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丹莹
(福州大学 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福建 厦门361024)
福建省漳州市作为目前老雕版保存较多的地区之一, 漳州木版年画已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色彩风格富有地方特色。
立足于现有漳州木版年画的有关研究资料来看:首先,相关书籍内容信息量大、涵盖全面,多从较高的视角对漳州木版年画进行概述,但细节性的深入论述较少。 其次,相关文章虽也有一定的数量,但目前色彩方面更多作为研究的辅助部分被提及。 因此,关于漳州木版年画色彩应用的影响因素很值得进行进一步研究和探索。 本文拟就木版年画色彩应用的直接和间接影响因素阐发一管之见。
技术性因素是对漳州木版年画色彩应用造成影响的直接因素。
漳州木版年画的创作步骤与中国传统木版年画步骤大体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中国传统木版年画印制顺序多以先印线版后印色版为主,而漳州地区反之。 另外,漳州木版年画采用分版分色的“饾版”印刷技法,全程套印,不加任何笔绘复勾。 部分套印工具和材料由艺人们自制,多为就地取材制作,富有地方特色,并且在长期使用过程中,不断调整和适应。
底纸方面,采用闽西玉扣纸、万年红纸,以及民间(或店主自家)特制的色纸来印制年画,是目前研究中提到最多的说法。 从地理位置看,漳州与毗邻的闽西地区有着无法忽视的联系。 明代宋应星(1587-1661)曾在其撰写的《天工开物》中提到:“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说明在明代,南方的竹纸业已经的得到了较好的发展,而福建省的竹纸业更是遥遥领先,名列前茅。 到了清代,有被誉为福建“四大产纸”地——包括宁化、长汀、将乐、连城(县)等,其中前“三地”(县)所生产的玉扣纸具有鲜明的特色[1]。 明代中叶,漳州月港开洋市对外贸易,“漳泉商民,贩东西两洋,代农贾之利,比比皆是”。 闽西纸往海上外销必经漳州,因此闽西纸也成为漳州纸业、书业、年画等产业的不二选择。
大量运用这三类纸,除供求、经济利益、时代和环境的影响外,纸本身材质也适用于年画印刷、上色、张贴等功能性需求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玉扣纸属竹纸类,明代晚期竹纸使用率提高,到了清代“康乾盛世”,在国内手工纸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用途多是印刷书籍、地方志书、档案族谱、寺庙经本等[1]。 玉扣纸呈米黄色,质地上具有纤维细长、色泽光滑、洁白柔韧、不易起毛等的优点,使用上速干、吸水不易溃烂且不易褪色、经久不被蛀蚀等特点,符合漳州木版年画所需的功能和感受。 万年红纸,因其橘红底色经久不变,具有防蛀效果,因此得名,是化学品“红丹”(铅丹)刷涂在竹纸上加工制成的,为广东南海(今佛山)造纸工匠所发明,因地理位置近,故对闽南地区用纸也有影响。 过去常用于家谱、书籍等附页以防虫蛀,符合年画需要在特殊环境下张贴、保存等功能。 民间(或店主自家)特制的色纸,品种有红、黑、蓝、黄、绿等,每种颜色对应的用途不同,此类纸是对玉扣纸进行加工、染色,丰富底色,且这些纸不易褪色,有利于年画的使用和保存,既保留了玉扣纸的优势,也为年画带来了底色的独特性。
从填色角度看,除本色底纸外,有色底纸如何印制得清晰且不吃色,就对颜料有了要求。 颜料使用的种类上,目前存在的说法有:矿物质颜料、粉质颜料、酸性染料以及画店自行研制的颜料。
