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蓓
(安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吕柟(1479-1542),字仲木,别号泾野,学者称其为泾野先生。吕柟作为继张载之后明中期关学的代表人物,继承了关学的特色:“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吕柟师承渭南薛敬之,官场三起三落,但是讲学却很是受当时学者欢迎,先后建立了东郭别墅、东林书屋,南都为官九载,建立解梁书院,吕柟的主要理学思想都是通过他的讲学阐发。吕柟在阳明心学盛行之时依然能够恪守程朱,远接孔孟,近接濂洛关闽,但是吕柟也并非全盘接收程朱的思想,因为在吕柟的著作中不难找出他反对程朱的某些思想。吕柟在继承前人思想的基础上,发展出躬行实践、践履笃实的工夫论。吕柟的好友马理为其做的墓志铭也间接的证明了这一点:“自元以来及今,见道而能守者,唯鲁斋许氏及我明薛文清公数人而已。公则为汉之辞赋,怀其史材,传其经学而无驳杂之失工晋人之书,唐人之诗,宋人以上之文,而多明道之辞醇如鲁斋,传书之功则多贞如文清,而知新之业则广。盖其学诣周之精,几邵之大,得程张之正,与晦庵朱子而媲美者也。”①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马理对吕柟的评价之高,一方面反映了吕柟在学术上的造诣之高,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吕柟完美的继承了前人的优秀成果,后并且加以自己的见解对其进行了弘扬。著名的关中学者冯从吾在其所著的《关学编》中对吕柟的理学做了高度的评价,认为吕柟之学是“以立志为先,慎独为要,忠信为本,格致为功,重躬行,不事口耳”②,并且认为吕柟是继张载之后的关学集大成者,是践行躬行践履的实学家。
慎独作为儒家的修养工夫,最早出现在《礼记》中,《大学》和《中庸》都有论述。《大学》里的慎独出现在《诚意章》中:“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③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对慎独的理解是:人所不知而已所独知之地也,强调的是在道德践行的过程中,要像恶恶臭、好好色那样坚持原则,意念要坚定,君子修德就是要做到这样,才能做到内外一致,这显然不是吕柟所要阐发的慎独。《中庸》讲慎独是从道体入手,“道”是儒家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慎独便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分支,二者紧密相连,判断一个人是否为君子时,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看其能否在细小处做到慎独。朱子对慎独的解释仍是人所不知而已所独知之地也,但是侧重点不同,此处的慎独讲的是从道,即从心性修养方面出发,要心存敬畏,戒慎、恐惧。同样,吕柟也认为慎独是修养工夫的一个主要方面,纵观他的著作,以《四书问因》为代表,主要是对《中庸》中的慎独思想从戒慎恐惧、动静、隐微、涵养省察、心等概念做了详细解读。
《中庸》首章提出了两个概念即“戒慎恐惧”与“慎独”,朱熹认为这两者是不同的工夫,“戒慎恐惧”是“虽不见闻,易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慎独”是“人虽不知而己独知。”④此处涉及到了朱熹的未发已发概念,静时涵养即是未发,慎独即是已发。吕柟在《四书问因》中也对戒慎恐惧作了解释:
大器问:戒慎恐惧与省察只是个慎独工夫否?先生曰:……然以今日吾辈各求于心,静坐体验,只省察便涵养,只闲邪便存诚,只克己便复礼,实非有两事也,岂不是一个工夫?⑤
在吕柟看来,戒慎恐惧与省察、省察与涵养、闲邪与存诚、克己与复礼均是一个“慎独”工夫。但是这一个工夫主要是“省察”工夫,是以“省察”为主的,辅之以“涵养”。一般来讲,理学家所谓的省察与涵养即扩充天理,遏制人欲。在这一点上,吕柟也是继承了程朱一派对于“省察”与“涵养”的态度,程朱理学虽然注重“省察”工夫,但并不意味着由此否定了“涵养工夫”。阳明一派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阳明心学虽然肯定了“省察”工夫,在一定程度上也认为“省察”与“涵养”工夫都是必须的,但却在强调“省察”与“涵养”的“功夫只是一事”,同时更加强调重视良知本心的体认。也许是因为吕柟的著作中比较重视在日用工夫中的“省察”工夫,从而间接的弱化或者说忽略了“涵养”工夫。所以历代学者在肯定吕柟的“下学工夫”的同时,也提出吕柟并没有对工夫论的形上依据进行探讨,或者说吕柟的理学思想并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认为吕柟理学“未洞本彻源,上达性天”,甚至还认为吕柟理学是“困于流俗而并不注意上达”。笔者认为吕柟的理学并非没有完整的形上学理论体系,而是与当时的社会主流思想有关系,明朝从建朝以来,统治者或出于为了辅助政治或者是因为个人信奉都较为重视佛教,在这样一种政治氛围中,很多学者都“流于禅学”,整个社会的学术思想都处在一种“空疏流弊”之中,明朝诸儒为了挽救这一现状,继承朱子学之避佛,如吕柟的老师薛瑄就站在了一种避佛的立场完成了《读书录》。吕柟也是这样,所以在其讲学过程中,比较注重于工夫论的践行,目的就在于拯救这一种“空疏流弊”的社会现象。
