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怡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外国语学院,广东 珠海 519087)
拉康 (Jacques Lacan,1901-1981)的后精神分析理论对近代西方人文学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拉康创造性地将索绪尔语言学中能指概念引入到精神分析学,其镜子阶段理论颠覆了西方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为代表的理性自我中心论。与弗洛伊德一样,拉康认为人的社会关系结构事实上在人进入意识领域之前就已经建立了。作为无意识的欲望即力比多构成了人类世界的基本结构。[1]镜子阶段揭示了主体精神发展历史过程中自我的形成这一关键阶段,以及基于主体与他者想象关系的人类世界的基本结构。
镜子阶段理论本身的发展似乎就是对镜子阶段的一个预演。拉康在1936年第十四届国际心理分析大会上首次正式提交的论文《镜子阶段》(“The Looking-Glass Phase”)促成了 (precipitate) 镜子理论的诞生,然而它的早熟使它当时没有得到应有的注意。其真正引起学术界的关注是他在1949年在苏黎世举办的第十六届国际心理分析大会上提交的论文《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镜子阶段》 (“The Mirror Stage”)。在该文中,镜子阶段不仅仅是六到十八个月大的婴儿心理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它还决定并呈现了基于想象的主体性结构。或许拉康不太明智地让学者们有机会用镜子理论来批判其本身,[2]但单从拉康又花了十三年的时间来修订他的镜子理论就足以看到该理论对于拉康整个学术理论框架的重要性。拉康本人则称镜子阶段为一种“泛化结构”(generic structure)[3],“范式”(paradigm)[4]。哲学家塔里斯称拉康镜子理论为“拉康所有作品的基石”[5]。
拉康的镜子阶段理论的灵感来自于沃伦(Henry Wallon,1879-1962)对儿童与其他动物(如黑猩猩)的对比心理学研究。这个研究发现,六个月大的婴儿开始对镜中的自我产生极大的兴趣,相比之下,虽然黑猩猩也能认出镜中的自己,但一发现这个镜像只是一个空洞存在,就对它丧失了兴趣。拉康认为,对镜像的不同反应揭示了具有高度智慧的人与动物的不同之处。虽然许多人对拉康引用沃伦的研究持批评态度,但拉康镜子阶段的理论意义远远超过心理学范畴,它对哲学、社会科学、文学等都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对于拉康,镜子阶段是主体自我的起源,是主体由想象界进入象征界的一个转折点,是心理先于生理早熟的人开始对自身进行完美预设的戏剧性开始,也是主体进入社会大他者话语的开始。
一
要理解拉康的镜子理论,首先得了解他提出的想象界一说。拉康的想象界是“各种像(images)的集合和不同方面,无论是有意识的像还是无意识的像,观察到的像还是想象的像”[6]。可见想象界并不是客观现实的对立面,而是一种对自身和周围世界的身体感知。拉康以倒立花束的光学实验为工具进行镜子阶段的理论阐释,理由是镜子阶段本身包含一个光学现象。[7]此外,弗洛伊德也曾多次将最基本的心理机制视为摄像机中所发生的光学关系,即其运作中产生的影像。[8]在此基础上,拉康创造了想象界这一与镜子阶段密切联系的概念,并通过各种光学现象阐释了想象界。
拉康将弗洛伊德1914年发表的论文《论自恋:导论》作为镜子理论的一个重要依据。拉康在1954年到1955年研讨会上对《论自恋》进行了细读,并将弗洛伊德的自恋放到想象界这一层面下讨论,揭示了主体发生的原初矛盾。弗洛伊德指出将自我力比多与性力比多区分开来的必要性。自体性欢愉本能(auto-erotic instincts)是人出生就有的,它产生了原生自恋。这是一种正常的、物种自我保护的功能。次生自恋则体现在病态的精神症状上(如精神分裂症),弗洛伊德将之解释为一种原生自恋极端的放大的表现。[9]弗洛伊德认为次生自恋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自我力比多必须通过一个新的心理作用而形成。拉康则将镜子阶段解释为促成自我形成的这样一个主体历史时期。在这个阶段,主体认同于自身的镜像(imago),产生了自恋。镜像则成为建立在一种想象的关系之上的自我的原型(Urbild)。[10]