经过图像分析,笔者认为在漳州木版年画所用颜料中,矿物质颜料使用的种类并不多,可能仅用了当地白岭土、大模粉由画店自行加工成白颜料进行混合调配。 原因在于,矿物颜料具有性质稳定、不易变色、覆盖力强等特点。 但从颜家后人颜朝俊所藏的清代传世作品《年年添丁·日日进财》中看出,纸上仅留下了不易褪色的黑线,已经褪掉除黑色外包括红底色在内的其他颜色。 其他部分更晚期印制的纸本作品也存在一些褪色现象。因此,从画面褪色来看,不符合大范围使用矿物质颜料的留色持久的特点。其次,作为特定时间发售的年画,家家户户每年都会进行更换,不是长久保存用的,在功能上并不需要过长的留色时间,矿物质颜料从成本、条件、利润等方面来说不符合商家利益,没有必要过多使用。 另外,有“从明清之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色彩逐渐沉没,传统颜料的使用逐渐消失,许多研制颜料的古法也相继失传”[2]的说法,许多画家潜心于自身的绘画创作,忽视了绘画的材料使用,对作为重要画材的矿物质颜料的制作方式更是知之甚少,因此,矿物质颜料的制作和使用并不普遍。
而在漳州木版年画颜料的使用中,粉质颜料、酸性染料以及画店自行研制的使用,可能占到了较大的比例。
从时代背景和最大木版年画生产者颜家发展脉络看,漳州的东门古街(现为新华东路)在明代时已有药材经营商号,清末明初是古街药材叶最发展的时期,古街药材批发商是南北药兼营,是闽南药材集散地。据颜家后人颜仕国称“颜镜明(颜仕国爷爷)跟上流社会有来往,他是医生……中医是颜氏家族里面传下来的。 他的老祖宗有七房,行医只是他们这一房,家族里面很严格,一代必须出一个医生”[3](P123),其父颜文华也是医生。 相关研究中也提到:黄颜色里面要配黄连和一种本地话叫“给镞”的中药,一粒一粒,里面是黄色的[4]。 药材业的发达以及颜家自身行医的传统,说明在使用颜料上,很可能利用这样的优势,使用药材中便于调色的植物或其他植物制成植物性颜料进行研制调色。
此外,《漳州府志》载,唐时漳州被称“善蚕之乡,岁五蚕,吴越不能及”。 明万历有“漳纱、漳绢、漳绒等十多种纺织品,由月港出口海外”,漳州城乡“机杼之声相闻”,纺织业兴盛。 清代东门古街出现一批布商,据业内人事说,光绪年间(1875-1908)前后,有怡芳、长顺等10 多家布商。 当时古街有很多印染作坊,专门印染色布和印花布、花围巾等,产品销售本地及闽西,部分销于台湾。 酸性染料作为一种纺织业的染色材料,由毛、丝、蛋白质纤维等合成纤维的染色和印花。 纺织业的发达促使漳州地区有丰富的酸性染料资源以及更低廉的染料价格,也方便了年画业就地取材的使用。
粉质颜料主要由画店利用植物性颜料或酸性染料与矿物性白颜料调和而成。 植物性颜料或酸性染料被研磨成极细的颜料粉后,与填充剂(白色颜料)、胶固剂(桃胶或其他树胶等)、润湿剂(冰糖和甘油等)、防腐剂等结合剂按比例调和而成。 漳州木版年画使用粉质颜料有其独特的原因,除了印制在本色底纸的个别类型外,有在红、黑或其他有色底纸上印刷的年画,因此颜料需要有较强的覆盖性。 粉质颜料的特性既有色彩平面性能好,有利于大面积表现平整色块,又色泽颗粒细柔,色彩表现精确细致,且粉质颜料覆盖力强、快干。 既满足了在深色底纸上套印的需求,在颜色效果方面也有较强的优势。 采用木版水印来印制,粉质颜料与具有肌理的雕版相结合,加之手工印刷的效果,会使一些颜色分布厚薄不同,不像现代油墨印刷那么均匀,使色彩产生微妙的变化,具有独特的审美韵味。
漳州木版年画采用分版分色的“饾版”印刷技法,全程套印,不加任何笔绘和复勾。 其工艺特色在于:先印色版,再印墨线版,这是由于年画所用颜料多为粉质颜料,其覆盖性强,先印墨线版会导致后续色版覆盖后,线条不够清晰。
