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刺客》中人物创伤的分析

2019-12-29 16:24孙丙堂匡晓妮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弗尔特伍德劳拉

孙丙堂 匡晓妮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一、引言

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她是个多产作家,几乎每年出版一部优秀小说,她强烈的人文情怀为她赢得了很高的国际声望。她在小说、诗歌,以及文学评论方面都颇有建树。她的作品不仅涉及性别政治、女性命运、未来猜想等,还包括对人类状况、文化和社会的广泛关注。阿特伍德的作品具有深刻的洞察力以及女性独有的细腻,她所创作的诗歌、小说大都体现着她对人与自然的思考。《盲刺客》(The Blind Assassin)是阿特伍德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之一,荣获2000 年英国布克奖。小说问世后,学者们主要从主题、女性主义、叙事学、后现代主义等角度对该书进行了解读。然而,从创伤角度出发来解读该作品的研究比较少。因此,本文试图从创伤视角出发来分析该作品,研究受创者们遭受创伤的类型、创伤记忆以及如何走出创伤的有效途径和方法。

二、创伤类型

创伤原意是指因外在侵犯或事故而使身体受到的伤害。但在19 世纪后期,随着工业社会的到来,创伤逐渐增加了心理损伤的含义。由战争、大屠杀等造成的心理创伤,让人们开始思索创伤和身份生存相关的问题。凯西·卡露丝(Cathy Caruth)将创伤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的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后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干扰项的方式反复出现。”[1]本文将结合《盲刺客》这本小说,分析小说中主要人物所经历的创伤,包括战争创伤、家庭创伤这两方面。

(一)战争创伤

在《盲刺客》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战争给主人公的父亲诺弗尔所带来的身心创伤。诺弗尔认为参战是男人的至高荣誉。所以,当战争爆发后,诺弗尔与其两兄弟都应征入伍。不幸的是,他的两个弟弟都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诺弗尔虽活了下来,但只剩下一只眼睛和一条腿。这只是战争给他带来的身体创伤。然而,还有看不见的心理创伤在悄悄地吞噬着他。这在文中对他的描述对比中可以看出。“他们俩对自己的理想都很执着,都想实现某种高尚的目标,都想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2]可以看出,在战争之前,诺弗尔是一个很有抱负的青年并且与妻子志同道合,关系融洽。然而,经历战争之后的诺弗尔变得暴躁、易怒,每天靠喝酒度日。“他是一具散了架的残骸。他的一些表现即是证明:他在黑暗中大叫、做噩梦、无缘无故发火,还将碗和杯子朝着墙上或地上乱砸。但是一件更严重的事却发生了:父亲变成了无神论者。……所有那些为上帝和文明而战的屁话都令他作呕。战争前他是不太喝酒的,而现在却经常喝酒,酒瘾很大……在塔楼上,他会自言自语,并且用力打墙,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才算完事。”[3]在《创伤与复原》(Trauma and Recovery)一文中,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提到:“从许多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伍军人身上观察到的症状:惊吓反应、过度警觉、做噩梦……。”[4]经历战争之后的诺弗尔开始远离自己亲近的人。“他们俩现在成了陌路人……当年的小伙子曾殷勤地为姑娘系溜冰鞋袋子;当年的姑娘曾甜蜜地接受这份殷勤——这些事好像从未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似的。”[5]可以看出,创伤不仅造成信仰危机而且破坏了诺弗尔的家庭关系,让他逃避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的责任。

诺弗尔,本是一个积极乐观、有抱负的青年,认为自己会涉足法律界,然后再从政,以实现他的政治抱负。然而,一场战争彻底地摧毁了他。尽管诺弗尔认为自己仍是个绅士,每天照常生活,但他内心早已对生活失去信心,失去自我。战争创伤悄然地破坏了诺佛尔的正常生活,使他变得脆弱、无助。

(二)家庭创伤

小说主人公爱丽丝·格里芬的创伤最为典型,她既是父辈创伤的见证者,也是自身创伤的亲历者。在爱丽丝童年时期,由于其父亲诺弗尔遭受过战争创伤,会经常无缘无故发火、摔东西,并且经常在夜里独自呐喊、发狂。诺弗尔这种反复无常的行为,以重复的方式加在爱丽丝一家人的头上,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持久的创伤。在爱丽丝看来,父亲就像是一个悲伤的独眼怪兽。对她来说,父爱是缺失的,她甚至是怨恨她的父亲的。“他可从来没对我和劳拉操过什么心……我们自然是崇拜他的。如果不是崇拜,那就是恨吧。他从来没让我们产生过平和的情绪。”[6]由于父亲的不负责任,爱丽丝的母亲承担了全部的家庭责任。其母亲不仅要操劳家事,还要照顾她年幼的妹妹劳拉,因此也没有给予爱丽丝过多的关心。在这样一个缺乏爱与温暖的家庭中,爱丽丝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被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渐渐学会压抑自己的感情,逐渐表现出对爱的冷漠。她冷静、沉默寡言。在父母眼里,她安静、懂事、成熟。因此自劳拉出生起,她就被父母委以重任——要好好照顾劳拉。