吕柟说:《中庸》中在论述“慎独”时提到“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处涉及到了动静一问题;另一方面便是较之朱熹对“慎独”做出的解释,吕柟没有直接提出存养,而是将存养与省察放在一处来讲。可以从两处进行分析:
郑若曾问动静。先生曰“动静以时而言,亦以事而言。静字不是死的,方戒慎,便是动矣。独则耳闻不得,目见不得,又无形容可状,当属己,若人不消说了。慎独无有作好作恶,无丝毫私意便是。”⑥
吕柟认为判断动静的前提条件是“以时”“以事”,静字不是死的,在戒慎时,静便是动。他还提出存养、省察其实是一个工夫,认为静就是动,动就是静,两者相互交叉,紧密相连,不可一分为二。而朱熹所谓的工夫是静时存养,动时省察,两者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
吕柟认为圣学的关键在于慎独,而慎独之中包括了许多道理。在面对学生的提问中,他将儒学中所讲的工夫都归纳到“慎独”中,甚至将儒学的内圣外王事业都建立在慎独之上。
“慎独之语,圣学之要。”⑦
“王道在慎独,久之自强不息,久之纯亦不已,发之事业便是纯王之治,程子把慎独、王道打做一片说,此语甚紧切。君子欲平天下打哪里起,便在独处慎起。”⑧
吕柟认为实现王道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慎独,久而久之,便会自强不息,心中充满天理,配之以相应的德行,最终实现内圣外王。此处他理应是继承了程颢的思想,将慎独与王道结合起来,通过慎独,领悟到天德,天德又可以连接王道,从而使君子做到平天下。综上所述,慎独即是实现儒家内圣外王的途径,更近一步解决了宋明理学家想要“成圣”的问题,究竟怎样才能做到慎独呢?吕柟论述到:
“问慎独工夫?曰:此只在于心上做。”
吕柟将实现慎独工夫的途径诉诸于心,从心上做起,要求人们在日用常行中、在行事作为中“密察此心”、克去偏私,而不是在闭门静坐中“明其明德”、发明本心坚持不懈,便能够勃然上进,达到博厚高明的境界。由于所处时代的特殊性(与吕柟同时代的王阳明的心学在当时发展到了一个顶峰的状态),所以吕柟在阐述从心上做工夫时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阳明心学的影响。吕潜问:“欲根在心,何法可以一时拔去得?”先生回答却明显与阳明心学不同:“这也难说一时要拔得去,须要积久工夫才得。就是圣如孔子,犹十五志学,必至三十方能立,此前不免小出入时有之”。对于孔子那样的圣贤来讲也是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拔除自己的欲根,那么对于普通人更是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去除私欲,所以:
“学者今日且于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便检制,不可复使这等,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又便如是检制。此等处人皆不知,己独知之,检制不复萌,便是慎独工夫。”⑩
此处,先生将心作为主体,认为在修养慎独工夫时,如果我们的言行出现了差错,就需要用心去检测,究其具体原因,还是心有妄念。在药监生问吕柟读书多忘却时,吕柟回答道:“还是未体贴”,读书不能够将其记住,还是心有杂念,并没有将心完全的放在读书这一件事情上。此处,笔者认为,体贴是从心上发出的,也应当是一种慎独工夫,反复如此,便可做到慎独。这种将心作为其行事的主体在某些方面与阳明心学的致良知有异曲同工之妙。究竟什么是慎独呢,先生说:
“独处却广着,不但未与事物应接时是独,虽是应事接物时,也有独处,人怎么便知?惟是自家知得,这里工夫却要上紧做?”
吕柟将独分为了两个层次,一是独处时未与事物接触的独,另一是与人与物接触时,内心不受外物的干扰。第一层次与朱子的“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的独处相同。第二层次却恰恰类似于程子在宴会中与一女子饮酒,面对次日程颐的批评,程子的回答:“坐中有妓女,而心中无妓。”程颢面对外界的干扰,还能坚守自我心中,守住心中的“独”。吕柟进一步解释了心:先生训诸生:“心即田也,心田之说最好。”吕柟将心比作田,内心的活动就好比种田一般,要通过慎独去体认天理,去寻找本原的“心”。由此可见吕柟对“慎独”的理解是比较宽泛的。
慎独就是要在隐微处戒慎恐惧,而隐微又与已发未发联系在一起。吕柟谈到“不睹不闻与隐微一也,皆是慎独工夫。坚问:延平先生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何如做功?先生曰:子知不睹不闻,即是隐微,则知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也。”此处先生提出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那么喜怒哀乐之未发该如何判断呢?
