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崇 友
(云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2)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仅淋漓尽致地刻画了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而且在人物的命名上也暗藏玄机、饱含寓意。曹雪芹塑造惜春同样是大有寄寓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被众多人理解为“原应叹息”的谐音,“原”——元春的领袖地位,由于她成为贵妃,从而把贾氏家族带到顶峰;“应”——迎春的传统保守和懦弱无能;“叹”——探春对家族逐渐衰落的忧患意识和整顿,挽救命运的决心,但是有能力,却迫于现实,无计可施;而“息”——惜春对“三春去后诸芳尽”的绝望之心,整个家族大势已去,只留下一丝哀息的余音。曹雪芹笔下的惜春,虽然年纪小角色小,却有着旁观者的清醒意识,她虽处在角落里,却能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看到元春追逐名利下场惨痛,迎春懦弱无为下场也惨痛,探春心志高远的结局可悲,湘云胸无城府也结果凄凉,黛玉情深则不寿……于是惜春勘破三春,看破红尘,终于彻底醒了、悟了,走入了深似海的佛门之地,将自己置身事外,选择了在青灯古佛下寻找属于自己的心灵净土。也正如作者对惜春赋予的“惜”字,其中有着丰富的内涵。
惜春,宁国府贾珍的胞妹,后被疼爱孙女的贾母接到荣国府生活。惜春在金陵十二钗中着墨最少,“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是作者对惜春的描述,寥寥几笔便写出惜春的概貌,只不过比起探春的“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迎春的“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来说,是那么的不起眼,仿佛惜春只是一缕轻柔的微风,存在却让人时常忽略。
年纪尚小的惜春本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可现实的残酷却让她过早看透人情冷暖。母亲早逝,父亲却只懂得礼斗炼丹,一心想着白日飞升,功名利禄可以不要,儿女之间的天伦之乐自然也就不要了。哥哥贾珍年龄大到可以做她的父亲,有代沟不说,而且一心只顾女色,尽做些龌龊爬灰的丑事,哪还能把妹妹的事放在心上。嫂子尤氏,自身仅是填房身份,卑微得自顾不暇,连丈夫的胡作非为都可以完全不管,又怎会去关心这个妹妹。更何况宁国府上演着一场场令人作呕的画面,连柳湘莲这么个外人也鄙夷地说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1]这样的环境确实不适合惜春成长,更别指望能得到一点家人的关爱了。后来被贾母接到荣国府,暂且看不见家人那些令人作呕的事,眼不见为净,可毕竟是她的亲人,家人的所作所为始终压得惜春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再加上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惜春不得不将自己的情感压抑在心头,她虽有亲人,但实际上却比父母双亡的黛玉,湘云更惨,是亲人犹在却无人关心的弃儿,年纪尚小的她,知礼仪懂廉耻,为此伤心难过,却也无可奈何。遇到再伤心难过的事,她也不能像黛玉那样自如地流眼泪,黛玉的眼泪有着思念父母的理由,而惜春若是流眼泪,只会被众人看作是不识好歹、不知足,于是她拼命地压抑自己,凡事都得自己默默承受,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里。
第五十回描写到惜春的住所暖香坞,过了藕香榭后,穿过一条夹道,进入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石头匾上凿着“穿云”,向里的凿着“度月”二字。正门向南,游廊过去,便是惜春的卧房。“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面。”[2]从贾母的话中知道,惜春的住所冬天较为暖和,温暖舒适的小房间里可以让惜春安静地读书、绘画、哀思、冥想,在这样的环境呆久了,便也促成了惜春不太开阔的心胸和善于冷静思考的能力。黛玉、宝玉可以在贾母怀里肆意地撒娇,惜春顶多只能让奶妈给揉揉肠子。她唯一可以受到老太太夸奖的仅只是她的绘画才能,老太太难得去她的暖香坞里走动,为的却只是看她是否认真作画,进了屋,并不就坐,只问画在哪里。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惜春把画收了起来,唯恐因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不好看,可老太太却认定她偷懒。天气寒冷,贾母要求她立刻画出宝琴雪下折梅图,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也只得应了。
第三十七回,探春、李纨创办了海棠社,社长李纨当然希望大家都能参加,所以给不太擅长诗作的惜春也安排了个“誊录监场”的工作,这个工作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可有可无。好清静的惜春在接受贾母派遣的画画工作后,借机提出请假一年,李纨、探春等人都不愿批准她的请求,只有黛玉读懂了她的心思,先说笑活跃气氛,随后帮她说情,认为她请假有理。然后又是热心博学的宝钗帮她出主意,想办法尽快完成绘画任务。黛玉的幽默引起大家一片笑声,而宝钗的多智则令姐妹们赞叹不已。本来是要讨论惜春请假问题的,现在倒改成了黛钗二人的表演舞台,我们的小妹妹只能在旁边安静地观望,就好像朱自清说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3]此刻,惜春该是多么难过,即便到了荣国府,也不曾真正得到家的温暖,只有落寞和空寂陪伴着自己。
