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存在

2019-12-27 05:55任欣欣
文学自由谈 2019年5期
关键词:光头学者博士

□任欣欣

哥本哈根。

我是很有运气的,认识了一帮学者。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分不同的研究领域,有哲学家、神学家、心理学家、文学家、人类学家、宗教学家等等。但他们聚集于此,却为着同一位人物: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出生于1813年,卒于1855年,在短短的一生中,创作了大量哲学著作。他被称为“存在主义之父”,在西方哲学领域有着至关重要的广泛影响,代表作品包括《非此则彼》《恐惧与战栗》《爱之工》等。他去世一百六十多年来,始终是许多学者追逐的对象,这不能不算一个奇迹了。

这位同胞访问学者好有架势,西装笔挺、温文尔雅。他开讲之前发给众人一份提纲。这可是精心排版的专业印刷品,纸张的质量上乘,在节约成习惯的丹麦学术圈,没人见识过。我掂量了一下,还是先听听,看早了可能领会不了。研究所所长先上台介绍演讲者。这位张博士的头衔、著作和经历都很显赫,在世界多地都游学过。原打算只是随意听听的人,都赶紧把笔记本掏出来。我把钢笔攥在手里,生怕错过了黄金重点。

张博士开始讲了。一上来就十分深奥。没过一会儿,我开始发虚,自愧程度太低,对他的每句话都没能理解。数分钟后,听见周围在窃窃私语。集中精力,我仔细听了一下,突然听见古罗马。克尔凯郭尔是1813年生人,古罗马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暗暗让自己镇静:肯定是有关系的,就是我不会连接而已。我往旁边看了一圈,没有人记笔记。坐在我旁边的哥们儿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他是贵州来的哲学系研究生,才二十出头。几个月前,在一年一度的克尔凯郭尔研讨大会上认识后,就经常见面。本来哥本哈根中国人就少,学哲学的,尤其是学克尔凯郭尔的就更稀罕了。哥们儿年纪虽小,学术在行;我在丹麦长大,丹麦语没问题。我们几乎天天互相诲人不倦。因为我俩都剃了光头,研究所的人就叫我大光头,叫他小光头。

不到三十分钟,满场都是“蒙娜丽莎”。我也领悟了。张博士说的不是英语。他话里夹杂了英语,其他什么语言不好说。我打开他的提纲小册子,里头英汉夹杂。西方有名的哲学家,册子里都提到了。又似乎还有文学家什么的,但具体写了什么,看不出来。四十五分钟后,他准时打住,在全场迟疑的掌声中鞠躬,准备下台。这时所长上前拦住他,宣布提问开始。张博士一脸茫然。小光头跟我做鬼脸。看来张博士不知道哥本哈根的规矩。全场不寻常的安静。平时热爱提问的人们一声不吭。所长往我们这边看。大小光头最爱提问,难怪他期盼地看着我们。我们俩赶紧低头装傻。这时退休的前任所长突然举手。所长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请他。前任所长是位知识渊博,天天一身黑西装的老头儿,我们爱称“黑专家”。黑专家说问题很多,先想问问古罗马跟克尔凯郭尔有啥关系。张博士本来脑门就发亮,这一下汗水冒出来。听他支吾几句之后,黑专家耐心没了。他转过身问全场有谁听懂了,一时无人应答。稍过片刻,一法国学者举手说他反正没懂,问册子里讲了这些哲学家的什么。这时有两三个人发笑。张博士脑门已经发起大水,衬衣领明显湿透。又有一位示意要发言,所长赶紧说谢谢张博士,谢谢大家。所长领头鼓掌。我跟哥们儿赶紧鼓掌,同时我跟另外几个英国、德国朋友使劲递眼色。他们迟疑了一下,也开始不情愿地鼓掌。全场掌声开始多起来。张博士眼睛发湿。

张博士这次“表演”失败,出乎我的意料。几天前我上课时他也来了。以前上课从来没见过他。研究所的访问学者都偶尔来上课,就是没见过张博士。他平时话少,又很少来研究所,所以跟他几乎不认识。我本来是商学院毕业的,后来在哥本哈根银行做项目,除了从小喜欢看哲学书,实际上没有哲学的底子,在哥大学习克尔凯郭尔就有难度。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的,所以每周几节课我都会认真上。那天上完课,博士问我可不可以请我吃个午饭。我当即欣然答应。他带我去了一家号称哥本哈根最高档的中国餐馆。