饾版技术适用于印刷空白处大、有较大批量需求的书和画。 这种技法,既节省材料也简便实用[5],十分适用于木版年画的印刷。 印刷技术的发展促进了明代坊刻兴盛,也是民间印刷中的坊刻本大批量生产的技术保障。 而套版技术和饾版拱花技术为明代在雕版印刷方面的创新点。 《萝轩变古笺谱》印制于明天启六年(1626),是目前存世最早的古笺谱,最早采用木版水印技术,共收178 幅画笺,116 幅为饾版,62 幅为拱花。 此笺谱由江苏南京吴发祥及福建漳州颜继祖合作完成,于颜继祖所作的笺谱小引中有提到,并有“天启丙寅嘉平月丹霞友弟颜继祖撰并书”的提款。 颜继祖是漳州龙溪人,在明朝的官僚集团中,是比较有才能、有作为的一位。这篇小引是他在中进士七年之后所作[6]。作为知名的官宦,以及最早使用木版水印技法笺谱的作者之一的颜继祖,应对漳州木版年画印刷技术有一定的影响。
民间美术的表现方式具有静态特点,与民俗活动的动态时空无法割裂,民间美术中很多方面是与民俗活动中祭祀、节日、礼仪、婚丧迎送、衣食住行等相融合的。 正因如此,民间美术在用色上以民俗观念为基础,是在五色观基础上与不同地域的民俗文化结合而成的民众色彩审美。 《中国民间美术色彩研究》中提到:民间美术的色彩讲究五色象征语义的附会,具有象征符号内涵,寄托了色彩信仰和情感,也是一种生活符号,因此大多数民间美术都以五色正色(青赤黄白黑)为主[7]。
民间木版年画的作为民间美术的一个种类,不可避免地受到五色观的影响。 民间木版年画的用色偏好来源于百姓的喜爱,鲜艳、浓烈的色彩深受大众喜爱并常用于装饰起居,久而久之,画店艺人对于此类颜色的使用,便逐渐形成了集体创作的“点套”口诀和方法,如:“软靠硬,色不楞”“红靠黄,亮晃晃”等。 另外,虽说民间美术的用色多以五色正色为主,但根据不同的地域文化,各地木版年画也在此基础上有不同的调色规律。
漳州木版年画的用色在不同时期、不同批次中会出现一些差别。 相关专著中虽然以红、黄、绿、黑、白五色为主,部分蓝、紫色为辅,但从现存较早纸版年画观察,早期漳州木版年画的色彩关系则有可能以红、黄、青、黑、白五色为主,由于我国青、绿、黑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比如青丝特指黑色的头发,天青是一种偏蓝绿的颜色[7],因此青、绿色在颜色的调和、判断上相对比较模糊,绿色在早期是否如现今作为主色之一,由于早期纸版年画资料不足,暂时无法定论。
作为中国传统木版年画的一支,漳州木版年画继承了中国传统偏于艳烈的色审美感受。 除此之外,地处中国南方的漳州木版年画富有自身特性的审美感受如下:首先,由于漳州木版年画的用纸(尤其是有色底纸)材料特殊,从而在颜料上采用粉质颜料,具有覆盖性和厚度,使画面效果如西方水粉画般丰富、厚重,便有了厚实、有质感的审美感受。 其次,粉质颜料由白粉调和而成,明度高,色彩感受更加鲜明。 再次,木版水印且全程套印的方式与带有颗粒的粉质颜料结合,促使画面上斑驳、变化、生动的观感,虽不如采用人工笔绘效果清晰细腻,但整体感受上具有明快大方的独特性。
北方年画中,以河南朱仙镇木版年画为例:用纸上,多选用纸质柔和、吸水性强的民间土造草纸、粉帘纸、连史纸、本胎纸、毛边纸等本色底纸,未采用有色底纸,因此印制要求覆盖性相对不高,颜料上以矿物、植物和酸性、碱性颜料为主,无需使用具有较强覆盖性的白粉调和,相比漳州木版年画加入白粉调和提亮,朱仙镇年画在颜色明度上会低于漳州地区的年画;印制方法上,朱仙镇年画与漳州年画的相似之处在于都采用全程套印的方式,过程中不加笔绘,但由于朱仙镇年画颜料材质不如漳州的厚重且有覆盖性,因此在印制顺序上与漳州木版年画相反:先印墨线版,再印其他色版;用色上,朱仙镇年画崇尚使用暖色,如丹红、木红、槐黄、桔黄等,视觉感受上热情奔放,在人物服饰设色上以木红、铜绿、葵紫为主,颜色深、纯度高,对比强烈,漳州木版年画的人物服饰设色主要采用红、绿(青)、黄等色,颜色接近原色,没有过多间色的调和,与朱仙镇年画审美感受相仿。