拉康将人与动物对比,阐述了次生自恋是人所特有的现象,且造成了想象界不能解决的矛盾。根据拉康,原生自恋与肉体形象相关,它赋予了主体运动的整体性,并赋予周围环境以形式,是一种人或动物都具有的生存基础。动物世界中,性行为是在想象的层面发生的,在性行为中可以看到置换的极大的可能性。在对动物的实验中,发现一个虚假同类的形象同样能激起动物的性行为。这种置换的可能、这种想象是性行为的必要因素。镜子时期的婴儿却不能像动物一样将环境与自身内在的像(imago)对应建立起力比多关系,这是因为婴儿内在对应的像是破碎的、不完整的、混乱的,这使得婴儿与外在的像建立力比多关系有无限多的可能性。[11]因此拉康认为,人还需要另一种机制对其想象界的力比多进行调停,使其建立起稳固的力比多关系,这种机制就是以语言为代表的象征界。
拉康的象征界这一概念来自于法国结构主义学者索绪尔语言理论中的能指。象征界主要是指以语言为主的能指系统,在这个封闭的系统内,符号本身没有意义,意义来自彼此差异产生的关系。在镜子理论中,拉康将镜子的倾斜程度比为象征界对想象界的调停,即象征界他者的声音(即话语),它决定了主体是否清晰地看到镜像。由此想象界的调整取决于他者的声音,即主体与他者的象征关系,这是在镜子阶段之后通过主体与他者的象征关系发生的。[12]
拉康还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理想自我(ideal ego)和自我理想(ego ideal)这一对概念阐释想象界和象征界的关系。镜像对应于理想自我,是自我力比多的投注对象。在象征界的调停下,想象界的理想自我成为自我理想。由于自我理想的完美性和在主体历史中的不断变化性,主体尽其一生来实现这个理想。由此,想象界与象征界联系起来。决定主体欲望的想象建构由主体与他者的象征关系所主宰。[13]
二
于是婴儿非常欣喜地认同了镜像,并以之作为理想自我。在前镜子时期即自我产生之前,只有本我、欲望、本能等,是一种纯粹的、简单的、不受任何事物限制的现实。既不好,也不坏,始终是一种原初、混乱的和绝对的状态。这亦是弗洛伊德1925 年论文《否定》(“Die Verneinung”)对其存在的判断——它既是,也不是。[14]这个镜像使其体内的动乱的力比多之流停止下来,并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促成了自我的形成。[15]然而,在拉康看来,这个认同是一种误认(méconnaissance),是主体拒绝承认碎片化的身体的现实,并将自我误认为一个完美协调的统一体。拉康把镜子阶段的这个误认比喻成一出戏,“婴儿内心的投射从不足突然变为期待,从而为主体制造出一系列的幻象,从破碎的肢体形象到矫形术的完整形象,最终主体披上异化认同的铠甲,这个过程成为主体整个精神发展的构架”。[16]此外,镜像作为一种格式塔,它提供给主体想象中期待成为的完整的身体形式。作为一种外在于自我的形式,格式塔对于自我形成的作用是构成性的(constituent),而非被主体构成的(constituted)。在格式塔的作用下,流动的自我被永久的固定下来。然而,这个虚幻的镜像对自我的控制预示了自我的异化命运。[17]主体对于世界的认识不再是自身真实的混乱和破碎的经验,而是基于想象基础之上的他者对自我的异化。
因此,对于拉康而言,自我不是弗洛伊德所认为的一种现实的存在,而是一种虚幻的自我控制的感觉,自我只是一种幻影。[18]既然自我只是一种想象的虚幻存在,那么建立在自我基础上的知识也必然不是真实的。拉康认为,镜子阶段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有问题的自我力比多动力,以及一个建立在妄想狂知识(paranoiac knowledge)之上的人类世界的本体结构。[19]
镜子阶段的另一个产物是侵凌性。拉康用侵凌性解释了弗洛伊德的死亡驱动,即死亡、自我毁灭和回到无生命状态的本能。在拉康看来,侵凌性源自于前语言的想象界不可调和的矛盾。自我对镜像的力比多投注是一种想象关系,空洞的镜像无法缓解自我与镜像的分裂引起的张力,唯一的消解办法就是毁灭这个作为他者的镜像,[20]也就是自我毁灭。除了主体自身内部矛盾产生的自毁的侵凌性,还有主体之间的侵凌性,亦即由他者决定的欲望对象所导致的主体与他人产生的竞争。这点将在第三部分讨论。
那么如何才能调解想象层面不能调解的矛盾、避免死亡驱动所带来的毁灭呢?拉康认为只有象征界,也就是语言才能调解这个矛盾。他引用了弗洛伊德对一个十八个月的婴儿玩耍线轴的观察:孩子为了缓除与自己母亲分离的痛苦,将操控线轴的在场与缺席作为游戏取乐。拉康认为,婴儿游戏时所发的音Fort和Da就是语言的雏形,婴儿藉此由想象界进入到由在场和缺席表现的象征层面,达到对事物的控制,从而调解想象界的矛盾。[21]
