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薇育
(安徽新闻出版学院 基础部,安徽 合肥 230001)
酒,是人类各民族民众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创造的一种饮料。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酒与文化的发展紧密相连。作为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结合体,酒除了具备作为饮料的物质含义外,还承载了哲学、文学和艺术等精神层面的寓意。
西方的文明发祥地古希腊和东方文明的起源国中国,几乎在同一时段,即公元前5世纪到前4世纪左右,在各自的筵席娱乐文化中,分别出现了会饮上的“考投博”和宴饮上的“投壶”,这两种具有通约性的游戏,然而届时古希腊和中国还未曾有过密切的文化往来。
在生活和劳动中,当人们的文化需求难以有效满足时,游戏作为探索体验相关文化内涵的理想媒介,通过其替代功能为人们提供与现实生活中相距甚远的假想空间,可以实现一定价值的精神需求。荷兰文化史学家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说“游戏问题是作为文化的一种适当功能的游戏”,“游戏伴随着文化又渗透着文化”[1](P4)。会饮与宴饮游戏在大相径庭的文明中诞生和发展,与人类文化不断交融,吸收其合理成分而不断进化亦产生了诸多共性与相似性。
会饮,是古希腊社会普遍流行的一种习俗,席间曾盛行一种名为“考投博”的游戏。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到前4世纪左右,古希腊和伊特拉斯坎人的会饮酒席上,这类投射酒渣的游戏很受人们的欢迎。该习俗源自意大利的西西里岛,后来流传到希腊东部的塞萨利和罗得岛地区,在雅典地区盛行。
希腊最伟大的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和古典讽刺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等许多古希腊作家都在各自的作品中多次提及名为“考投博”的会饮游戏。在古希腊的聚会上,男子们在男性专用房间里的长凳上休息,期间便玩“考投博”以助兴娱乐。参与游戏的几人围坐在沙发旁,他们喝酒时从一个有一对提耳和一个伸到杯底的长把浅酒杯中饮酒,当喝到只剩下酒渣时,把杯中剩余的酒连同酒渣一并投掷出去,其目标是要击中位于房间中央位置的一个器皿。
该器皿通常由小托盘、大托盘和铜制杆三部分构成。小托盘固定在铜制杆的顶端,水平放置,大托盘固定在其下方。游戏开始时,参与者将一个手指穿过器皿的把手,旋转器皿并扔出其中的酒渣。比较讲究的会饮场合,人们会用类似钹的金属制品代替普通的托盘。因为游戏的难度很大,要想使得酒渣可以击中上面的钹并掉落到下面的钹上,发出响声,获得胜利,参与者通常需要往小托盘中投入足够的酒和酒渣才能流入下面的大托盘中。在投掷开始前,游戏参与者需要给他的目标对象命名,人们往往用物品或是人名作为投掷目标的名称。“考投博”这样的投掷游戏要想取得胜利,除了有运气的成分外,还需要惊人的技能。要想动作敏捷地投中目标,就要具备和投掷标枪一样强劲的运动能力。因此,这类游戏中,技艺杰出者不仅能得到物质奖励还能备受人们的爱戴。
投壶源自于西周时的射礼,是我国古代从先秦延续至清末的汉民族传统礼仪和宴饮游戏。
“投壶”一词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的史书《左传·昭公十二年》中,“晋侯以齐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壶,晋侯先。”描述的是晋昭公和齐景公举行宴会,席间以箭投入壶中为乐的场景。晋昭公说“寡君投中壶,统帅诸侯。”投中了。齐景公举起矢,说:“寡人投中壶,代君兴盛。”也投矢入壶,皆大欢喜[2](P305)。投壶器皿金属制、陶瓷制等均可。壶中盛矢以红小豆,使箭矢投入后不至于弹出。宾主就位于各自席位上后,投壶之礼开始。负责主持的司射首先按照方位和距离布置好游戏场地,把两尊壶放到分别正对宾客与主人对面的位置上,然后返回自己的席位,再向宾主宣布比赛规则,吩咐乐师奏乐。宾客和主人依次投壶,将八只矢投完,为一局。最后由司射清点投进的箭矢的数量,对宾客和主人进行罚酒和立马的游戏奖惩。