在爱丽丝18 岁的时候,其父亲为了挽救家族企业,强迫她嫁给了40 岁的企业家兼政客理查德格里芬。后来,爱丽丝才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丈夫理查德的骗局。诺弗尔家族企业不仅没有被挽救,还被理查德收购,她的父亲也因此愤恨离世。丈夫理查德把爱丽丝仅看作是一件工具、玩物。“夫妻间表面上相敬如宾,却暗藏着家庭暴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受的皮肉之苦越来越多──有时身上出现青肿,先是紫,后变蓝,再变黄。”[7]如果说理查德是一个暴君,他的妹妹威妮弗蕾德则是帮凶。她处处限制爱丽丝的言行,教她怎样去做个“淑女”来迎合他人。爱丽丝憎恨威妮弗蕾德的傲慢姿态,她感觉在威妮弗蕾德面前自己没有自我,任人摆布。

无论是在婚前的家庭,还是婚后的家庭中,爱丽丝都是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生活着。她不仅缺乏父母之爱,而且遭受家庭暴力等创伤。从小养成的淡漠性格使她选择默默承受着一切、不去反抗,然而她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创伤严重破坏了爱丽丝的自我感,让她自卑、孤独、无助、逐渐变得麻木。

小说中的另一主人公劳拉也是一位充满创伤的人物。在幼年相继失去父母之后,她是在爱丽丝和佣人瑞妮的照顾下长大的。因此劳拉也没有得到过多的父母之爱。爱丽丝特别讨厌她,并且经常捉弄她。所以她与姐姐的关系并不融洽。幼年时,劳拉曾遭受过一位男家庭教师的骚扰。当时的劳拉并不能理解这一事件,所以提起此事她表现得很平静,只不过偶尔会走神,感到身体的疼痛。不同于爱丽丝,劳拉本是敢于同命运抗争的一个女孩。在同样受到格里芬兄妹的管制、约束时,劳拉选择的是反抗。她对格里芬兄妹的行为十分不屑,不会屈服于他们。但是当她受到理查德的威胁与欺骗,为了拯救她爱慕的人亚历克斯而被理查德玷污,继而怀孕被打胎后,劳拉就完完全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学会抽烟、每天无所事事、也不再信仰上帝。对于此时的劳拉来说,唯一的寄托就是希望能见到正在远方参战的亚历克斯。然而,姐姐故意告诉她,她们共同爱慕的那个人其实早就和姐姐在一起了,而且他在一次战斗中早已死去时,崩溃的劳拉终于选择了自杀。可以说劳拉的生命从童年开始就是有创伤的,她先后遭受父母双亲的早逝、姐夫的性侵、姐妹关系的破裂等创伤。这些创伤一次次将这个坚强、勇敢的女孩逼入绝境,最终压垮了她。而劳拉自杀也再一次加重了爱丽丝的创伤,同时这种深深的负罪感,让爱丽丝觉醒,不再忍受理查德兄妹的欺辱。

“创伤的不可言说性使创伤体验成为一种孤独的情感体验,受创的主体内心分裂,困在过去,感觉无能,摧毁了对自我的认识,发展出‘解离’‘麻木’的边缘人格,而这一切受创主体本人无从得知,因为主体意识的表层会不自觉地规避与创伤相关的内容。”[8]可以说,无论是诺弗尔、爱丽丝或劳拉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身心创伤。这种创伤会破坏受害者的人际关系,撕裂家庭、社群的依附关系,造成信仰的危机,也会破坏受害者的自我感。

创伤主体在经历创伤后,对创伤的过去选择视而不见,对创伤的回避会不会导致创伤的消失?事实是创伤的过去会如幽灵一般一样复归,如影随形。朱迪思·赫尔曼曾认为:“心理创伤的后果导致记忆两极发展,一方面为遗忘,人们总认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而另一方面,记忆以增强的闪回方式存在,你想忘记也忘记不掉。”[9]

