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永 霞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近年来发生在国内外语教育界的一项重大改革举措莫过于2018年中国英语能力等级量表(以下简称量表)的正式公布与实施。量表是中国首个覆盖各学段英语能力标准的纲领性文件,它在统一的标尺上对各等级的英语学习者应掌握的语言运用能力进行了全面深入的描述和规定,其主要功能是“为每一个阶段的英语学习、教学和测评提供参照标准”[1]。围绕量表的研究目前主要集中在量表建设的理论基础和科学效度;[2][3][4][5]分量表的制定原则和方法[6][7];量表的应用研究和启示。[8][9][10][11]现有研究为量表的普及应用确立了科学的依据,其共同之处是以主流话语的立场探讨量表的科学性或如何在实际的教、学、评中巩固量表话语的主导地位。然而这些研究普遍存在三重三轻现象:1.重在实证主义范式的研究,轻于其它范式的研究,虽已有少数学者(如蔡基刚)运用批判主义范式研究量表,但少有后结构主义范式的研究;2.重在追求英语教育的宏大叙事的研究,轻对英语教育话语的构成规则和话语与权力的相生相长关系进行的反思性研究;3.重以“应该或必须”为结论的教育研究,轻呈现微观话语权力运作图景的解构式研究。本文尝试突破传统三重三轻的研究思路,运用福柯话语理论和规训权力理论考察现实教育政策话语的微观权力运作机制,对英语教育政策话语去自然化,以期为教育研究中认知范式的转换提供一个典型范例,填补后结构主义式话语研究的空白。
福柯话语分析不仅是一种话语分析的策略、方法和知识体系,更是一系列新颖独到、充满冲击力的后结构主义哲学范式和方法论宝库。在本体论上,福柯认为“不是认识主体的活动产生某种有助于权力或反抗权力的知识体系,相反,权力—知识,贯穿权力—知识和权力—知识的发展变化和矛盾斗争,决定了知识的形式及其可能的领域”[12]。所谓的‘实在’是话语权力运用的结果,而话语是“一种决定某些谈话、思考、行为的可能性而抑制其它可能性的开放的知识体系”,是一种产生意义、构建主体性的实践活动。[13]认识论上,福柯反对知识生产的绝对权威和价值中立,“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4],话语承载、制造、强化了权力,[15]同时又是权力施展的产物。权力的主要效应是生产知识和话语,构成意义,培养和塑造主体性,煽动、诱导、强迫我们生产真理。真理话语并不是纯洁的,而是凭借其坚实的机构支撑而成为强大有力的主流话语。[16]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对存在于教育领域里主流话语的规训权力进行了深入独到的探讨。规训是普遍存在于现代教育话语中的“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它是一种权力物理学或权力解剖学,一种技术学”[17],人体成为规训权力的工具、对象和目标,在被技术化的改造和改善中变得灵巧和强壮。[18]现代教育通过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和检查的规训手段来组织、生产、分析、管理和塑造人,在教育实践活动中把人建构和规训成符合外部世界需要的规范化特征。人的主体性正是在科学话语对人的客体化方式中、在规训权力对人的分析和管控中形成的。
福柯话语理论和规训理论为教育政策话语的反思性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角。福柯话语理论告诉我们,国家语委颁布的英语等级量表不仅具有文本性,还是某种知识体系、权力运作机制和主体建构活动。规训理论继而告诉我们,量表话语所代表的权力技术并非是那种耀武扬威、大张旗鼓的权力,而是通过某些微观的规训技术悄无声息地将个体建构成知识和权力的对象。问题是,量表话语通过哪些具体的技术制造并实施规训权力?量表话语在规训权力的运作中又塑造了什么个体类型?