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玥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露布,也称“露板”“露版”。是我国古代一种主要运用于军事的特殊文体类型。露布的演变发展历程曲折,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内涵与作用。无论是从文学、文体学,还是从军事、礼制和传播学等各个角度出发,它都有着重要的意义与研究价值。本文将通过梳理露布的产生与演变,并结合部分露布文分析其作为应用文书的文体特征与文化内涵,以期对其形成基础的认识。
“露布”一词,最早出现于汉代。两汉时期,露布仅作为一种文书传递方式存在,还未被专用于军旅信息的传递。东汉蔡邕《独断》中“凡制书有印使符下,远近皆玺封,尚书令印重封,唯赦令、赎令召三公诣朝堂受制书,司徒印封露布下州郡”[1](76)一句,展现出汉代不同文书的印封形式,即制书需要玺封或重封,赦赎令一类昭告文书可以不予缄封,而这种“不予缄封”的形式便被称为“露布”。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将这一点解释得更为透彻,“所以名露布者,谓不封检,露而宣布,欲四方速知”[2](30),即说一切露而不封以期快速将信息传达于天下的文书,皆可称作是“露布”。因此,露布在产生之初,并非一种独立的文体,只不过是用来指代文书的印封形式罢了。
东汉末到魏晋南北朝时,露布由一种缄封形式转变为专用军事文书,并经过一系列的发展独立成体。这与当时的时局状况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东汉末年群雄割据,战争频发,军事文书数量庞大,越来越多的军事信息会通过“露布”这一形式公之于天下。唐封演《封氏闻见记》也论:“诸军破贼,则以帛书建诸竿上,谓之露布”[2](30),可见魏晋时露布就已经有了军事报捷功能。《文心雕龙·移檄》说:“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3](281)即言露布是未缄封的露版,有传播信息之用。 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将檄文与露布二者归为一类,不仅体现了露布的军事功能,也是“露布”含义发生转变的记录。这时的露布用法混乱,它既可以是一类军用文书的代称,也依然作为一种传播方式存在。魏明帝《露布天下并班告益州》就是很好的例证,通过对文本的分析能够发现这份“露布”实为一篇劝降诸葛亮的檄文,以“露布”为题仅取公诸天下之意。南北朝时期,文人辨体意识增强,露布开始脱离其原始含义,正式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魏征在《隋书·礼仪三》提及“后魏每攻战克捷,欲天下知闻,乃书帛,建于竿上,名为露布”,即说露布在后魏(北魏)时专用于战后告捷,与檄文相区别。《魏书·彭城王》提到北魏孝文帝在让彭城王元勰写作露布时,他推辞道“臣闻露布者,布于四海,露之耳目,必须宣扬威略以示天下”[4](573), 即说露布是用来大张旗鼓地宣扬国威的一种文体,可见此时社会对于露布文体的基本特质和应用功能已经有了共识。魏征在提及露布时还说明了它独特的传播方式,即直接写于帛一类织物之上,悬挂在竹竿上,从而使所需要传播的信息明白于天下。