应德问:“观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如何观?”先生曰:“只是虚静之时,观字属知属动,只是心上觉得。”
喜怒哀乐指的是一个人的情绪,表现的是一个人的思虑的状态,在此情绪没有表现出来之前,应该属于不睹不闻的状态。喜怒哀乐的未发气象是不能用语言去表述清楚的,或者说根本不能用语言表述,鉴于此,只能把未发情绪放在心上去体会。吕柟在此处是反对在喜怒哀乐求气象的说法,因为喜怒哀乐未发是思虑没有萌发的状态,在我们向外界探索的时候,未发已然变成了已发。所以吕柟讲要做好“恐惧、慎独”的工夫,如果一味的去追求喜怒哀乐未发前的气象,那便不是慎独了,吕柟在回答何坚问“喜怒哀乐前气象如何”一问题时讲到“只此便不是慎独了。”吕柟提到“须是先用过戒惧的工夫,然后见的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吕柟将喜怒哀乐未发的气象归纳到慎独之中,通过慎独工夫去体验未发的气象,如果不在未发之中去下工夫,就无法见此气象。
综上所述,传统的“慎独”就是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所指的“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而吕柟对此见解却大不相同,究其原因,是因为本体论上差异较大导致的。吕柟的工夫论不同于张载、朱子,与朱子的不同前文已有所涉及,这里就不在赘述。纵观张载的著作,几乎没有提及到“慎独”思想,通过分析,他所主张的工夫论主要是通过“自明诚”与“自诚明”来实现的。吕柟的工夫论是对其形上依据“理气非二”的贯彻。历代学者有很多认为吕柟太过于注重下学工夫而没有建立起较为系统的形上学依据,但是细细梳理,吕柟的形上依据还是很清晰系统的。理气论的问题上吕柟继承了张载的“太虚即气”,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气论”“气即理”和“理气非二”的观点,把“理”降解为人伦日用中的“理”,使得“理”不再是难于理解、深不可测的理,而是与我们的日常行为结合在一起的,可以为每个人都所感知的“理”,更具有“平民化。”
吕柟将理气非二与《周易》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结合在一起,吕柟首先对“一阴一阳之谓道”做了解释:
增问“一阴一阳之谓道者何”曰“承上言《易》非独与天地准,又兼乎天地也。盖道,易也,兼阴阳而言也。故自其流行言之谓之善,自其各正言之谓之性。斯道也,非人之所易识也。盖藏诸用者盛德也,独谓之仁者非矣,显诸仁者大业也,独谓之智者非矣,斯皆生生之易。”
吕柟在《周易说翼》中讲到的“一阴一阳”既是气也是理。一阴一阳之谓道,道与器是浑然一体的,由此就可以得出理气非二的结论。为此吕柟强调“若无此气,理却安在何处”,并且坚持“形也者,气也,气也者,理也。不能于理,即不能于气”。今天我们的大多数学者在研究理气关系的问题上都有将“理”与“气”一分为二的倾向。宋明理学中绝大多数理学家也都是将理气二分的,吕柟的观点与大多数学者截然相反,他认为理气“只是一物”。引用黄宗羲的观点便是“一物而两名”。吕柟理气非二的形上学依据为他的慎独思想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撑,是研究吕柟工夫论特别是慎独思想的重要切入点,也是儒家终极目标成圣的关键所在。
吕柟有感于之前理学家提出的修养工夫论过于繁琐,复杂,并且比较分散,将之前所有的工夫进行精简整合,认为“慎独”是实现儒家内圣外王的主要途径之一,同时“慎独”也是吕柟工夫论中的重中之重,为此,吕柟还作了《慎独赋》表达了他对慎独的重视。慎独工夫一方面是吕柟工夫论思想中较为突出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成为吕柟工夫论思想的第三部分“致曲”的前提和基础。吕柟对于慎独的诠释主要体现在他对《中庸》的诠释上,他没有完全继承朱子的看法,而是试图从张载的气本论出发寻找更加有助于塑造工夫论的手段,并且立足关学,很好的吸纳了关学躬行践履的特点,从而创造出自己的工夫论体系去与朱子的工夫论对抗。这在当时朱子学一统天下的格局之下,可以说是一股清流,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当时阳明学空疏流弊的弊端,也推进了明代关学的发展,对于丰富明代哲学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①马理:《蹊田文集》,卷五,《南京礼部右侍郎泾野吕先生墓志铭》,清道光十二年惜阴轩刊刻本。②冯从吾:《泾野吕先生》,《关学编(付续编)》,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6页。
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7页。
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7、18页。
⑤吕柟:《四书问因》,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11页。
⑥吕柟:《泾野子内篇》卷九,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75页。
⑦吕柟:《宋四子抄释·张子抄释》,影音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9页。⑧吕柟:《四书问因》,第847页。
⑨吕柟:《泾野子内篇》,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23页。
⑩吕柟:《泾野子内篇》,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