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勋
若论孤独之诗,依我看,有两首,都沁到了骨子里,几乎化了瘤。半夜读,凉飕飕的,疑有魅影。一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独怆然”与“众乐乐”是相对又相成的。若“众乐乐”是一种德,“独怆然”就是一种道。登楼远眺,苍渺如水,名山事业,往事前尘,俱如烟散,暂且脱了那德的外衣,临风沐空,归息到了禅心道眼的虚灵,化羽同尘。有一年,微雨里,我登过汉中的古汉台,即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的那个坛,形单影只间,我依依领略到“独怆然”的蚀骨的孤独,如檀香刑优雅而缓慢地刺入髓中,那种疼,是甜的,但无从逃避。
二是李白的《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
若说“独怆然”是孤独的意相,那么,“对影成三人”乃是孤独的形相。前头有个“花”字,但老李伴花不见花,他所见的,是孤零零的月、我、影,三个形连实隔的意象牵强绞合,像一首单身的情歌,弥漫在冰冷的酒里,倒入嘴,滑下落喉,浸入心,点点是愁人泪。反正,每读到“对影成三人”句,哪怕朗日清风,我都觉得如掉进黑黢黢的冰窟。天下最孤独的人,原来是仰天长笑的李太白,酒里酒外的疏狂,那只是他“众乐乐”的一件皱巴巴的长袍。
少年时读李太白的诗: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盏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很喜欢诗仙这种“凡我醉处即是故乡”的潇洒的流浪情结,也就一直把背着一把吉他浪迹天涯当作梦想中的最高境界。我想,很多春衫少年都曾做过这样的梦。这是一个很古典的中国文人梦。这样的梦确实有点壮美,有点诗意。
十年前,我是背着一把吉他离开那雨雪霏霏的故乡的,有点易水边那个古剑客的慷慨心肠。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留在深圳过年的情景——一圈老乡围坐在工业区前面的草地上,我们大声地讲着方言,大力地摔着啤酒瓶,最后一个个提着半瓶啤酒摇摇晃晃而去。他们都不是诗人,我能原谅他们;而我是,所以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知道自己没醉,我很清醒地知道我置身处不是我的故乡,远处近处的爆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我忽而哭起来,滂沱大雨似的。我把吉他砸在草地上:这不是我梦想中能边走边唱的那个天涯!劳什子李太白,劳什子“不知何处是他乡”,都见他的鬼去吧。
南方的水泥路很容易磨穿旅人的鞋跟,也很容易磨蚀那点乡愁,第二年过春节时,我仍留在深圳,但那时我已经学会不再用眼泪去浸泡那千迢迢万递递的故乡。我心安理得地认为,汇款单和电话就足够让我作不归人。而那把吉他,早已连同一个如水的爱情故事破碎成片。我在那煮粥似的爆竹声中大吹口哨,蹒蹒跚跚地打几个趔趄,撞到电线杆上,就误以为撞到的是那个不知故乡的李太白。
一晃十年如流水般的过去,其间只回家过过一个年,挺别扭的。什么雪,什么烟熏肉,什么拜年,仿佛走进某部很乡土的电影里。急匆匆地往那个叫做深圳的地方赶,情知那里什么也没有,坐的是出租车,住的是出租屋,桌上没有饭菜,床上没有女人,但仍是固执地要来。为什么?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年轻,也许仍是因为李太白的那首诗。
琼瑶其实也并非如李敖所批的那样一无是处。《还珠格格》里有一段就蛮有意思,说紫薇随乾隆踏青,碰到一帮秀才送一个叫做老铁的朋友远行,写诗卡了壳,紫薇上去帮忙。先写了两句:“你也写诗送老铁,我也写诗送老铁。”秀才们笑坏了肚子,等到紫薇把后面的两句写出来,就笑不出声了。后面两句是:“江南江北蓼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
这诗有说是郑板桥写的,也有说是唐伯虎写的。到底是谁写的,尚是一桩公案,但据我估计,这其实是民间天才的创作,不过是假托了名人的幌子,琼瑶顺手拈来了,说它是紫薇写的,也并没有侵犯著作权。先两句平平,然后奇峰突起,诗意叠出。不知道这是什么诗体,姑且叫它“老铁体”吧。其实,这类诗流传下来的不少,如另一首《登山》:
一上一上又一上,
一上上到高山上。
举头红日白云飞,
五湖四海归一望。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是司马光写的,又在另一本书上看到说是郑板桥写的。但不管是谁写的,琼瑶一高兴,还是可以说是紫薇写的。从诗意上说,《登山》比《送老铁》稍稍逊色些,硬了点儿。倒是另一首《咏鼠》,极尽了讽喻之能事,几可与《诗经》里的《硕鼠》媲美:
一窝两窝三四窝,
五窝六窝七八窝。
食尽人间千钟粟,
凤凰何少尔何多!
这首诗用了很多数字,但另一首叫《咏雪》的,用的数字更多: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片六片七八片,
十片百片千万片,
飞入梅花皆不见。
全诗如登泰山,拾级而上,到第四句,猛然一跃,就到了南天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