到了隋唐,露布文体进一步发展,主要体现在其内涵的扩大。隋文帝开朝后,专门命太常卿牛弘、太子庶子裴政制定了“宣露布礼”,即一种用来庆祝战争的胜利或是宣扬国威鼓舞士气的军礼,最终形成定制并被用于隋唐两朝。唐代的露布除了宣布战争告捷外,还被用来宣扬大唐威德,并成为一种上行文书,用以歌颂帝王功德。封演在《封氏闻见录》中明确介绍到了唐代的露布:“近代诸露布,大抵皆张皇国威,广谈帝德,动逾数千字,其能体要不烦者,鲜矣。 ”[2](30)唐人为了讨帝王欢心,在创作露布时不惜笔墨,大肆渲染,此类作品有樊衡《河西破蕃贼露布》、张说《为河内郡王武懿宗平冀州贼契丹等露布》以及骆宾王《兵部奏姚州破逆贼诺没弄杨虔柳露布》等等。
到了宋代,这种情况得到了很大的厘革,一改骈俪的积习,语言趋于朴实,其实用性也开始逐步减弱。宋史上仅有两次宣露布的行为,分别是在宋初平定岭南刘鋹之乱后和端平元年破蔡灭金后。但同时,文人创作露布的热情却十分高涨,宋人文集里多收录了露布的拟作,如翟汝文《拟擒获杭州军贼露布》和刘跂《拟岭南道行营擒刘鋹露布》等皆为优秀的拟作。宋元时,各家文章学著作也开始对露布文体写作进行了总结,如宋末王应麟《辞学指南》和元代潘昂霄《金石例》等。明清因国力较强,崇尚古礼,露布除文人拟作外,也偶尔被实际应用,但依然远不及魏晋隋唐,露布文最终也就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衰落并消亡。
露布作为一种实用文体,有着它自身的写作程式与语言特点。在研究它的文体特征前,首先要明确这一文体的应用价值。露布自北魏后成为一种独立文体直到消亡,其使用的场合与功能固定为战后报捷和宣扬国威,且应用日广。遗憾的是,南北朝时并没有露布文被保存下来,现存最早的具有典型文体价值露布可以追溯到唐代。通过分析《全唐文》中收录的部分露布文,并结合各家文章学著作,就可以对露布的文体特征形成具体、全面的把握。
一篇完整的露布包括四个部分:交代呈送露布者身份、抑贼颂圣以及战争相关细节描述与战果汇报。开篇先告知传递露布者的身份,大部分露布的禀告者都为“尚书兵部臣某闻”开头,但也有少数以几人的名义共同进行报告的,如张说《为河内郡王武懿宗平冀州贼契丹等露布》的开头部分就分别列出 “大总管右金吾卫大将军兼检校洛州长史河内郡王臣某、前军总管行左卫翊府中郎将上柱国定阳郡开国公臣杨元基、行军长史朝奉大夫守给事中护军臣唐奉一、行军司马通议大夫行天官郎中臣郑果等”,禀明参战将帅名号及官职。再交代出战的缘由,梳理战事起因,极言对方之恶,并加以歌颂己方君主之圣明,出兵讨伐实是替天行道。再如骆宾王在回忆南征时所作的 《兵部奏姚州破逆贼诺没弄杨虔柳露布》一文,文中首先言高宗“登翠妫以握图,宪紫微而正象……阐文教以清中夏,崇武功以制九夷……反踵穿胸之域,袭冠带以来王;奇肱儋耳之猷,奉正朔而请吏”,极显天子威仪;而逆贼蒙俭、和舍等“浮竹遗种,沈木馀苗,邑殊礼义之乡,人习贪残之性……骚乱边疆”,传递出讨伐扰乱大唐安宁之贼理所应当的信息。紧接着便详细叙述出师讨贼、用兵破贼全部经过,而这一部分也正是整篇露布的核心内容。主要通过描写“主帅用兵之谋略、行军布阵之安排、逆贼气焰之嚣张、交锋对垒之残酷、破贼擒王之艰苦、乘间偷袭之隐蔽、乘胜追击之气势”[5](97)等战争实况以体现最终胜利的来之不易。结尾部分即是对战争胜利的交代,言战争制服对象或是所缴器械钱粮,将胜利归功于圣德,并以“露布以闻”收尾,昭告君主及天下。元人陈绎曾在《文筌》中则做了更为精细的划分,“(露布)出师胜捷播告之文。一冒头,二颂圣,三声罪,四叙事,五宣威,六慰喻”[6](1271)。 可见在创作露布时必须涉及这几部分才为规范,并不是随意写就。