三、创伤记忆的侵扰

学者张德明认为:“人类对自己的存在和身份的认知都是以记忆的延续为前提的。一旦丧失了记忆,或中断了记忆的连续性,身份就无法得到确认,自我就没了灵魂,存在就成了虚无。”[10]记忆形成了自我认同的基础。然而,创伤记忆不同于普通记忆可以帮助人们联结现在和过去从而使人们把握未来。创伤记忆会以各种形式闪现,使创伤者回想起曾经经历过的创伤,从而加重心理创伤,导致他们失去自我,不能进行自我身份的构建。

彼得·莱文(Peter A. Levine) 在《创伤与记忆: 身体体验疗法如何重塑创伤记忆》一文中提到:“创伤记忆常常以片段式的记忆碎片形式出现,比如难以整合的感觉、情绪、影像、气味、味觉、想法等……创伤记忆可能也会表现为无意识的‘行为’。例如,反复地经历‘意外事故’或无意识地让自己暴露于危险的境地。”[11]在爱丽丝不幸的婚姻中,爱丽丝不断受到丈夫带给她的冷暴力、性虐待。丈夫仅仅将她看成泄欲的工具。这让爱丽丝无比嫌弃自己的身体。表面上,爱丽丝仍然与理查德“相敬如宾”,正常生活。然而,周围的一些难看的东西、难闻的气味等等经常引发爱丽丝对自己身体的“恶心”。“所有那些破衣服,那些皱巴巴的烂布片,就像从我身上褪下的一层层白壳……。”[12]又如,“我踱进厨房,吃了半根发黑的香蕉和两块苏打饼干……我不禁认为,我的躯体闻起来有猫食的味道,不管今天早上我往身上喷了什么样的陈腐香水……。”[13]除此之外,爱丽丝一看到水,就会想起因为她的故意刺激从而使劳拉开车从桥上坠下去这一创伤事件。可见,周围的事物、气味等不断唤起爱丽丝曾遭受过的创伤,引发闪回现象。有时受创者为了祈求创伤事件不再发生,也有可能置自己于危险处境。爱丽丝经常孤身一人在大半夜中行走,虽然米拉告诉她那是不安全的,可是她仍然执意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处境中。类似的情景还有很多,比如爱丽丝有时希望自己遭到白奴贩子的绑架。创伤记忆也会使受创者陷入无穷无尽的梦魇中。诺弗尔虽对创伤的经历只字不提,但是他经常在晚上做噩梦,大喊大叫。小说虽然没有正面描写劳拉,但从爱丽丝的叙述中也可以看出,劳拉也深受创伤记忆的折磨。创伤记忆以噩梦的形式在诺弗尔与劳拉的梦中不断闪现,他们无法正常生活,永远活在噩梦中。

诺弗尔、艾丽丝、劳拉无不受创伤记忆的折磨,一旦受到点外界刺激,他们就会本能地与之联想起来,从而加重创伤。记忆在创伤者们的伤疤上不断撒盐,以各种形式不停勾起他们对过往的创伤回忆,这些创伤记忆在加重受创者们的心理创伤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他们的身份建构,至少小说中受创者们的身份建构因为这些创伤记忆而变得病态。如何才能让创伤者不受创伤记忆的折磨?创伤主体如何走出创伤,重新构建自我身份呢?

四、创伤疗法

多里·劳布(Dori Laub)曾说:“幸存者们不仅需要活下来,去讲述他们的故事; 他们也需要讲述来理解他们的故事……为了能够活下去,幸存者们不得不去理解埋在自己内心的真相。”[14]对于受创者来说,创伤经历潜伏在潜意识层面,在受创者的记忆中不断重复,干扰他们的生活。而受创者对这些不断重复的,无意识的创伤行为的原因不得而知。因此要帮助受创者走出创伤,就必须帮助他们了解自己的创伤,将碎片式的创伤记忆整合到受创者的记忆中,让他们从创伤中获取意义,从而从创伤中走出来,重新建构自我身份。

本文认为在作者阿特伍德看来,叙述疗法是有助于缓解并进而治愈创伤的。作者笔下的几位创伤人物都试图通过不同的方式来治愈自己内心的伤痛但最终都以自杀结束,只有爱丽丝通过讲述的方式坚强地活了下来。

