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之间的论争
——对哈罗德·布鲁姆评价伍尔夫的再考察

2019-12-27 03:21:54张妍妍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布鲁姆伍尔夫文学

张妍妍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布鲁姆的美学观:纯粹的审美价值

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发扬了自古典美学家朗吉努斯以来美学传统,认为西方经典的主要评判标准是作品的审美价值,否定文学的道德价值,认为“捍卫西方经典最愚蠢的方法是坚称经典体现了所有七种美德。”[1](23)

朗吉努斯在《论崇高》中提出文学的标准包括伟大的思想、深厚的感情、妥当的修辞、高尚的文辞和庄严的布局等五个因素。而且他认为“真正崇高的作品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一篇作品只有在能博得一切时代中的一切人的喜爱时,才算得上真正的崇高。 ”[2](84)布鲁姆提出的关于经典的审美标准与他几乎一脉相承,布鲁姆认为娴熟的形象语言、原创性、认知能力、知识及丰富的词汇等因素是形成经典作品的必要条件。而且二人对文艺的功能也提出了相似的观点,朗吉努斯认为 “不平凡的文章对听众所产生的效果不是说服而是狂喜,奇特的文章永远比只有说服力或是只能提供娱乐的东西具有更大的感动力。 ”[2](84)“说服”即是文章的道德教育功能,“狂喜”则是文章带给阅读者的基于情感上的审美快感。布鲁姆则在《西方正典》中提倡充满陌生性和崇高性的原创性文学作品永远比只有道德教育功能或只能提供娱乐的东西更具有经典性。显然,与以贺拉斯为主要代表的“寓教于乐”的文艺道德传统相比,布鲁姆更支持朗吉努斯的唯美主义传统。

同时,布鲁姆还接受了西方近代美学思想的影响,特别是黑格尔和克罗齐的思想。黑格尔认为理想的人物性格就是典型的人物性格,它应有三大特征,即丰富性、明确性和坚定性。因此黑格尔非常推崇莎士比亚人物性格的丰富多彩。布鲁姆对黑格尔颇为推崇,他接受了黑格尔理想人物性格的前两点,极力推崇莎士比亚人物的丰富性,认为以此为标准的话,没有一个戏剧人物比约翰·福斯塔夫爵士更美。不过相对于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克罗齐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想更明显地影响了布鲁姆的文艺美学观。虽然布鲁姆对黑格尔的“丰富即为美”十分认可,但他的唯美主义思想与后者认为感性和理性相互调和的观点存在分歧。而克罗齐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想更能契合布罗姆的文艺美学诉求。

克罗齐否定艺术的社会性和社会功能。这与哈罗德·布鲁姆认为审美批评能够使我们回到文学想象的自主性上去,回到孤独的心灵中去,于是读者不再是社会的一员,而是作为深沉的自我,作为我们终极的内在性的观点有一定的相似性,布鲁姆坚持认为个体的自我是理解审美价值的唯一方法和全部标准,这说明布鲁姆的文学批评观牢牢地建立在审美自主性的基础之上而极力回避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同时,克罗齐认为艺术不是功利的活动。布鲁姆也一直否认文学的功利性,他指出西方经典不管是什么,都不是拯救社会的纲领。换言之,文学研究无论怎样进行都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善不了任何社会。同样,也没有某种社会环境或语境会必然有利于诞生伟大的文学作品。因此,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评价伍尔夫时,认为伍尔夫的卓越在于其从审美的角度重新理解世界,在于其深厚宏博的文学文化,如果像女权主义者那样将伍尔夫作为政治理论家和文化批评家来分析的话将完全抹杀她的特性。布鲁姆还犀利地评价与其同时代的女作家与女性文学批评家,指出尽管她们与半个世纪前的伍尔夫相比,处在更好的社会环境中,拥有更多的自由,但在文学成就上却没有一个人能与伍尔夫比肩,他认为那些女作家无论出自于何种种族或意识形态,没有谁在审美成就上可以与伍尔夫伊迪斯·沃顿等人平起平坐。因此,布鲁姆认为若拿同时代的女性作家与伍尔夫或伊迪斯·沃顿等人相比,艺术根本没有往前发展。再者,克罗齐认为艺术不是道德的活动。这与布鲁姆的审美至上原则对文学道德功能的排斥也极为相似,两人均为唯美主义摇旗呐喊。布鲁姆奉劝读者不要为了形成社会的、政治的或个人的道德价值观而去读经典。他在文本分析中一直恪守这种去道德化、去意识形态化的审美自主原则,比如对莎士比亚非功利性的推崇与对塞万提斯无功利性游戏人生的赞扬等等。可以说,《西方正典》正是布鲁姆本人一次以文本细读为基础的去道德化、去意识形态化的纯粹审美体验。作品的审美力量是布鲁姆论证阐述文学经典作品的重要武器,也是布鲁姆判断一部文学作品能否成为文学经典的重要标准。