拉康用侵凌性解释了死亡驱动,反过来,他又将人类社会的竞争和侵略现象归结为死亡驱动。[22]拉康这种分析立场是和弗洛伊德的“性欲决定论”同出一辙的。此外,他从象征界对死亡驱动的调停这一新的视角阐释了死亡驱动,这一点显然他比弗洛伊德走得更远。
由此可见,拉康将镜子阶段作为一个“自然和文化的连接点”:
镜子时期蕴含着各种‘我’的可能性。镜像对于主体的魅惑(capitation)展示了一种最广义的神经症(neurosis)。在这个阶段,我们不仅看到是个人精神病症的起点,也看到是人类社会精神病症的起点。”[23]
三
拉 康 认 为 原 初 的 自 我(primitive ego或Urich)在一开始就具有分裂的性质,这种分裂是我与非我之间的分裂,是一种内于我(the Innenwelt)与外于我(the Umwelt)的差异。花瓶与花束作为容器和被容纳物可以隐喻为与外在世界分裂的自我。[24]主体整个精神发展的过程可以视为主体无数次内于我的与外于我的联系,这种辩证关系体现在镜子阶段就是自我的形成不是依靠主体自身而是来自于外在于主体的镜像。此外,这个镜像还可以是实物。拉康通过以玻璃替代平面镜对此做出了解释。主体通过玻璃可以同时看到玻璃反射的自身的镜像和玻璃另一侧的实物,并产生一种幻觉,实物与镜像处于同一空间。这样,实物就或多或少与主体的各种镜像以各种方式混合起来,成为力比多投注的对象。[25]因此,力比多投注的对象除了自身的镜像之外,主体还能同身边的他人(如母亲)产生认同。拉康把主体所认同的镜像和他人都称为他者(other)。在拉康看来,这种他者对于自我的决定是绝对的。他者的声音作为象征界的话语(自我理想),决定了主体想象建构的理想程度(理想自我)。从主体成为自我理想那一刻起,理想自我就形成了。[26]也就是说,他者在主体身上说话的时候,主体就实现了理想自我。
这种自我与他者的认同反映在六个月到两岁半的婴儿的转移性(transitivism)上。一个孩子打了另一个孩子,却说他自己被打了;一个孩子看到另一个孩子摔跤了,他自己也会哭。转移性还揭示了镜像结构的矛盾性:认同与侵凌性的共存。拉康将这种认同用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解释为类似于奴隶对暴君的认同、演员对观众的认同。[27]
由此,自我就是他者,他者的欲望则成为自我的欲望。欲望中的主体是围绕着他者建构的,因为他者赋予主体以统一性;主体第一次与客体的遭遇是与作为他者欲望对象的客体遭遇的。客体的意义在于其所蕴含的他性(otherness),客体只是作为他者的欲望对象而存在,因此客体成为竞争的对象。[28]
拉康认为理解弗洛伊德自我理论的核心就是自我是在与他者的对话基础之上形成的。自我与他者关系不是平等的,而是不对等的。他者就在主体内,支配着主体,是他者在替自我言说。拉康认为,弗洛伊德之后有两种对自我的错误认识。一种是二元论(dualism),认为自我是双重的,将无意识转化为另一个与自我对等的、“坏的”自我。另一种是传统的自我意识理论(self-consciousness),这种自我意识在拉康看来只是主体与他者的想象关系,并不能给主体带来完满。[29]拉康还多次批评了当时流行的美国自我心理学对自我的强化。拉康认为,只有把对自我的研究放到泛心理学即元心理学(metapsychological)的层面上才有价值。[30]
事实上,虽然拉康认为弗洛伊德从某个时期开始就已将研究自我的重心放到其想象的功能之上,弗洛伊德本人在不同时期对自我有不同定义。譬如,在《自我与本我》一书中,自我成为了对本我和超我的一个调停中介。这也确实符合自我心理学派所主张的自主的自我。再者,拉康的自我理论与弗洛伊德所主张的“现实原则”相左。弗洛伊德强调自我调节本我和超我的现实功能。拉康认为自我的建构开始于想象界,认为自我是建立在误认基础上的一种幻象,强调对自我的去中心化。拉康的自我与弗洛伊德的自我仍旧有很大的差别。
拉康的镜子阶段不仅是主体自我形成的一个精神发展历史时期,还揭示了自我的想象本质以及主体与其镜像的辩证结构关系。一方面,镜子阶段是主体构建自我与周围世界的关系的一个必经阶段,是人走向社会性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另一方面,自我对镜像的想象认同使得自我的知识具有一种妄想狂的特质,同时使得自我异化为他者,他者的欲望成为主体的欲望。镜像结构还揭示了人类社会侵凌性的根源存在于主体与镜像他者之间的主奴辩证法关系之中。
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镜像阶段意味着俄狄浦斯情结的消解,是将象征的父法转化为超我的内投过程(introjection)。[31]这种内投过程就是主体从想象界走向象征界的过程,父法就是象征界的语言大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