一进餐馆,老板就迎上来,一口一个张博士。我在这家餐馆早就是常客,老板从来不记得我名字。张博士不点菜,只吩咐老板拣好菜上。博士谈东谈西,又劝菜又劝酒。喝到眼睛迷糊时,博士开口了。他先是说久仰我学术上的成就,看了我的学术论文,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心想不会吧,我的论文在图书馆蒙满灰尘,谁会看过?又说我人生经验丰富,善解人意。我当时心想难道是要我做媒?他又干了一杯白酒,低声说起来。他的导师李教授(也是从中国去的)昨天把他骂了一通,说他懒散贪玩,不学无术,另外叫他富二代假知识分子。张博士很沮丧,想打道回府,放弃研究克尔凯郭尔,重新开辟一条文学的研究之路,或者哲学、文学兼做,并融合东西方的文学、哲学,说不定反倒弄出名堂来。还说我出版过小说、散文,属于行家,正可帮他出谋划策云云。我当然也听说过,有人在文学界混,满口哲学术语;有人在哲学界混,满口文学术语。肯定两头都不靠谱,但一定两头都能唬人。李教授已经提前回国了,说没脸参加张的讲学。我好惊讶。想起李教授我就见过几面,似乎很古板的一个人。我觉得张博士水平不可能那么差,要不然博士怎么上的,访问学者怎么当的?我就鼓励他要自信,国内的克尔凯郭尔研究需要他,还是专注哲学好,不要分心文学;他已踢开头两脚,事业前途无量。他这种情况我见多了。当年在商大教书时,经常遇见学生在走廊哭;教师同事们里总有几个心态不良的,喜欢虐待好欺负的学生。张博士当时很感激,说他把我当姐姐看。我把这事跟小光头说了,他当时也认为是李教授不公平。

张博士临回国,买齐了丹麦书店里所能搜刮到的关于克尔凯郭尔的书籍。虽然丹麦语他看不了,研究经费却不能不用。研究所的大多学者都买不起多少纸书,不是电子版的,就是在图书馆借。张博士的这几十本书快递到研究所时,自然引起大家的惊讶。这些书每本三百到八百克朗,欧洲的访问学者一般只是咬牙买个六七本而已。有的兄弟学丹麦语十几年,就是为了研究克尔凯郭尔,可惜经费不足,不敢买书。张博士这一趟的差旅费、食宿费、书刊费都可以报销,另外还有工资和补贴。大多数美国、欧洲的学者都是一切自费,有的没工资,另外打工。一年一度的克尔凯郭尔研讨会也是一切不管,发言、听讲免费,就餐自费;好处是任何人都可以参与。每年两百多来自世界的“地球村”村民里,都会有几张本城老头老太的熟面孔在旁听。

研究所有好几位“自由”学者。他们硕士、博士毕业后没能申请到研究职位,又不想放弃克尔凯郭尔研究,就工作一年,研究一年。这样若干年后,有一定影响和著作后,再度申请。德国博士英格女士就是这情况。她睡在哥本哈根一个朋友家的沙发上,在研究所附近的一家汉堡餐厅工作。英格周一到周五白天搞研究,晚上及周末工作。她们餐厅没有丹麦本地雇员,只有南美、东欧的,阿根廷的尤其多。阿根廷近年失业率奇高,来丹麦找工作的就一年多过一年。汉堡餐厅里有好几个阿根廷来的硕士。研究所下班后,我们几个经常会去汉堡餐厅吃饭,闲聊居多,间或也讨论所谓学术问题。英格不忙的时候也会积极参加。她跟我说,庆幸找到这份工作,不忙时还可以看看书。