下文将运用福柯话语理论和规训理论对上述两个研究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为了创立一个“贯穿英语教育各阶段教、学、测的共同能力标准”[19],统一描述和规定学生的英语能力,量表创建了一个有益的分析配置个体的空间。这是一个旨在了解如何消除含糊不清的评价标准,如何统一定位个体、确定位置,同时监督个体的技术。首先,量表从对学生的空间分配入手,依据空间分割原则,规划出一个分为基础、提高和熟练三个阶段、九个级别的等级空间,每个等级都对应某类学生群体,每个学生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和位置。如一级和二级对应小学水平学生;三级对应初中阶段的学生;四级相当于高中水平;五级和六级分别相当于大学英语四级和六级水平;七级则对应于英语专业学习者;八级和九级则体现高端人才的能力水平。通过空间分割技术,一个等级排列的理念空间形成了:构成等级单元的决定因素是个体在分类中所占据的位置及与其它等级的差距。然而这个定位并非赋予个体固定的位置,而是安排她/他在权力关系中流动和变更。每个个体按照其考试成绩有时处于某一级别,有时沿着这个序列移向另一级别。因此,量表话语通过分割空间的个体安排技术创造了一个表示能力、知识特点和评价的动态等级空间,把纷繁庞杂的无序主体变成秩序井然的教育客体。量表的空间技术成为实现其规训权力的重要途径。
有学者建议将量表应用于分级教学,[20]以利于各级教学内容的统一连贯和系统化。然而福柯话语理论和规训理论的视角向我们揭开并展示了这种分级理念下的一种低调隐蔽而又毫不掩饰的权力运作机制:即按照一定的技术规则将杂乱无章的芸芸众生进行位置预设、分类和排列,以保证学生处于被观察、被监督、被规范和被生产的地位。这种技术规则的‘科学化’和合理化过程成为我国量表研制专家们所面临的重大课题:我国作为英语学习、教学和考试大国,如何为现存的十几种外语考试以‘科学’统一的合理秩序?这涉及到如何在一定的社会需求下按照一定的技术生产特定种类的人的问题,关系到如何“组织复杂事物、获得一种涵盖和控制这种复杂事物的工具的问题”[21]。如量表研制者们表示,量表的构建以交际语言能力模型为基础,以语言学、语用学及教育学等理论为依据,以我国各级各类教学课程标准、考试大纲、调查问卷来确定典型的语言活动;通过全国英语教育专家学者们对描述语精心分析、分类,运用科学统计工具进行统计分析,确定等级,验证结果,最终形成各个等级归类和标准。[22]所以,量表话语的形成体现了一种安排和改造人的‘科学化’和技术化的知识体系的形成,学生在成为英语学习主体的过程中也被迫成为科学话语管理和解析的对象,被赋予有序的等级空间。
量表“为我国各教育阶段或学龄,不同学习目标的英语学习者提供科学、有效、统一连贯的目标描述”[23],其描述语在时间先后顺序上对应了小中大学各学段学生应达到的英语水平。以规训理论的视角来解读,量表话语将时间分解成若干个连续的片断,然后在此基础上确定每个级别阶段的起止时间,各段时间都描述和规定了相应的精细化的学习任务和目标,当达到一个阶段的水准后新的区分细密的等级系列又开始了。这样,量表话语下的九个等级都被累积整合到小、中、大学一个大的时间性序列,使“每个人都受控于一种确定其水准或等级的时间性系列”[24],这个系列代表了“精神智力的一种自然进程,又是教育程序的一个规则”[25]。这种描述语分级的时间序列化使量表话语在某个时刻上对个体进行具体干预和管理成为可能,根据她/他在时间系列中达到的水平区分、校正进而评估每个人,表明这个人此阶段的最终能力水平。因此,量表话语对描述语时间性的整合诱发了一种可监督、测评、判断人的权力效应。正如福柯所言,“权力被直接作用于时间。权力保证了对时间的控制和使用”[26]。它揭示了一种“连续被整合的线性时间”[27],目的是通过有效地安排、组织、积累和使用时间来最大化地提高和培育个体的能力及素质。