除了内容需要符合规范外,露布的程式也需要遵照一定的条例。从唐时起,各家文章学著作都对露布文体的写作规范进行了总结与说明。唐代李筌《神机制敌太白阴经·露布篇》就提供了的露布写作范式:“中书门下尚书兵部,某道节度使某官臣某言,臣闻……臣今令都知兵马使某官某都,统马步若干人为前锋……臣令都知兵马使某官某大将军当其冲,……贼人弃甲曳兵而走,我军逐北者,五十里。自寅至酉,经若干阵,所有杀获,具件如前……臣谨差先锋将某官某奉露布以闻,特望宣布中外,用光史册。臣某顿首谨言。某年某月某日,掌书记某官臣某上。 ”[7](88)元代潘昂霄在《金石例》中也对露布的写作格式进行了总结:“尚书兵部臣某言,臣闻(云云)。恭惟皇帝陛下(云云)。臣等(云云)。臣无任庆快激切屏营之至。 谨遣某官奉露布以闻。 ”[8](1470)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出,不论露布中所涉及的内容有多么复杂,也不管露布的写作者是谁,都必定先要遵照“官职+臣某言+臣闻+战争过程+结果+露布以闻”的格式规范。
作为专用于告捷与的一种特殊文体,露布的语言也很有讲究。明人吴讷在《文章辨体》中论及露布时,曾引西山先生(真德秀)之语:“露布贵奋发雄壮,少粗无害。”露布作为一种战后告捷文书之所以能够与贺胜捷表相区别,正是因为其读起来更加奋发雄壮,而这一点恰恰又和露布的语言相关。自魏晋始,露布的语言就趋向于骈俪对仗,行文注重辞采,句法整齐,讲究声律。如樊衡《河西破蕃贼露布》在描写出征原因时提到,“然彼戎以承数代之患,晏安七十年之间,而得掠诸夷之种落,犹纤草之滋蔓,因怙其众,转以作雠,悉国兴师,犯我河陇。天罚有罪,大败其众。”连用多个四字句,极言蕃贼之恶,从而给自己营造正义的姿态。在描绘决战状况时,对语言的把握也十分巧妙,“庶令斩馘七擒,战士挟雷公之怒;伏尸百里,蛮夷识天子之威。于是三略训兵,五申誓众。先登陷敌,无遗大树之功;后拒乱行,必致曲梁之罚。楚人三户,蜀郡五丁,气拥元云,精贯白日。喑呜则乾坤摇荡,呼吸则林壑沸腾。列旗帜以云舒,似长虹之东指;横剑锋而电转,疑大火之西流。刃接兵交,洞胸达腋;自辰逾午,鱼烂土崩。沸残息于层峰,更切守陴之哭。积圆颅于重阜,殆成京观之封。”用词精确而铿锵有力,句式整齐而掷地有声。特别是“战士挟雷公之怒,蛮夷识天子之威”,“喑呜则乾坤摇荡,呼吸则林壑沸腾”等句裁对工整,气势非凡,极富感染力。而唐代的露布创作由于越来越多的文人参与,也存在着过于追求辞藻富丽精,使得应用功能减弱的问题。
总之,露布作为一种应用性文体,是有着其固定的程式的。在写作露布时,首先要遵循一定的框架,其次才能谈到内容的写作。到了唐代,随着露布文体的成熟以及社会的需求,对露布写作的考核成了科举考试中的一科,越来越多的文人开始了露布文的拟作。由于格式的固定化,人们只能在内容上寻求创新,于是便产生了众多具有文学价值的露布。但无论如何,露布文书的措辞与句式的排列都是为了使得读者产生共鸣,从而达到宣扬国威的最终目的。
上文提到,露布正式成为一种文体是在魏晋南北朝,这时战争频发,露布由于其“露而不封”的特性被用于军事,先后有了战前鼓舞士气和战后将捷报公诸天下之用,可以说露布的产生见证了彼时政治的不断变幻与王朝的频繁更迭。露布之所以独立成体,除了由于它自身的特性外,还得益于当时文人对于文体分类研究的热情。研究露布也能够为我们对六朝时文学理论的探索添砖加瓦。