《礼记·投壶》中记载:“壶,颈修七寸,腹修五寸,口径二寸半,容斗五升。壶中实小豆焉,为其矢之跃而出也。壶去席二矢半。矢,以柘若棘,毋去其皮。”[3](P793)据说这是最早关于投壶的流程、仪式和用具的文字记载。由此可见,投壶的壶有着严格的尺寸大小规定,投壶所用的箭,也很考究,用未剥木皮的拓木或酸枣木制成。为了游戏的安全性,人们还在壶中盛着红小豆,箭投入后不会弹出,也可以防止用力过猛导致箭砸破壶底。器具的细节设置反映了该游戏在当时发展是十分成熟的。礼仪规则方面,放壶的地方,距座席有两矢半的距离。要求箭头一端投入壶中才算投进,主人与宾客一递一只地投,如果一方连续地投,就是投进也不算数;胜者要斟一杯罚酒让不胜者饮。饮过罚酒之后,输者要为胜者放上一个得胜的筹码;如果有一方首先得到三个胜的筹码,另一方就要饮一杯庆贺的酒。罚酒后,就为胜利的一方立下一马。哪一方得胜就把马立在哪一方算筹的前面。以三马为胜。喝过庆贺的酒,司射就让人把已立的马撤掉。游戏才算结束。
以上两种游戏皆是出自饮酒筵席上的助兴活动。较之中国古代其他更为繁复的礼仪活动,出自射礼的“投壶”步骤简单。游戏结果的惩罚上看,饮酒更像是一种嘉奖性质的责罚,趣味十足。“投壶”所举行的场合,无论是在国君宴请的饮酒筵席上,还是贵族大夫的日常酒席间,也可视为一种较正式的礼仪场景。而“考投博”的场地则是在与酒席区分开的休息厅内,离开了席位座次的尊卑之分,少了酒席宴座上的菜肴器具,单独的休闲场所使得参与者在游戏中更能轻松地享受快乐竞技的过程,其娱乐性更强。
一般认为,希腊宗教是指从希腊古风时期最终定型并在古典时期成为城邦公共崇拜或受到城邦保护并一直延续到基督教取得胜利之前的宗教。希腊宗教在其形成过程中建构产生了以往宗教所没有的新的崇拜内容和方式即英雄崇拜。城邦兴起后,早期以家庭崇拜的方式小范围希腊英雄崇拜活动,演变成了城邦公共崇拜偶像的活动。而在城邦的会饮集会里对古希腊的多神崇拜的宗教仪式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对神秘感性的酒神戴奥尼索斯的崇拜。酒神本性狂热、过度和不稳定。德国哲学家尼采认为戴奥尼索斯的鼓舞对希腊人来说是“一种近乎身体上的陶醉感”,使得“整个自然沉浸在喜悦之中”,使得“每个人都达到了忘我的境地。”[4](P21),“戴奥尼索斯式的希腊人,以其最高的能耐,以冀求真理和自然。”[4](P56)
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西彻斯特大学的希思·夏普博士(Dr. Heather Sharpe)曾在一次考古学家研讨会上,与学生们用浅耳杯和葡萄汁对“考投博”的游戏进行了复原,现场引发了不小的混乱。夏普博士在接受杂志采访时说:“实验结束时,稀释的葡萄汁洒的满地都是,一般的研讨会会场布置都是在房间的四面设置座椅,如果在‘投酒’时没有击中目标,酒会溅到其他人身上,您可以想象,整个会场的人都被葡萄酒淋湿了,本人也不会例外。”[5]由这次复原的混乱场景可以想见,古希腊城邦时期的酒会上,即便是出于较为严格规范的宗教崇拜的仪式,酒神精神带给人们的情感宣泄依然是自由洒脱的。
中国自古以来就无西方政教合一的严密的宗教信仰支撑,但中国文化是以传统哲学作为思想基础。中国文化中的酒神精神以道家哲学为源头,也与儒家礼教密切相关。庄子主张,物我合一,天人合一,倡导“乘物而游”“游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道家推崇的是追求绝对自由、不计生死利禄及荣辱、不受束缚的精神境界。“投壶”的游戏虽有礼节,但趣味性更强,与“六艺”之中的“射礼”相比,不似其例行公事的仪式一般古板枯燥,更像是以宴饮为载体的娱乐活动。在饮酒之后的奇妙情绪下,人们凭借自己的技艺随性发挥,酒席上的游戏自由洒脱,活动自然就带来了快乐的情绪。发生在古代的筵席上的很多事实也生动地反映了儒家“五常”价值理念,如关羽“温酒斩华雄”胜利归来的酒,就是英雄的侠义肝胆,在儒家中称为“义”,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借助酒的谋略从儒家角度说就是“智”的体现。与“考投博”中体现的西方狂热洒脱、自由奔放的酒神精神不同的是,“投壶”在道家的自由酒神之外,受到中国传统礼教的文化的影响,它既是一种宴饮游戏,也是筵席上的一种礼仪,向世人展示了作为“礼仪之邦”的儒家之“礼”的文化。