小光头家里非常反对他学哲学。当年报考时,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他选一个“硬”专业。小光头想了很久,决定顺应爱好才是终身大事。现在他硕士快毕业了,家里态度有所缓和,劝他赶快跑就业的事。小李就想一心学习,论文交了再说。系里别的研究生早就在拉关系,自我推荐、写博士申请;许多教授早有自己人来填博士生的空,一切申请书、面试仅仅形式而已。教授里,欣赏小李的没有权,有权的不欣赏。我替他暗暗担心。我这种吃不了干饭喝稀粥级别的人,不可能去申请博士。系主任找我谈了好几次,劝我申请。我心里明白,这跟我的能力压根儿没关系。我写的论文全系传读,因为一切哲学、神学问题我都用蛋糕比喻解答,任何一年级本科学生都能看懂。这种程度不高,但可以教书、讲课的角色他们满缺的。丹麦大学里搞研究的都得教书。学生们一年比一年刁,一年比一年懒。系里都知道我以前在商大教书,十分刁钻的学生居然没有告过我一次状。其实跟我教课能力没关系。我跟那些刁民不来软的,一向来硬的。读博士又累又钱少,何苦呢。想多捞银子可以仍回银行上班。想风光可以重返电台当主持。什么情况下我也不可能自虐读博士。其实我趣味非常低级,除了在家读书、写书,出去会友、吃饭,没有别的想头。老公也劝我有两个硕士就够了,自己活在文字里比给人打工自在。

这些男女学者们不是单身就是嫁了娶了别的学者。天天回家仍是谈学术我可吃不消。有一次大家聊如果不干研究干什么。一个法国女学者说她不干研究宁可自杀。在座的居然都表示钦佩。我当时没敢吭声。什么能让我想自杀?那恐怕得是油盐酱醋凭票供应那种极端情况。这样我哪好意思空占一个博士位子?还是让学术虫子有饭吃,我这种无雄心壮志者闪开来。

西方国家里,美国最牛,在研究经费上大方,多数年轻学者都比欧洲很多老牌学者钱多。来自美国的亨利就是一位年轻博士后,西装笔挺,往来有车。研究所一切活动用英语,英语国家来的就有优势。他刚来的时候把大家都震住了,谈起克尔凯郭尔来滔滔不绝,加上人又帅,每次讲学大家都被迷住,问他问题也对答如流。一次他讲完后,德国哥们儿马克问我,亨利是不是把克尔凯郭尔后期的两本著作搞混了。我也注意到了,本来准备回家好好查看一下。马克这么一说,想起来亨利以前几次讲学,我在笔记里多有疑问。跟马克对比笔记后发现亨利的破绽一大堆。难道外表光鲜的人,学问多欠实在?

英国学者里有一位女神级别的人物。读她若干著作后,我五体投地。研究所里多数人都如此看她。她来讲学时,自然人到得最满。见到她时,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四十多岁,但看着像是三十多的好莱坞明星。学术界里有一些受到同行尊重的学者,但是他们不受大众欢迎;又有一些“通俗”的学者,却不大受其他学者的认可。这位女神是罕见人物,颇有“雅俗共赏”的特长。克尔凯郭尔研究一向男多女少,她就更显眼。很多学者拿她当榜样。这么多学者,一年一年地抱以幻想,憨厚木讷的当然没戏,没路子没关系的比上天还难。没真才实学照样吃得开,看来也是一种“国际性”的风景。当然偶尔也有真正知识分子的出头之日。

几年过去了,大家情况如何?

法国女学者得到了一个去美国读博士后的位子,这样也就不用自杀了。

英格得到一份研究助理的工作,业余时间继续苦读不止。她仍寄望于继续申请博士后。

亨利已被高校正式聘用为副教授。中年女系主任非常欣赏他。

马克博士毕业后,顺利得到一个非常紧俏的德国博士后的位子。

女神还是女神。一边交际着,一边学问着。

小李在世界多国申请了一系列博士、研究员、研究助理一类工作,巧了,竟没有得到一个谈话的机会,便雄赳赳地回国了。庆幸北京一家外企欣赏他的英语、德语能力,高薪聘用。现在天天下班后仍旧研究、翻译克尔凯郭尔。他准备坚持申请读博,一直到成功。

张博士现在在国内一所高校做副教授,刚刚出版第二本关于克尔凯郭尔的书。第一本是翻译著作,第二本是他自己对克尔凯郭尔的论见。现在春风得意,时常四处讲学。他跟小李偶尔见面吃个饭,通报一下他受到仰慕的盛况。

至于我呢,神学硕士拿到后,一直老老实实在“伏案”。克尔凯郭尔生前住在哥本哈根市中心繁华区。为了能够体验克尔凯郭尔的感觉,我在他故居附近申请了一处办公室。这样可以白天写作,晚上回家安静。

我一直跟这些学者们保持着网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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