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燕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泰顺原是边境之地,明景泰三年(1452年)置县,所分到瑞安、平阳之地“实则皆山谷而已”[1] 14。这个由山谷组成的偏僻小县“崇山峻岭,幽谷清溪,僻在瓯郡西南,界连八县,四面边域,群峰环绕,特为耸拔,道路亦多险阻”[1] 34。唐宋时陆续迁入泰顺的十八个外来移民家族作为开山大族,为整个县境的开发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并影响其后续发展。泰顺县内许多村落都是由血缘关系结成的村落,通常同一个村的居民均出自同一家族,这一特点使得该地的家族与地方关系密切。
近年来,泰顺因廊桥、百家宴等非遗项目不断为外界所熟知,但外界对在泰顺发展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唐宋“十八家”却知之甚少。同时,学界凡有著书立说者,多聚焦于单一望族,缺乏对泰顺唐宋“十八家”的系统研究。本文梳理泰顺地方与家族的发展脉络,对泰顺唐宋“十八家”姓氏移民进行探究。
泰顺唐宋“十八家”即泰顺十八大家族,其说法最初起源于清代泰顺地方志书《分疆录》。《分疆录》卷首云:“前后入山著籍者,凡十八大姓。义翔乡如莒冈(今莒江)夏、库村吴、包坑包阳包、箬阳毛、池村(今司前村)池、大住左窟方、罗峰(今罗阳东外)董及宋、南阳(今罗阳溪坪之西)江、仙居木棉(今竹里头发洋、司前墩头)徐、葛阳陶,归仁乡如夹屿大安归岩(今三魁)张、筱村四溪林、陈阳(今松阳上仁阳、下仁阳)陈、夹屿章峰(今雪溪)蔡、东溪曾、叶屿洋(今叶瑞旸)叶、周边周。”[2]从唐末到宋的100多年间,夏、吴、包、毛、池、方、董、宋、江、徐、陶、张、林、陈、蔡、曾、叶、周十八家姓氏家族迁居泰顺,后世子孙繁衍至今。
在开山立业至今1 000多年的时间里,林、陈、吴、夏、张、包、董、徐、陶、蔡十家姓氏家族逐渐发展成为地方大族,文化发达,人才辈出,在泰顺地方发展中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但余下的毛、曾、叶、周、方、江、池、宋八家姓氏家族却未能延续家族辉煌。从人口看,毛、曾、叶、周四家姓氏家族各自还有几千人,而方、江、池、宋四家姓氏家族则只有几百甚至几十人。人丁兴旺是一个家族兴盛的标志之一,人口数量稀少的家族在农耕时代发展较为艰难。笔者在查证资料时发现,方、江、池、宋四家姓氏家族资料十分稀少,也是家族发展不顺的一个佐证。这些家族因在泰顺遭遇了发展困境已迁出泰顺,但具体情况因资料的缺失目前暂无从考证。
人口数量和地域分布是家族发展状况最直观的表现。据《泰顺县志》记载,泰顺县1990年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县常住人口为31.009 6万人,全县278个姓氏中,林、陈、吴、夏、王、张六姓人口数排在前六位,合占全县总人口的1/3,其中除王姓外,其余皆属唐宋“十八家”[3]。泰顺县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县常住人口为23.34万人,从唐宋“十八家”的具体人口数量①姓氏人口数量也包含唐宋以后迁入泰顺的同姓人口,但所占比例不大,在此仅作参考,故暂不区分。看,2万人以上为林、陈二姓,10 000~19 999人的有吴、夏、张三姓,5 000~9 999人的有包、毛、董、徐、陶、蔡、叶、周八姓,1 000~4 999人的有曾姓,500~999人的为方、江二姓,100~499人的为池姓,10~99人的为宋姓[3];从地理分布看,唐宋“十八家”裔孙几乎遍布泰顺全县,还有许多散居外地。2016年泰顺县行政区划进行调整,调整后泰顺县辖罗阳、百丈、筱村、泗溪、彭溪、雅阳、仕阳、三魁、司前畲族、南浦溪、龟湖、西旸12个镇,雪溪、大安、包垟、东溪、凤垟、柳峰6个乡,以及竹里畲族民族乡1个,乡镇下设11个社区,6个居民区,295个行政村。除竹里畲族民族乡外,各乡镇都有唐宋“十八家”的足迹。如林氏后裔主要聚居于今筱村、泗溪、仕阳、雅阳、百丈、三魁等镇及其下辖村落;陈氏后裔主要聚居于今泗溪、罗阳、百丈、司前、三魁等镇及其下辖村落;吴氏后裔主要聚居于今筱村、泗溪、三魁、罗阳等镇及其下辖村落;其他姓氏同样在泰顺境内各地散居,尤其是发展良好、人口数量大的几个大家族,全县都有其后世子孙居住。
唐宋“十八家”最初都是因避乱而流亡到泰顺,在当时的蛮荒之地“烈山、导泉、垦田、均赋、定界、立户”[2],经过1 000多年的岁月洗涤却走向不同的发展道路,这是多种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