因此,漳州木版年画色彩的审美感受上兼具了北方木版年画的鲜艳浓烈、深沉稳重和南方木版年画的鲜明大方、富有层次,并独具自身斑驳灵动的视觉效果,这样的审美感受是由配色程序、技巧和材料等方面直接决定。
漳州木版年画的取材、用料,到用人、印刷、销售,可以说是商家的利益最大化以及木版年画最高性价比的体现。
首先,漳州木版年画不是对传统或是主流木版年画的绝对继承,其在取材、用料上充分发挥了地域、环境和资源优势,采用了邻近的闽西纸和本地区丰富的矿物质、药材植物、染料等资源,因材而用,形成自身独特的色彩面貌。
其次,名义上的年画店也并非专营年画,其平日多以印书业等为主,木版年画实际是结合闽南民俗节庆,根据时间和需求来印制和销售。 店内虽有不同分工,如:颜家店铺的“红房”与“黑房”,但后来时局不好,到民国时候合并了,哪种好销就印哪种[8](P127),因而店铺中的印刷匠人可能同时兼作印书和印画二职,这也有可能是先色后线、全程套印,不加任何笔绘的原因,一来便捷,书画都可印制,二来省去再雇佣其他人另行笔绘(此类店铺为防偷师一般会有明确的分工)的成本,一举两得,为店铺带来了最大的经济效益,间接影响了画面的实际效果。
装饰性是艺术的基本属性之一,是艺术品所具有的对生活起美化、修饰、装点作用的独特审美特性[9](P650),而色彩的装饰性,是指色彩的装点和纹饰作用。 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艺人们通过不断的尝试和实践,总结出独特的色彩造型手法,形成了不同的民族、地域、文化的装饰色彩。
年画的基本功能,就是利用丰富的色彩对居住环境的装饰作用,年画自身也是民众寄托美好生活愿景所创造的表达方式之一。 作为年画所依附和装饰的空间环境,闽南传统建筑中的用色,与漳州木版年画的色彩应用之间,也存在影响作用。
漳州地区气候温和,植被覆盖率高,其中,漳州古城地处九龙江西溪北岸,自唐代以来即为州、郡、路、府之治所,建筑中红砖的大量使用即是古城的一大特色,符合闽南传统建筑的外部条件。 且漳州木版年画传承家族颜家的祖屋即落座于漳州古城的香港路中,因此在色彩使用的偏向性上,很可能受到长期居住的建筑风格的影响,例如:漳州木版年画门画种类的配色上,代表作《神荼·郁垒》即是红底,以黑线造型,服装配饰以黄、绿(青)、白色搭配。
闽南传统建筑彩画艺术也可能对年画的配色产生影响。 闽南民居装修时,会对部分木结构进行彩绘,有闽谚称“红宫乌祖厝”,亦说明有室内彩绘习俗。 闽南油漆作的行话中有“红黑路”一说,指民居、宗祠的梁架大多以黑色为主调,局部红色,或者以红色调为主,局部黑色[10]。另外,木雕部位的彩画,以青绿色调为主,并以金色、白色分别作为点缀和轮廓线,其他细节部位也有采用黄色或保留木材本色。 目前可考的漳州龙海角美白礁王氏大宗祠大殿,即有此用色规律,说明漳州传统建筑中可能存在这样的用色习惯,同样对起居于其中的年画艺人具有启发的作用。
内外环境的相结合,有利于更好地观看、感受和理解木版年画的形式和意义。 无论是民居建筑屋宇的门画、门顶画,还是传统厅堂设置的中堂画,或是其他器物上张贴的木版年画,与它们所依附的内外环境、物件的结合观看,能贴切的体会到整体的环境氛围。 运用有色底纸(以红、黑、本色为主)与内外环境相互呼应、融合,再用青、绿、黄、白等色,像建筑内部彩绘用色一样形成细节,不但大环境中有红色与自然界蓝绿色的交相辉映,居室小环境里也形成独具特色的点缀增彩,显示了民间艺人在地方文化影响中创造出来的整体形式美。 正因为这种有机整体的结合,才能更好的凸显出漳州木版年画色彩应用的装饰性特征,完成漳州木版年画所表现的民俗地方文化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