二、从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出发:对伍尔夫的不同认识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化经典”论争中,最早对传统文学经典“发难”的是女权主义运动。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一批倡导女权主义的学者、教授和评论家从女性立场出发,重新审视和评估文学经典,对于西方传统文学经典提出质疑和挑战,对其宣扬男性权力和性暴力的倾向进行批判和抨击,通过文学批评和理论研究表达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在要求女性话语权,反对男性霸权的目的之下,女权主义者在进行文学评论时,便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意识形态的色彩。

就伍尔夫而言,国内外都有不少学者对其作品中所体现的女性主义特色进行研究。女性主义评论家普遍认为伍尔夫是现代女性主义思想的奠基人之一,在对其小说进行评价时往往着重阐释她的女性主义思想。比如陶丽·莫依在她的《性与文本政治》中对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思想进行了阐释,认为伍尔夫的这一观点是出于解构性别对立的目的提出来的,这一观点解构了所谓的“男性与女性的本质”以及其中的二元对立关系。蕾切尔·杜普莱西斯认为伍尔夫的这一观念是“男性——女性”冲突的解决方案。

从意识形态角度对伍尔夫进行的研究与分析除女性主义评论家之外,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对伍尔夫的社会学式的研究也十分引人注目。1986年,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亚历克斯·兹沃德林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和现实世界》,兹沃德林认为,除了女性意识形态外,伍尔夫对社会权力结构及其运作也很感兴趣,并有志于挑战和改革现存社会的权力关系。他指出伍尔夫的多部小说都蕴涵着明显的社会政治意识形态。比如《雅各的房间》既宣扬了反战思想,也对当时的文化教育结构提出了辛辣的批评,《幕间》更蕴涵了作家对二战前西方风云突变的社会政治环境的悲观认识。马克思主义评论家还认为《达洛卫夫人》反映了伍尔夫的阶级态度。1970年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流亡者和移民:现代文学研究》(Exiles and Emigres:Studies in Modern Literature)一书中指出,《达洛卫夫人》对英国上层阶级的生活和社会习俗既批评又支持,这暴露了伍尔夫在政治与阶级立场上有一种折中派的态度,她虽然已经意识到了阶级对立问题的存在,但又不肯放弃上层阶级贵族文化的精神追求,这种态度使她不可能对社会问题持明确的批判态度。与此观点相反,苏泽特·亨克(Suzette.A.Henke)则指出这部小说“被一种政治的鸣响所震荡”,向专制政体提出质疑,向战争主义提出控诉是这部小说的显见主题。

而这种从意识形态出发对伍尔夫进行评价的方式使得看重“文学的纯粹审美价值”的哈罗德·布鲁姆十分不满,在他看来这种“文化批评”将纯正的文学研究历史化、政治化甚至女权化,这是对于文学研究本身的糟蹋,是对于“想象的文学”的贬黜。他明确反对把文学经典看成阶级斗争的舞台、文化资本的表征和道德准则的道具,更不允许将它变成女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事业。为了反对这种将“文学批评”转化为“文化批评”的行为,哈罗德·布鲁姆提出了自己关于文学研究的主张,即真正的文学评论应该看重作品的审美价值,审美价值才是评判一部作品经典与否的标准。