从出身来看,除元春外,惜春也算另一个正室所生的侯门千金了,本该得到万千宠爱的她,现实却仅仅只让她得到一点余光。每当看到众人的欢笑与她嘴角那一抹寂寥的浅笑形成鲜明对比时,让人不禁悲从心来。
在曹雪芹的笔下,惜春主要的才能表现在她的绘画功底和对未来的预知能力上。她会画画,而且画得还不错,连贾母都赞赏,以至于在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向刘姥姥介绍惜春“我这个小孙女儿,她就会画。”惹得刘姥姥听了,激动地拉着惜春的手说这个姑娘莫不是神仙托生的罢。[4]甚至她的丫鬟名字也叫做“入画”和“彩屏”。惜春的绘画技术刚开始并不全面,在第四十二回中,她自己也谦虚地说道“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绘画对于惜春来说原只是随兴而发的风雅行为,现在却变成了充满压力的命令式任务。贾母把惜春的这一爱好当做炫耀的资本,一会儿要她画大观园行乐图,一会儿又要她画宝琴雪下折梅图。所幸的是小妹妹惜春才华与灵气兼备,在宝钗、宝玉等人的帮助下,她也克服了自己不擅长画工细楼台和人物的技巧缺陷,把人物描绘得活灵活现。在四十八回中,大家拉着呆香菱到暖香坞看惜春作画,看着画上的几个美人,香菱也一眼就看出“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可见惜春的毅力和才能,硬是在短短时间内就提高了自己的绘画技巧,弥补了以前绘画时的缺陷。
在第五回的判词里,“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作者用了“勘”字,而不是“看”字,也就说明了惜春预测到三个姐姐们的命运都悲凉,好景并不会长久,或者可以理解为经历了三个美好的春天,此后必将繁华落尽。[5]虽然贾府当时还未落败,暂且处于昌盛时期,但惜春心中隐隐为患。唯一幸运的是,她是贾家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所有兄弟姐妹的悲欢离合都在她成人之前上演完毕,她可从姐姐们的命运中预测到自己的结局。惜春的智慧在于她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6]她甚至从姐姐们的命运中,预测到整个贾府的命运。与其让命运选择自己,不如自己主动去选择命运。
在此,让人不得不佩服惜春这般富有主见的处世态度和横溢的才华。纵使无能选择出身,却可选择命运,生长环境虽恶劣,可在夹缝中,惜春还是保留了她卓越的绘画才能,不管遇到什么难题,总能勇敢克服。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贾家也一天天没落,她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始终在暗自观察,预见未来,选择自己将来要走的路。这样处事不惊的态度,在一个幼小的女孩身上是何其的难得。
每个人性格的形成,先天因素只占很少一部分,更多的是生长环境和后天所接触的人和事所决定的。父不爱、兄不疼、嫂不管,从小亲情的缺失,让惜春既渴望又害怕得到旁人的关怀和眷顾,唯有冷漠,才可以掩饰自己脆弱孤单的内心。黛玉的冷只属表面,宝钗才对她说了几句窝心话,便马上和她拉近距离成为知己;妙玉也只以表面的冰冷来掩饰身处侯门公府的不安和自卑。只有惜春,是表里如一的冷,决绝而不留余地。
在第七十四回以前,惜春给人留下的印象始终模糊,她的出场也总是稍纵即逝,看不出她具体的性格,直到这一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才让我们真正感受到当年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妹妹惜春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一个有自己独特思想的少女。她的“冷”也在这场抄检大观园的突发事件中暴露无遗。凤姐、王善保家的一行人到暖香坞惜春那儿,谁知道在丫鬟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银裸子和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后来在凤姐的问话中得知,这不过是东府珍大爷赏赐给入画哥哥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先把自己洗刷干净,然后将自己的丫鬟交由他人,任凭处置,将自己与这件事摆脱干系。后来凤姐询问清楚以后,觉得这是件大不了的事,打算就此罢了。可惜春抓住不放,继续说道:“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要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7]自己的丫鬟不保,反倒是外人看不过眼,帮忙来劝。仿佛入画不是服侍她一起长大的人,而是她积怨已久的仇人。