有学者在研究徽州宗族时将徽州最初出现的一些宗族称为“母族”,将从“母族”中分裂出来的宗族称为“子族”,将“母族”与“子族”之间的关系称为“地方性家族集团”[4] 45。泰顺唐宋“十八家”中繁衍兴旺昌盛的十大家族,始迁祖迁入泰顺并定居后,经过一段时间后,家族不断发展壮大,随后开始往其他各地分迁,较早的二世即开始分迁,分迁后的支派经过一段时间的繁衍后又再继续分迁,这一过程不断循环,整个家族人口越来越多,分布地域越来越广,到最后,这些家族实质上也就成为了由“母族”与“子族”一起组成的“地方性家族集团”。
泰顺“地方性家族集团”的形成首先得益于该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泰顺是浙江最南端的边界小县城,处于洞宫山脉和南雁荡山脉的交界地带,境内山峦绵延,溪流纵横,“九山半水半分田”是泰顺地形地貌的最好概括。唐代以前的泰顺更是尚未开发的蛮荒之地,地广人稀且原始森林众多,“僻在荒服中”“实闽括间瓯脱也”[5]。唐代诗人顾况在《仙游记》中用“群山万道,不可寻省”[6]描绘了当时泰顺一带的地理环境。这样的自然环境于战乱纷飞的年代无疑是避世佳地,这也是泰顺唐宋“十八家”先祖陆续迁至该地的先决原因。泰顺给唐宋移民提供了适合繁衍生息的自然环境,但家族的发展壮大与繁荣较之单纯的生存要更为艰难,也更为依赖于人的力量,故唐宋迁入泰顺的十八个移民家族最终的走向不尽相同。对于家族而言,影响泰顺唐宋“十八家”发展状况的大致有始迁地的选址、始迁祖的文化水平等多方面的因素。
《管子·度地》曰:“圣人之处国者,必于不倾之地,而择其形之肥饶者……乃以其天才,地之所生,利养其人,以育六畜。”[7]出于生产、生活的需要,移民们选择定居地时必须考虑到该地的耕地条件,肥沃的土壤、丰沛的水源等必备因素。除最基本的耕地条件外,选址时还需关注该地是否适合经济作物生长,是否便于交通往来等。仙居徐氏先祖在分迁时选择垟畴村,概因“此地有峰峦环绕,叠嶂团围,壁岸双峙,斗山孤屿兀尔一丘,聊可结庐。日出力作,夜入读书,恍如太行之盘谷无殊,桃源之仙居,虽僻处山陬,卜云其吉,岂怀被仙陵而迁此哉。”[8] 45定居地选得好,家族后续发展才具有可操作性,否则必不能持久。
泰顺唐宋“十八家”移民的始迁祖多为文人逸士或避世官宦,特别是至今兴旺的几个家族,其始迁祖均大有来头。据相关族谱等记载,包氏始祖包全为唐德宗贞元年进士,曾任福州长溪令;夏氏始祖夏仁骏,曾因先祖遗荫入太学,任中书舍人;吴氏始祖吴畦,为唐懿宗咸通年进士,任谏议大夫且后官至太子太保;陶氏始祖陶乔为唐穆宗长庆辛丑进士,曾任中军都督;林氏始祖林建,唐天祐年明经科擢第,曾任内阁长史,等等。始迁祖在一定程度上为家族奠定了发展基调。泗溪《林氏家乘》诗曰:“长林世家住溪山,石柱巍峨拥画栏。圣地古今连海角,明岚苍翠起云间。千枝万叶传芳去,众子诸孙衣锦还。荣华富贵难比及,快瞻天日立朝班。”[9]
“同一个祖先的子孙聚族而居的家族,从它具备的形态结构和组织制度,严密的家族组织系统,严格的族长族权的统治,规范、缜密的家法族规等方面,显示出家族的作用。‘掌教名数’把宗族组织规定成很完备的政权机构。”[8] 35一个完善的家族组织需要具备宗祠、家谱、家法族规及族内公有经济等构成要素。“祠堂是一个家族的中心,它象征着祖先,象征着家族的团结。仙居家族成员都围绕着祠堂居住,通过祠堂祭祖和其他活动,用血缘关系作纽带,把族众牢固地纽结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一个严密的家族组织。”[8] 60-61家谱的最主要作用是“收族”,人们通过家谱可“确定族众的地位,赈济贫困族众,解决世系纠纷,防止血缘关系的混乱”[8] 68。家族族规用来规范族人的思想行为和处理族众之间的相互关系,发挥稳定家族和地方社会的作用。族内公有经济如公田、祭田、学田、义田等则为家族的发展奠定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在封建社会,决定一个宗族社会地位的高低,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宗族有没有出现‘要人’。是否‘累世簪缨’,‘代有闻人’,是衡量一个宗族社会地位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准。”[4] 584“要人”“闻人”影响着家族的社会地位,而社会地位高低又影响着家族发展,地方望族总是占有更多的发展资源和便利。泗溪林氏后代文士辈出,自北宋熙宁三年(1070年)至南宋咸淳四年(1268年)的198年中,连续九世共出文武进士43人,其中更有18人为学士,即声名显赫的“十八学士”,家族人才辈出使该家族长期为当地望族,至今仍在泰顺当地占有重要地位[10]。
每一个历史稍长的家族,必有其相应的家族文化在漫漫时光中积淀下来。对于泰顺唐宋“十八家”而言,家族的兴旺繁盛与其文化优势成正比,如今仍为当地望族的林、徐、张、夏、蔡等家族,均十分重视家族文化的构建,其家族文化之深厚令人惊叹。那么其家族文化是如何形成,又是如何延续成百上千年的呢?
