琶关塞黑”,用昭君出塞、大义和亲典,出班固《汉书·匈奴传》;其二,“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用陈皇后失宠、幽居冷宫典,出司马相如《长门赋》;其三,“看燕燕,送归妾”,用卫庄姜送戴妫典,出《诗经·邶风·燕燕》;其四,“将军百战身命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用李陵长别苏武典,出《汉书·李广苏建传》;其五,“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用太子丹送荆轲刺秦典,出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这五个典故描绘了不同场景的离别,渲染出“啼鸟还知如许恨”[4]《稼轩词》卷一35的悲凉气氛,以衬托作者的不幸遭遇和政治失意,“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9]卷一23。
2.以文为词
辛弃疾咏史,善于将辞赋中的章法、句法入词。前揭《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贺新郎·别嘉茂十二弟》多处用典,同时也采用了辞赋的章法、句法。虽然只是叙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但也折射出作者真挚的情感。尤其是《贺新郎·别嘉茂十二弟》,连续描绘了五个不同的历史人物,其中有三位女性——王昭君、陈皇后和戴妫。此章还描写了英雄失路的悲壮场面,有寡不敌众、战败投降的李陵,出使被拘、守节不辱的苏武。二人诀别的场面令人唏嘘:“异域之人,壹别永诀!”[14]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2466还有为了家国孤身刺秦的荆轲,与太子丹一行易水畔白衣素冠饯别,慷慨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15]卷八十六《刺客列传》2534这些悲壮的场面,无不令人潸然泪下。辛弃疾把这五个离别场景串联起来,天衣无缝地化用于词中,“上三项说妇人,此二项言男子。中间不叙正位,却罗列古人许多离别,如读文通《别赋》,亦创格也”[6]许昂霄《词综偶评·宋词》1556,抒发了作者现实困顿、政治失意的沉郁。
辛弃疾咏史词还体现了“叙事即情”的特点。如《摸鱼儿》“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4]《稼轩词》卷五231之句,写作者登上高楼,看到烟柳斜阳,满目凄凉,一方面叙写自己的悲慨,另一方面暗示国家的衰落。此词既叙事又抒情,不同于以情为中心的即景叙事,而是以叙事为主干,以抒情为枝叶,通过对现实景物的描写,渲染凄清的气氛,抒发对国家命运的担忧之情,证实了“感时之作,必借景以形之”论断所言非虚,以景拟心,“不言正意,而言外有无穷感慨”[6]沈祥龙《论词随笔·词中感时》4057,实乃稼轩词之绝技。
辛弃疾咏史词还以散文句式结构和古文手法入词。《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就有明显的散文化语言,运用了铺叙、描写、抒情散文化的技巧。开篇描写的是自然景物,“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再由眼前的景物转到叙写羁旅之人和三吴之事,“落日城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4]《稼轩词》卷五213,无一字不流露出有志难伸的惆怅。唐圭璋先生评“此首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起句浩荡,笼照全篇,包括山水空阔境界”[11]193。作者还将古代诗文名句化用入词,如《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不尽长江滚滚流”[4]《稼轩词》卷八422-423之句,系套改杜甫《登高》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16]卷十七5092颔联;下篇“生子当如孙仲谋”句,是由裴松之《三国志注》“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13]卷四十七《吴主传》1119借用而来。《贺新郎·赋滕王阁》化用或直接借用王勃《滕王阁》诗句甚多。《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4]《稼轩词》卷十一539句,化用了刘攽《九日》“可怜西北望,白日远长安”[17]卷六〇六7174诗句。以古诗文入词,不仅使词的写作得以创新,还拓宽了词的意境,深化了内容,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作者内心虎啸风生与悲戚哀怨相交织的复杂感情,“血泪淋漓,古今让其独步”[18]卷五。诚如刘熙载所评:“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夐异!”[19]卷四《词曲概》509这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语不可用”[3]174,符合规范又极尽自由、大气磅礴又酣畅淋漓的艺术境界。
辛弃疾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伟大词人。两宋词坛群星璀璨,定量分析之下不难发现,以辛弃疾的作品数量最丰,成就最高,地位最隆[20]。就咏史词而言,其抒情绝不仅仅是基于个人情感的表达,而是饱含着作者对神州陆沉、民族危亡的忧虑之情,希望能收复失地,北伐中原,像历史上曹刘等英雄一样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他将典故、散文句式和古诗文名句纳入词中,扩大了咏史词的题材和内容,为南宋词坛注入一股清流。
辛词的创作,继承了金初词坛领袖蔡松年的音旨,并得到吴激等词坛名家的熏陶,尤其是受苏轼词风的影响最大,对晚唐五代以来著名词人的作品都认真学习,积极借鉴,多方面吸收文学素养,结合抗金形势和人生体验融入新的元素,如对民族苦难、家国忧患的体认,渴望建功立业、恢复失地的豪情以及报国无门、英雄失路的悲愤,为宋词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他继苏轼之后,进一步扩大了词的题材和主题,在反映社会生活的能力和手法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是“横竖烂漫,乃知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觉宾主欢,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21]卷六《辛稼轩词序》178他创作出大量深刻反映时代精神的爱国主义篇章,创造出深婉典雅、独具美学意蕴的咏史词,为后世提供了许多新的思路。
辛弃疾的咏史词,无论题材和主题,还是写作手法和风格创新,都为时人所推崇,为后世词家所师法,乃至于词坛上出现了独领风骚的“稼轩体”和声势浩荡的稼轩词人群,包括著名词人陆游、张孝祥、陈亮、刘过、韩元吉、袁去华、刘仙伦、戴复古等,“或传其衣钵,或与其词风相近,都属同一词派”[3]176。刘过在绍熙四年(1193)以前即与辛弃疾定交[22],有诗词11章赠辛弃疾,推崇备至:“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历数陶侃、常衮、刘表、王粲,罕有其匹,“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23]卷十一《沁园春·寄辛稼轩》87;“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23]卷十一《沁园春·寄辛承旨》89;“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23]卷八《呈稼轩》其五68。他的很多词作都是“有意效稼轩体者”,“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沈著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19]卷四《词曲概》517。陈人杰也是深受辛弃疾影响的词人,“无论写爱国之志还是抒科举不第的郁愤,也无论是抨击宋廷政治的黑暗、腐败还是自抒胸中的孤傲不平之气,其议论的淋漓酣畅而生动形象,风格的雄健沉郁、婉而多讽,都可以让人看出受辛词影响的痕迹”[24]385-386。
要之,辛弃疾在中国词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他的咏史词实现了词与史、史事与现实、咏史与言志、咏物与咏史的完美结合,将怀古、叙事、写景、议论、抒情融为一体,留给后世有益的启迪。辛弃疾以文为词、即景叙事、用典抒情,这三点是中国词史上永远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