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琼 郭艳华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杜甫是唐诗的集大成者,也是唐诗最重要的革新者。唐诗经过杜甫的发挥,一改以往的风貌,呈现出沉郁顿挫、情感丰蕴的特点。在杜甫之前,盛唐诗人追求的诗歌审美意境是浑融,也就是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1]617,但是杜甫在儒道互补思想影响下,形成了博物爱仁和万物与我同一的审美态度,这样的审美态度,促使杜甫创作出了具有沉郁顿挫、慷慨悲愤思想情操的优秀作品。杜甫的诗歌在诗歌艺术领域中表现出强大的拓展力和革新力,衔接起了中唐乃至后世的诗歌艺术的发展。
杜甫生于有着“奉儒守官”(《进雕赋表)深厚文学传统的家族中,而儒家特别强调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2]211士大夫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一定要承担起积极入世为国、关注民生为民的责任。这样的家学背景,奠定了杜甫儒家文人的底色,正是儒家积极入世、为民立命的思想,使杜甫在家国忧难之际逐步形成了博物爱仁的审美态度。
首先,杜甫非常重视诗歌的思想内容,在特殊的人生境遇和时代环境下,杜甫对儒家忠君济世、仁政爱民有着深刻的理解。杜甫要求文学创作是要有益于国家和人民。杜甫诗歌中的叙事和议论,显然是受到《诗经·小雅》的影响,而诗歌作品中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又和《离骚》相近。杜甫曾经评价过陈子昂:“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3]100可见,杜甫本人是非常推崇诗歌中的“风雅”传统的,他认为具有家国情怀的诗人,关心民生疾苦的诗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所以,杜甫本人在文学创作的时候也是遵循这个道德标准。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落入叛军手中,被押解到陷落的长安。此时,杜甫除了写下千古名作《春望》之外还写了《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4]202面对沦陷的山河杜甫无声痛哭,站在曲江边感受着暮春气息,远处宫殿千门闭锁,新生的柳条和蒲草又是为谁绿呢?心中充斥着悲愤之情的自己,就像江水上漂浮的落花,哪里是他的归宿。黄昏来临满城都是胡马扬下的尘土,想往城南去,视线却永远留在了北城。刘熙载《艺概·诗概》称:“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5]397刘熙载评价杜甫诗歌为“高”“大”“深”,指的就是杜诗中所蕴含的深沉忧思,而这些忧思饱含着道德的情操。在杜甫博爱仁物的审美态度下,他创作出来的作品自然地流淌着深沉的情感。
其次,杜甫博物爱仁的审美态度还表现在,其具有现实道德审判意义的诗歌作品中。杜甫是中国传统儒家士人的杰出代表,他一生都在关注社会现实,承担社会责任、关注家国忧患始终是他奉行的人生准则。杜甫处在唐代由盛转衰特殊的历史时期,在这期间逐渐形成了博物爱仁的审美态度,使其创作出了具有深刻道德审判意义的诗歌作品。杜甫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赴奉先县看望妻子时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可以说是时代道德审判的最强音。此外还有杜甫旅居成都草堂期间创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6]748也体现着强烈的社会批判性。杜甫一方面用自己的人生体验着社会现实的悲哀,另一方面他并没有被现实击倒,而是心怀高昂的理想并为此振臂高呼。杜甫关注的落脚点始终是社会和人民,这个落脚点的源头就是杜甫博物爱仁的人生态度。
心怀大仁和大爱,这使得杜甫的人格有着相当的高度。当我们后人再审视杜甫的作品的时候,往往会被杜甫作品中见仁见血的思想深度和蕴涵深远的情感广度所折服。杜甫具有高度的儒家人格精神,不管是对社会、国家、自身还是身边万物都报有强烈的责任意识。杜甫穷极一生都在追求“天下有道”,为了这个政治理想他历经万难。尽管杜甫经历了多少的人生磨难,看遍了多少人世的沧桑,他都没有放弃生活理想。杜甫用博物爱仁的审美态度,创作出了极具感情深度的优秀作品。
除了受到传统儒家思想影响具有博物爱仁的审美态度以外,杜甫还受到了唐代盛行的道家思想的影响,形成了天地与万物为一的审美态度。在道家思想中,世间万物的形态虽然千差万别,但是都有其独立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秋水》),因此不应有差别的对待世间万物,应当尊重自然、尊重生命。所以杜甫在其诗歌创作中,除了寄予了自己浓厚的政治期望和道德批判以外,还给与了客观事物以强大的生命力,做到了心物交融、物我为一。
首先,天地与万物为一是从审美移情的角度来论述审美态度的。庄子在《齐物论》中有一个庄周梦蝶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遵遐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7]39庄周在梦中化蝶,在化蝶的过程中庄子感到悠然自得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庄周。所以,到底是庄周梦化蝴蝶还是蝴蝶梦化庄周呢?事实上,造成庄周有这样困惑的原因,是庄周在梦蝶的过程中把蝶这个审美对象主观化了,这就是审美移情给人带来的审美体验。而杜甫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就有这样的审美态度。比如,《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里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亦纷纷。”