复原“考投博”游戏的希思·夏普博士(Dr. Heather Sharpe)说,“希腊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喜欢相互竞争,无论是在研讨会上还是在体育馆中。”[5]《奥德修斯》中就描述了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中取胜后,花了十年时间,历经艰辛终返家园的故事。而在这十年,他家乡的很多人都认为他长年不归,一定已死,许多贵族开始追求他的妻子潘尼洛普。在一场“考投博”的比赛中,求婚者欧律马科斯多次将他的葡萄酒瞄准奥德修斯的头部,以游戏的戏谑方式羞辱当时身份还未公开的奥德修斯,认为他不具备同自己竞争潘尼洛普的资格。这个场景的描述中把竞争的意味加以强化,是为了突显英雄人物隐忍的品质,为后文的发展埋下伏笔。
从射礼衍生而来的“投壶”虽是席间之礼,也同时是中国一项具有汉民族特色的传统体育项目,宾客投完投壶之箭后,少者罚酒,这种规范的制度,体现了体育锤炼和竞争的引导。《礼记》投壶第四十中,记载“奏投壶之令,曰:顺投为入,比投不释,胜饮不胜者。”[3](P790)就是说游戏中如果不等对方,自己连投不计分,可见参与者的较量是必须遵守严格的规则,这是公平竞争的前提条件。
竞争性是体育的本质属性之一,作为具有体育运动特色的“考投博”和“投壶”都是在筵席上,宾客双方或多方在规则限定下追求卓越,努力拼争的一种精神体现。但是伴有竞争活动的游戏虽有竞争性,却少功利性,与竞技类运动相比,它不过分计较胜负, 不追求直接的结果,而更重视游戏活动的参与者的表现过程[6]。
古希腊人的会饮酒宴不只是寻求物质上的满足,而是在追求一种更高的精神生活。会饮成了当时社会的潮流,是显示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重要手段。雅典海上贸易的发展促使平民经济财富的积累,这些有经济能力装备自己的中产阶级,通过重装步兵的军事手段提升了自身的地位,形成了“新贵族”阶层[7]。在任何时期,经济基础作为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总和,都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存在和发展的前提,它决定和制约着社会的各个方面,自此传统贵族垄断城邦政权的局面被打破,新贵族的生活方式也开始成为社会主流的休闲方式。一些从事对外贸易的新贵族在与东方商人的贸易交往中,为突显自己的新贵族身份,引进了东方追求享受和奢侈的考究物品,其中就有为希腊人引进饮酒习俗提供的卧榻。卧榻饮酒本是东方习俗,而希腊人引进后不但在这种矮床上饮酒,就连玩耍酒席上游戏“考投博”都懒得起身,倚靠在卧榻上投掷,在古希腊的器皿和壁画上经常可见以这种休闲姿态进行游戏的古希腊人。
中国古代的宴饮活动,有着完整的礼仪规则,这些制度和其衍生的文化活动一起,反映出当时社会关系和文明内涵。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2](P162)射礼起源于祭祀活动的宴饮习俗中。射箭在古时是战争中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因此古人十分看重射箭的技艺,射箭前后,常伴宴饮,如天子举行盛大祭祀活动的大射,或者诸侯朝见天子相会时的宾射,侑酒娱乐的“投壶”游戏便由射礼衍生而出,在春秋时期极为流行。出土于河南南阳的东汉石画像上的《投壶图》就生动地再现了这种从容安详、讲究礼节的游戏。
荷兰文化史学家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曾指出:“在文化本身存在之前,游戏就是一种给定的重要存在。”[1](P4)“考投博”和“投壶”,这两种带有一定的文化功能和健身、娱乐目的的运动游戏,虽然各自独立封闭发展,但皆在其民族发展进程与文明社会进步中得以产生和发展。
作为具有体育运动特色的“考投博”和“投壶”,都是在筵席上,宾客双方或多方在规则限定下追求卓越、努力拼争的一种精神体现。它们的思想起源不同,但二者皆是社会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代表不同民族的艺术智慧。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中西文化与文明间的误会与冲突正逐步减少,我们更应关注文化的通约性,使得文化的交流和传播能够发挥重要作用,从而维护政治稳定,推动文明进步和促进社会和谐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