随后,惜春索性叫来嫂子尤氏,先是指责尤氏:“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跪下哭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娘看不过去,帮忙劝解。哪知惜春咬定牙,甚至以抄检大观园入画之事为契机,宣布与宁国府一刀两断:“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问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上了。”尤氏开始还竭力劝解,没想到惜春说出更加惊心动魄的话来:“……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我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两人越说越急,激得尤氏说惜春:“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的人。”惜春干脆把话说到最绝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最后气不过,只好领着入画走了。[8]
曹雪芹层层递进,把惜春的冷狠表现得淋漓尽致,至此,大家并没有指责惜春的冷酷无情,更多的则是同情和叹惜。入画的事本不算大,惜春却决意借此与东府断绝关系。或许看到入画的苦苦哀求,她也曾有过不忍,但为了保住自己,也只能牺牲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姐妹了。惜春这样坚定地和哥哥嫂子断绝关系,已不仅仅是因为东府那些秽闻丑事,更多的是她已经预感到江南甄家被皇帝治罪查抄这件事迟早要牵连到贾家,惜春此刻已经坚定做好了打算,第一步,先跟宁国府彻底划清界限,第二步,就是毅然剃发出家,脱离整个贾氏家族。
至此,惜春的冷、狠已表现到极致,但让人依旧不想也不能去指责她什么。我们唯有感叹生活、现实和时光,硬是把人们最初的善良和纯真磨灭。倘若惜春当初选择的是护着入画,那么可能结局不仅仅是落得个冷恨之人的称谓,更有可能被王善保家这些小人趁机作乱,落得个遗传东府道德败坏的罪名。惜春的决绝也只能算作一种本能选择,面对她的冷漠、无情,我们唯有深深的叹惜。
对于惜春,曹雪芹给她册页设计的画面是一所古庙里,有一个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词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此后,作者给惜春安排的出场,也与判词紧密相连,隐藏着惜春出家为尼的结局。
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给众小姐及凤姐送宫花,惜春当时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看到周瑞家的送宫花,她笑着说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9]虽是句玩笑话,却一语成谶。作者这样写,为惜春命运的归宿埋下了重要的伏笔,乍看不过是“过场戏”或“闲言碎语”,实际全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第二十二回惜春的佛前灯海谜语“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中惜春写出“佛经”“墨海”的字眼,连贾政都忍不住叹息:“惜春所作灯海,一发清净孤独。”惜春毕竟是个年轻少女,内心深处理所当然地潜藏着对爱情的向往。“菱歌”通常是爱情的代名词,而惜春“不听菱歌听佛经”明摆着是言不由衷的违心之词,绝非心甘情愿,她的出家也属无奈之举。,
作者为惜春设计的结局是惜春明哲保身的必然结果。关于惜春的曲子《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即说明了惜春出家时,贾府还没有完全落败。“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正是写惜春年纪轻轻就出家为尼。“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所有的好梦都不会长久,眼前的美好迟早都要幻灭。这与惜春的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是前后统一的,总而言之,她的出家是看破贾府好景不长从而决意皈依佛门。而后面的“闻道说西方包舒缓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就告诉了读者,这一切只是听闻,并没有眼见为实,从而对佛门、宗教产生了怀疑。这也说明了,曹雪芹思想深处,并没有色、空观念,他不认为惜春入了空门,皈依佛门,精神上有所解脱,更无半点幸福可言。惜春内心的孤寂和痛苦,又有谁知,有谁懂呢?
惜春正是以一个淡然的身影低调出场,最终以一个冷傲、孤单的身影谢幕,轻轻地来,轻轻地走,留下的始终是一个若隐若现、可有可无的印象,直到最后的决绝、皈依佛门,才让人对这个处在角落里的小妹妹印象逐渐清晰起来,面对她异于同龄人的觉悟和智慧,看到她最终的凄凉结局,想到她独自陪伴古佛直至终老,不禁令人惋惜、哀痛。
如今,惜春所画的《大观园行乐图》已无缘再见,她那小小的身影也只能停留在我们的回忆中,未来的某个时刻,当一缕微风轻拂过我们的脸颊,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惜春。想念她冷静成熟的大智慧,想念她独特的预知能力;感伤她孤冷、决绝的性格,感伤她暗自飘零的结局。她正如这一缕轻风,也曾那么真实的存在过,用她独特的方式向整个封建社会提出批判,也让我们在《红楼梦》的精神世界中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