[8]2327这首咏物诗作于大历初年杜甫旅居夔州期间。当时四川政局混乱,杜甫带着家人离开成都,乘船沿长江出川,滞留夔州。杜甫遇到了离群孤雁,在当时的情景和气氛之下把自己化作了孤雁,孤雁哀鸣不止、痛苦不堪这正是杜甫的心境。整首诗中,杜甫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但是通过孤雁象征自己,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杜甫本身是有着非常细腻情感的,除了情感而外,杜甫还具有得天独厚的艺术捕捉能力。而杜甫本身所具备的这个能力和很多天才型的诗人又很不一样。很多诗人在创作咏物作品时,常常会把物比做人,这样的方法是为了让读者对物有一个更鲜明的认识,但是杜甫面对同样问题时,他的处理方法是把人“物化”,仿佛创作者本身就是被观照对象,而且他也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物之所感,这是一种更为高深的审美态度。
其次,因为受到道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同一”思想的影响,杜甫在诗歌创作中“还表现出对微小柔弱的或被摧残遗忘的物象的歌咏与关注”[9]23。一般而言,一个诗人如果高度地关注社会现实,往往会遗忘了生活事物和自然事物。但是世界万物的本源同为“道”,道生万物,万物同质同根同源同本。杜甫在写实过程中对物象给予了极致细致的关注,并融入强烈的个人情感,并把事物传神妙绝地表达了出来。比如,杜甫诗中的雨就有各种各样的情态。“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晨雨》)这是杜甫笔下早晨的雨,阳光里的雨滴带着晶莹的样子,落到树叶上发出轻响,这是清新明丽的晨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暗夜里雨水绵密,似乎带着寸寸柔情浸润着万物大地,这是脉脉柔情的夜雨。“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早春的雨伴随着雷声而来,在这苍茫的雨色里透出一丝丝寒冷,这是轻快冷色调的春雨。“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合香”(《即事》)骤然而至的夏雨声势浩大,雨后尘埃洗净,空气中浮动着百合花般的香气,这是干脆利落的夏雨。都是写雨,杜甫笔下有千百种雨,这样的艺术作品得以成型,是因为杜甫心中有天地与万物为一的审美态度,他对世间万物都极其用心的关注,在这样的审美关照下,自然就形成了情感细腻而丰厚沉蕴的作品。
杜甫“物我为一”的审美态度和道家的老庄思想有莫大的关系。由于杜甫本身具有浓厚的儒家人格色彩,后世在分析、理解和评价杜甫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杜甫受老庄思想浸润的事实,总的来说,这是有失客观的。杜甫在进行艺术创作过程中的万物与我为一的审美态度就是老庄思想的重要方面。唐代本来就是三教合流的一个朝代,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很多士子文人都受到了多方面思想文化潮流的影响,杜甫也是不例外的。杜甫本身自言,自己是读过万卷书的,所以自然也会在阅读和学习过程中接受各方面思想的熏陶。更重要的是,在历史的起伏中,杜甫有着磨难坎坷的人生经历,为了直面家国之难和坎坷的人生,杜甫不仅需要儒家道德至上思想的引导,还需要运用老庄哲学思想进行调解。杜甫吸收了老庄物我同一的哲学思想,把深厚的情怀和圆融的艺术思维锤炼到自我人格中,最终走向了沉郁悲壮。
当人面对事物的时候普遍来讲会有三种态度,即科学的态度、功利的态度和审美的态度。主体与客体发生关系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主体将会获得一种审美体验。杜甫的审美态度关系着杜甫的文学创作。杜甫的作品及其创作风格对整个中国文学史来说是具有变革意义的。追源溯流,杜甫沉郁顿挫和慷慨悲壮的艺术风格,来源于其天地与万物合一和博物爱仁的审美态度。
杜诗是唐代发展的一个转折,杜诗兼备众体而又自铸伟辞,杜诗所创造的审美范式和积累下的艺术经验,为后来诗歌的创作发展提供了进一步的可能。更为重要的是,杜甫的思想情操达到了一个高度。杜甫心系国家、博物爱民,杜甫同情民生疾苦,情感丰腴,尤为伟大。杜甫的思想情操,为历代士人所崇仰,在后来文人士子人格的形成上,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宋代,儒释道思想在充分发展的基础上,互相影响、互相融合,杜甫在儒道思想影响下形成的审美态度自然得到了高度的认可。宋代的文学代表苏轼就深受杜甫的影响。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序》中提到“古今诗人众吴,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10]318。可见,苏轼对杜甫极为推崇。而后人对苏轼创作的评价也印证了苏轼与杜甫之间的关系。陶文鹏先生在论及苏轼山水诗时指出:“苏轼比一般山水诗人高明之处在于:他经常把当时政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等社会现实问题引入山水诗中,使人们读了他的作品,既获得对于山水自然美的艺术享受,又能够认识诗人所处时代的社会生活面貌。”[11]411-412事实上,这是苏轼在借鉴杜甫艺术风格的基础上进行的发挥,杜甫可以说是这一手法的开拓者。
杜甫有着崇高的人格,不幸的是,杜甫生活在唐代由盛转衰的关口,当一位有理想、有道德的文人儒士看着盛极一时的政权在崩塌,历史走向不可挽回的滑坡的时候,杜甫心中沉淀着痛心的悲愤。在经历了战乱流转,穷困潦倒,亲友别离等种种磨难的时候,杜甫开始体验人生。在人生的车轮面前,在儒道两家思想的浸润下,杜甫把自己的思想提到了时空历史和宇宙万物的高度,杜甫用博物爱仁和万物与我为一的态度看待问题、安置人生,完成了对生命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