福柯认为,规训话语通过有效使用时间的新方式——系列性、累积性和连续性地整合时间,构建了时间序列上“创生性”的个体。[28]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创生性的个体也是量表话语的时间技术所规训的对象和后果。在这个时间序列的中心,核心程序是以“能做”方式撰写的描述语,它是一种让学生克服哑巴英语、掌握“面向运用”的语言技能的操练程序,具有等级性和差异性的特点。通过使位于某一阶段的个体语言行为接近该阶段的标准值,“能做”描述语就能通过学生与这个标准值的关系对这个学生做出评价。量表话语下逐级增加难度的“能做”描述语以规定性和时间上连续性的形式行使规训权力,促进了个体力量的提升及对其观察和测评的实现,从而确保了主体性的发展和主体客体化的转变。“能做”描述语成为时间累积技术中一个重要因素。
量表话语将语言能力定义为“语言使用者/学习者运用自己的语言知识和非语言知识以及各种策略,参与特定情境下某一话题的语言活动时体现出的语言理解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29],分为听、说、读、写、译、语法、语用等技能,每个分项都根据水平高低分为9级,每级能力都以“能做”的描述语来表达,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行为、标准和条件。如描述语“能借助索引,快速检索目标信息”含有行为(检索目标信息)、标准(快速)、条件(借助索引)。其中“标准”不仅体现了对行为的框架,更是一种强制性程序和手段,确保了对行为本身规范化和精细化的规定。条件则体现了行为发生的前提。在动作—标准—条件链条上,权力被引进,一种精心的力量控制作用于个体中,这是一种积极的生产机制,是如何从小、中、大学各时间阶段中造就更有用、更符合要求的个体,使肉体在“能做什么”及“怎样做”方面达到主流话语设定的要求和愿望。如“能做”描述语规定了学生必须以英语使用作为发展方向,训练语言在活动场景中的实际运用能力。然而作为权力作用对象的人并不被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而是被零敲碎打地分解处理,学生需掌握的语言能力被旗帜鲜明而又细致入微地分解为不同的因素。通过量表话语,英语学习者进入了一种“探究它、打碎它、重新编排它的权力机制”[30]和权力关系当中,一种新的客体对象由此形成,这个客体对象是英语学习者的自然的肉体,它以接纳量表话语下特殊程序和操作步骤而成为话语权力的目标和工具。这种话语权力对个体进行具体精细的干预模式在福柯笔下被称为持久不间断的权力“微观物理学”。同时,如前所述,量表话语也被呈献给科学的知识形式,这种知识形式和话话权力下的肉体是一种被要求能够驯顺地从事细微语言行为的肉体,是通过系统训练而变得强大有用的肉体。如福柯所言,正是从“一整套技术,一整套方法、知识、描述、方案和数据……细枝末节中产生了现代人道主义意义上的人”[31]。
以上分析可知,福柯话语理论和规训理论视角下的量表话语不再是一种价值纯洁的语言政策文件,而是建立在一套知识体系上的权力策略,一种精心计算、细致持久、高雅而深沉的权力运作机制,一种新的 “权力技术学”[32],其主要功能是为了更好地生产、筛选和征用符合社会经济发展和某种政治期望的英语人才。它通过权力的空间技术(分割空间)、时间技术(累积时间)和肉体技术(分解肉体)训练、培育并塑造能力强大而又驯服实用的个体。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驯服”并不意味着个体是权力的被动接受者,任凭权力操纵或摆布。一方面,福柯笔下的权力不是一个压制性的否定力量,相反,它创造事物,构成意义,是个人生成话语的主体;另一方面,权力不是被某个集团或个人所占有的,而是具有流动性和不稳定性的特征,是在相互依存、交织、斗争、角逐、转化的网状关系中运作并实施的。因此,作为规训对象和工具的学生个体在日常的话语实践活动及复杂的行为关系网络中同样会利用规训话语施展、协商和强化自身作为训练有素的主体的权力,“以达到策略性地挑战、抗争或颠覆主流话语的目的”[33]。对这种被福柯称为“自由游戏”的策略性话语实践活动和权力争夺形式的深入分析与考量也许可成为未来教育话语研究的一个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