诺弗尔选择通过追求物质的方式来填补内心的伤痛。从战场回来之后,他一方面开始放纵自己:饮酒和到外面“寻乐”,希冀通过这些来忘却伤痛。另一方面,他开始经营工厂,试图通过创造财富来填补自己的内心。所以当工厂面临关闭时,他将自己年仅18 岁的女儿嫁给40 岁的理查德,可惜理查德不仅不帮他,反而收购了他的工厂。最终,他选择了自杀。

劳拉构建自我的方式是一种逃避式的。在她与姐姐关系破裂,遭受性侵害、被打胎等一系列的创伤时,她用流浪来缓解内心的焦虑。她离家出走,看似逃离了这些噩梦般的生活、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事实上,创伤一直如影随形。她无法排遣这种痛苦,只能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爱慕的人身上。然而,她从姐姐那里得知亚历克斯早就和姐姐在一起了并且已死于一次战斗中。终于她发觉自己已无处可逃,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寄托了。在她自杀前,劳拉将自己所遭受的性侵害、被打胎事件以数字符号的形式告诉爱丽丝。可见劳拉不能正视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这些创伤对她来说是无法言说的。因此,她也就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也就不能将破碎的创伤记忆整合到自己的记忆中,重新构建自我身份。诺弗尔与劳拉都选择逃避这种消极的方式。他们将创伤记忆封锁于内心,不敢面对,任其发展,最终走向了死亡。

而爱丽丝选择书写的方式,来治愈自己的创伤。开始书写时,爱丽丝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而写。一直到她叙述完,她明白了自己书写的意义所在。这种叙述的方式不仅让她能够正视、理解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帮助她找回自我。同时,爱丽丝认为,她的书写可以让其孙女萨布里娜了解一切真相,从而能够自由、健康地成长。不想让她步她母亲爱梅的后尘。爱丽丝的女儿爱梅就是不了解一切真相,一直活在大人的创伤中,这种家庭氛围让她压抑,她酗酒、吸毒,最终选择了自杀。

阿特伍德让艾丽丝通过书写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写作对于她而言,是一场内心的自我拯救,使她从过去的痛苦和悔恨中恢复过来,然而,这种精神的漫长治疗不是通过遗忘,而是通过重新编制记忆得到的,写作既是编制记忆的艺术,也是过去的哀悼。”[15]

苏珊·汉克(Suzette A. Henke)在《破碎的主体:妇女生活中的创伤和证词》一文中提出了“写作疗法”——“以重新经历创伤的治疗方法书写创伤经历的过程”。[16]写作叙述一方面可以将创伤事件组织为具有因果关系的连贯叙事,消除侵入记忆。另一方面,创伤者通过回忆整个受创过程,有助于对创伤事件重新审视和评估。因此,无论是口头叙述还是书写叙述都能给受创者提供一个重塑自我以及重新评价自我的平台,能够帮助受创者从创伤中走出来。个体创伤者的叙述不仅有助于他们从创伤中走出来,重新构建自我身份,而且他们的讲述对我们这个社会起着警示的作用,让我们关注并理解这个正在受创的群体。

五、结语

在《盲刺客》这部小说中,爱丽丝既是创伤事件的经历者,也是创伤事件的叙述者。她选择叙述这一艺术途径,向读者讲述了她的故事及对所经历事件的认知。在叙述过程中,她逐渐同过去达成了和解,重新建构了自我。作者阿特伍德正是借爱丽丝这一人物,向读者传递了其个人的写作品质和历史使命感。作为一名文化关怀者和人文主义者,阿特伍德认为“小说创作是对道德和伦理的一种维护”。[17]阿特伍德作品的焦点包括对文化、社会、人类状况和个体的精神状况的广泛关注,其中对个体的精神状况表现出强烈关注。阿特伍德试图叙述小说文本中的个体创伤,来再现现实生活中创伤的事实。阿特伍德是在鼓励现实生活中的创伤者要勇敢面对过去,直面自己所遭受的创伤,在叙述过程中释放心理负担,勇敢坚强地开始新生活。

在现代社会,因为种种缘由,人类会饱受各种类型创伤的困扰,如战争、信仰、种族、情感、文化、社会、家庭等,这些都会给人以创伤。我们无从选择自己会遭受怎样的创伤,但我们可以选择积极应对创伤的途径。创伤的主体应该学会从创伤中反思,将创伤升华为对全人类命运的关注。

猜你喜欢
弗尔特伍德劳拉
失败的『有效期』
令人头痛的失物招领
我讨厌打嗝
Dream pursuer on the snow 雪上追梦人
阿特伍德:文字令我自由
Poetry International
阿特伍德:文字令我自由
只有一个人做对了
阿特伍德小说中的女性主义身体批判
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