由是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对那些针对伍尔夫的“文化评论”提出了反驳:伍尔夫“既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也不是女性主义者……与她的先驱沃尔特·佩特一样,每一次新鲜的领悟与感知都会引起现实在她面前摇曳不定,而思想只是出现在她那受恩时刻边缘的阴影”,[1](386)“伍尔夫的宗教是佩特式的唯美主义:对艺术的崇拜”。[1](388)在哈罗德·布鲁姆看来,伍尔夫在创作中“效忠”的是艺术而非任何一种“主义”,当时以她的名义进行的“讨伐”与她深厚宏博的文学文化并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哈罗德·布鲁姆对伍尔夫的女性主义追随者给予了反击,认为女性主义者已经完全曲解了伍尔夫。布鲁姆认为“伍尔夫当然会允许她们为自己的权利而战,但不会赞同她们在与学院伪马克思主义者、法国冒牌哲学家以及各种知识水准的多元文化对手们的世俗结盟中贬低审美价值”。[1](388)布鲁姆指出,女性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者对伍尔夫的解读将她单纯的文学已经变成了政治性的“文化战争”。面对这种状况,这位捍卫文学审美价值的斗士发出呼吁“我们的文化注定仍将是一种文学文化,而那些仍未名誉扫地的意识形态最终会被排除出去”。[1](390)

布鲁姆与女性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评论者对伍尔夫的评价的分歧归根结底是关于文学的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哪一个更重要的分歧。关于应当更看重文学的审美价值还是社会价值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有争论。

三、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如何进行文学评价

关注文学的社会价值的批评家被称为 “文化研究派”,他们更关注外界对文学的介入,比如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与文学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指出文学是众多历史因素的结合,这些历史因素包括“文类、语言、历史、意识形态、符号学规则、无意识欲望、制度规范、日常经验、文学生产模式、其他文学作品;诸如此类”。[3](158-159)因此伊戈尔顿认为将文学与意识形态相对立,是一种割裂式的批评观念。正如一部文学作品不可能完全脱离时代的影响,当我们在对文本进行解读时,也不可能脱离意识形态的影响。姚文放先生在《文学经典之争与文化权力博弈》中指出“人们说一部作品是否经典,往往并不是在陈述一种事实,而是在表达一种评价。而在评价背后的东西就十分丰富和复杂了”[4](136)。 而“评价背后”包含着个体性的评价者的喜好以及时代变动的影响。由此姚文放先生指出“‘文学经典’,其实是特定时代、特定环境的人们出于特定原因而建构起来的,不能简单归结为文学作品自身的某些性质”。[4](136)而布鲁姆作为从审美角度关注文学的批评家,对伊格尔顿所提倡的这种从意识形态角度评价文学作品的方式大为不满,他坚持所有的意识形态都应该从文学中被排除出去。在“文化研究”成为潮流所趋的大背景下,在文学成为一种社会价值和权力关系的博弈时,布鲁姆主张从审美特征、修辞效果的角度给予文学自身以更多的关注,这一主张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意义。但若将文学完全看作由知识、形象、语言、词汇等内部因素所组成的审美活动未免过于单一,将意识形态从文学中驱逐出去实际上是驱逐了对文学的多元化阐释。在“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争论中,即使是相互对立的意见也一般不在文学经典的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二者之间作一刀两断的绝对取舍,而是在兼顾两端的前提下各有侧重而已。例如特里·伊格尔顿往往被视作“文化研究”派,他强调意识形态在文学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他也并不否认文学自身的审美特性。杜威·佛克马指出布鲁姆反对只是从作品的道德价值来维护经典,确实在伟大的作品中道德价值并非一以贯之的元素,但是“他得出伟大作品在审美和道德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的结论是错误的。伟大的作品为我们创造了不同的人物,从杀人犯到情人,从人类学家到革命者。在阅读时,我们对这些不同形式的行为的知识就会增长。在这个增长的认知经验的基础上,我们就可以更明智地选择道德模式,从而为自己的生活确定方向。 ”[5](53)

总之,正如姚文放先生所说,“在文学经典中总是包含着两极:社会价值/审美价值、权力关系/修辞效果。从而决定着一部文学作品是否能够成为经典的因素,往往一半是社会性的,一半是学术性的。 ”[4](143)通过对布鲁姆评价伍尔夫的再思考,笔者认为,文学经典应当在审美价值取向与实际价值取向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在文学评价中,只有完整地、辩证地把握它的这种价值二重性,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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