塾学为家族培养人才、塑造文风,奠定家族文化的形成基础,并保证其不断延续。《里光济南林氏宗谱:家塾纪引》提及:“天下之人莫不欲高其门第,然门第之高必有贤父兄以开立教之原,斯可以高其门第;又莫不欲大其家声,然家声之大必得贤子孙以读圣贤之书,斯可以大其家声。”[11]一个在某地聚族而后形成的大家族一般都会设立家塾或族塾,由族中的老秀才担任老师,对族中子弟进行教育、教导。仙居徐氏自开基始祖就十分重视族内教育,在北宋出了温州第一位状元徐奭后,更加注意人才的培养,到清朝时甚至在离村五里的山坳里修建一座书院,只为营造一个更好的读书环境,族内子弟一般吃住学都在书院,由族塾先生统一管理,培养出不少秀才和举人。该书院如今已无踪影,但此地有人定居并形成自然村后被雅称为“书院村”。泗溪林氏文化之鼎盛也与其族内教育息息相关。林建迁往泗溪儒蓝宅花园时其六子林旸随父同去,林建于宋建隆二年(961年)寿终,而林旸及其子孙则在此定居,传至林建五世孙林韶时开始在儒蓝宅开设学馆,招收本族及周边子弟入馆从学,自此泗溪花园林氏学风盛旺,科甲蝉联。泗溪林氏曾在198年间共出文武进士43人,或兄弟登科,或父子同榜,更甚之祖孙五代连续登科,其中有18人为学士,至今泗溪一带还流传着关于“十八学士”的民间传说故事。林韶所开创的儒蓝宅学馆距今近千年,它不仅成就了泗溪林氏“十八学士”的美名,还使泗溪成为远近闻名的“进士之乡”,对古代泰顺乃至温州的教育贡献巨大。清代林氏裔孙林鄂、林用霖父子能凭一己之力修成《分疆录》,这一蔚为大观的地方志书也得益于其家学渊源。
家族通过设立家法族规进行治家教子,约束族中子弟,其主旨是“推崇忠孝节义、教导礼义廉耻”[8] 56。一部完整的家法通常包括“重纲常、祭祖宗、孝父母、友兄弟、敬良上、亲师友、训子孙、勤学业、端世习、慎婚姻、睦邻里、戒放肆、戒官讼、戒糜俗、输赋税、恤贫乏、立继嗣、责成人等项目”[8] 57。这其中多个项目均与家族文化相关。仙居张氏(注:先祖入赘徐家,实为徐氏后人)族谱有大量家法的详细记载,涉及“教养”曰:“第不教而善者少,教而善者多,故玉必琢而成器。”“友以为教教养之资,庻几相关而善幸,而成名朝端或为名臣或为良吏,朝野胥有赖不则明理,于身心不失为圣,坯品乡里中善人,教之严帅唯谨,而犹狂悖怙终不悛者,未之前闻此中养不才岂不乐有贤父兄哉。”[12]所有人都必须严格遵守家法族规,每时每刻都在敦促族内子弟成才。
家谱一般包括姓氏源流、堂号、世系表、家训(家法族规)、家传、艺文著述、家谱图像等内容。其中,家族通过家法族规进行治家教子;姓氏源流、家传中许多家族文人所作短文以阐明家族姓氏的由来和渊源,家族迁徙的经过,发展兴盛的始末及先祖的事迹等;艺文著述主要记录家族文人的诗文著作及书信、碑文、经籍、表策等,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是家族文化结晶之集大成者。一个家族定期续修家谱,不断将家族的文化发扬光大,代代相传,使其家族文化得以千百年延续。
家族文化非一日可成,其延续非一人之功,源自十几甚至几十代人的共同努力。泰顺唐宋“十八家”经过1 000多年的繁衍与发展,其存在意义已远在“家族”概念之上,特别是其中尤为兴旺的10个家族,与泰顺地方发展紧密相连。家族得益于该地的有利环境而慢慢经营、发展、壮大,也一直在反哺泰顺,促进了当地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并为泰顺留下大量文化遗产。更甚之,当地望族培养出的人才“留下了珍贵的物质与精神财富,并对今天的地方社会发展有着积极的引导和借鉴意义”[13]。泰顺唐宋“十八家”的发展历程值得后人铭记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