隋唐时,露布被礼仪化。统治者将其纳入军礼的目的无非两点:其一是要对功臣进行嘉奖。露布的传来意味着战争的告捷,理应对有功者进行赏赐,《唐会要·卷九十五》也对此进行了记载,“露布初至,便降大恩,从征之人皆沾涤荡,内外文武,咸徳陛下,赏不逾时”,这也是唐代统治者治国方略及赏罚制度的一种体现。其二则是为了宣扬国威、激发士气。据谷曙光考证,宣露布礼的仪式是相当庄严的,“文武百官毕集朝堂,穿着庄重的礼服,由兵部侍郎奏请宣布,中书令义正词严地高声诵读,百官扬尘舞蹈,一拜再拜”[5](96),统治者愿意花费人力、物力、财力举行如此隆重的军礼,不单单是为了奖励功臣,更是为了宣扬本国的威严,从而达到鼓舞士气的作用。因此,了解露布也有益于加强对唐代统治者的治国方略及礼仪制度的了解。唐代时,露布文的创作趋于成熟。从语言上看,现存的大部分唐代早期露布文都以四六文为主,如骆宾王《兵部奏姚州破逆贼诺没弄杨虔柳露布》、张说《为河内郡王武懿宗平冀州贼契丹等露布》等,这是受到了南北朝时骈俪风气的影响。哲宗时,露布被纳入科举宏词科的考试,四六体成为露布固定的撰写形式,士人们需要通过露布的写作来显示自己的才能,进行科考比试,这恐怕也是唐代露布文辞冗长、语言华丽的一大原因。
到了宋朝,实用型露布减少,宣露布的仪式据记载也仅有两次,我们现在可以见到的大部分宋代露布文都为拟作,这与统治者“重文轻武”的治国方略以及宋代文人含蓄内敛的风格有着很大的关系。谷曙光对这一点研究的尤为透彻,他在《论中国古代的露布文体及其文学价值》一文中说,“唐人高调宣扬露布,符合其外向型的性格、心态;而宋人渐弃露布,则暗合其低调、不事铺张的行事作风。”而由露布的使用情况所折射出的社会状况以及文人群体的价值追求也值得我们进行更深一步的研究。
纵观历代露布的使用情况可以得知,这一文体最主要的功能无非是传播军事信息和宣扬国威,可以算是我国古代官方用于政治传播的工具和媒介。方汉奇在《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一书中认为,“(露布)这种新闻宣传工具,虽然比较原始,但时效迅速,影响很大”,也正因为露布有着这样的宣传作用,才被“一直沿用到明末清初”[9](25)。 而露布之所以拥有如此强大的传播效果,则与其内容、形式、语言、艺术技巧及传播方式是分不开的。露布的写作者按照一定的程式,通过富丽雄浑的语言和韵律将战争的原因、过程等一一描述,并综合作用于受众的感官,从而达到鼓舞人心的最终目的。因此,对露布的研究也能够加强我们对我国古代信息传播方式、传播媒介以及传播效果的理解。
露布自产生起,就与国家的军事活动和君主的治国方略息息相关相关,其强大的传播作用更是不容小觑。到了唐宋,由于社会的需要,它的内涵被进一步扩大,露布不仅被礼仪化为军礼的重要组成部分,还被纳入了科考的应试范畴。而其功能的演变也正是不断适应社会历史环境变化的体现。作为一种专用于军事的文体,露布尽显应用文书的特性。有着规范的程式,语言大体刚劲有力,富有感染力,并以传递军事讯息,鼓舞人心,歌颂圣德为最终目的。通过对露布的研究,不仅能够加强我们对于我国古代军事行为的理解,也能够为文学、新闻传播学以及文体学等领域的探索提供新的方向与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