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
王世襄先生,生于1914年,殁于2009年,文博名家,文化界几乎无人不知。1934年起,在燕京大学读了本科,接着读硕士,1941年毕业。这样的学历,在那个时代,就国内来说,几乎是最高的。卢沟桥事变后,北京(时称北平)沦陷,美日之间未开战,燕园仍是安乐之地,未受大的影响。1941年12日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当天日军进驻燕园,从此之后,北京城里城外,再也没有安乐之地了。在北京勾留差不多一年,再也待不下去了,世襄先生决定奔赴重庆,是寻事也是报国。其路线,在《梁思成和〈战区文物目录〉》文中有言:“1943年我离开北京,穿过皖北界首日寇封锁线,经西安、宝鸡、成都来到重庆。”
旧时寻事,不兴递简历,是要托人的。世襄先生是世家子弟,官场上不乏通家之好。到了重庆,一找就找到南迁的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先生。马先生与其父为小学同学,是看着世襄先生长大的,知道他的品行,也知道他的才能,有意留他在博物院任院长秘书。因纯为文牍工作,不合心愿,世襄先生遂婉辞不就。去哪儿呢?世襄先生说:“我从北京来到重庆,一心想去李庄中央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主要的考虑是当时很多著名学者都集中在这川南小镇,到那里可以有请教的机会。”(《傅斯年先生的四句话》)由这句话推测,当是他离开北京时即有此想。
机构的名称,世襄先生有省略,说全了应当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不冠上属机构,简称“史语所”。所长乃傅斯年,机构在李庄。李庄有傅的办公室,重庆亦有。这段时间,傅恰在重庆,办公地点在聚贤新村。事关重大,还是引用世襄先生自己的说法,仍在《傅斯年先生的四句话》文中:
承蒙梁思成先生亲自带我去拜见他。这次进谒,傅先生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回答:“燕京大学国文系本科及研究院。”傅先生说:“燕京大学毕业的不配到史语所来。”我只得赧然而退。此后蒙梁思成先生收容,到中国营造学社任助理研究员。(《锦灰不成堆》第22页)
造成这样的结果,在我看来,不能全怨傅斯年先生,也要怨世襄先生。我所说的“失误”,即指此。
且让我们用排他法,一步一步地推勘。
世襄先生到了重庆,先找的是马衡先生。马先生想留他当秘书,他婉辞了。他想去“史语所”,以情理而论,会给马先生说的。这里说,承梁思成先生亲自带他去见傅先生,那么这里就有一个关节:是马先生转托了梁思成,还是世襄先生直接去找梁思成,说了自己的想法,梁思成慨然应允,带他去见傅斯年先生?两种可能都有,但我认为前一种可能几乎没有,而后一种可能极大。马长傅十多岁,几乎可说是前辈,无论早先在北京,还是此时在重庆,与傅肯定相识且时有过从。若世襄先生相求,或写信或打电话,马是可以将王介绍给傅的。若如此行事,纵然仍是不接纳,世襄先生当会言及。世襄先生无一言及此,一上来就是“承蒙梁思成先生亲自带我去拜见他”,极有可能是,他认为自己可以直接去见梁,要梁推荐他进“史语所”,梁认为这不是什么难事,痛快答应且亲自带他去见傅。
以我的推测,王早先就认识梁。王的父亲王继曾,1924年曾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在此期间,梁父启超曾任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两人可说是同僚,两家可说是世交,世襄先生与思成先生当年在北京城里该是有交往的。王直接去找梁,梁答应推荐,均在情理之中。
然而,错也就错在这上头。我们可以推想,梁带上王,去了聚贤新村傅的办公地点,说了王的想法,傅就没给好脸色,接下来问王是什么学校毕业,不过是想找个推辞的理由,没想到王是燕京大学毕业且是研究生学历。反正是不想要,话赶话赶得紧了,便有了那么一句负气的话:“燕京大学毕业的不配到史语所来。”
现在要推究的是,傅真的对燕京大学有这么大的成见吗?
傅的这句话,拆开来看有两重意思,一是燕大不行,一是燕大的学生不行。
陆效用(2002)为了验证母语学习和外语学习的关系,对100名高校师生进行了问卷调查,绝大部分调查对象都认为,母语知识和技能对外语学习是有帮助的。此外,陆效用发现中国学生的外语学习与母语学习呈正相关关系,因而陆效用认为母语有助于第二语言习得。也有学者做了类似的研究得到类似的结果。
先说燕大行不行。
《傅斯年先生的四句话》文中,在说了后来见过傅,傅又说了两句话之后,世襄先生做了解释,说:“他对燕京大学毕业人员不配进史语所的信念是根深蒂固、坚定不移的。因为燕京大学确实没有请到王国维、陈寅恪那样的国学大师担任教学。”也就是说,世襄先生认为傅有此偏执之念,是因为燕京大学没有优秀的教授。这个解释,或许是一种自嘲。真要较真,以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大师作标准,就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也不配到“史语所”来,因为这两位大师,都在清华国学院教过书,而没有在北京大学任教的经历。
若以师资而论,燕京大学文科的教授,并不比北京大学的差。手边有一本侯仁之先生的《我从燕京大学来》,侯先生是燕大的研究生,毕业仅比世襄先生早两三年,书中收有多篇怀念燕大师长的文章。从这些文章中,不难看出当年燕大的师资力量。洪业、顾颉刚、邓之诚,哪个不是术有专攻且声名赫赫的大学者?
不说有没有像样的教授了,只说傅斯年对燕京大学的整体印象。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大在北京办不成了,很快就南下,迁到成都复校,校长仍是北京时的校长,姓梅名贻宝。这个时候,李庄的“史语所”也处在非常时期,主要是远离城市,物价上涨,研究人员的薪资纵有增长,仍是入不敷出,生计甚是困窘。此前陈寅恪从香港脱险归来,本该前往李庄的,闻知李庄景况,便留在成都,应了燕大的聘任(仍为“史语所”第一组组长)。事出无奈,傅斯年也就认了。或许正是陈的做法,启发了傅斯年的思路,写信给燕大校长梅贻宝先生,请燕大仿照聘任陈寅恪的办法,聘李方桂为客座教授。傅说:“其他学校,敝所与之合作,雅有不便之处,故似与贵所合作。”信中还拟定了具体的合作办法,甚至设计了李的教学时间和将来的成绩。原话是:“彼在贵校可任教五小时,亦愿意指导出几个学生来,为本所及其他研究机关之用。这点乃弟造意之原由,盖敝所治语言学之青年,其来源将断,故拟择一处培植之。”(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傅斯年遗札》第三卷,第1458页)
再说燕大的学生行不行。这个不好测算,但是可以比较。如果傅在这前后录用了不如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那么就可以反证了。在台湾学者苏同炳写的《手植桢楠已成荫——傅斯年与中研院史语所》(学生书局出版)一书中,有1945年8月,即拒纳世襄先生不足两年之后,“史语所”招聘助理研究员的记载。傅斯年当时在重庆,给所里的推荐信中说:“今年请求入所之人甚多,凡无著作者,弟皆谢绝了。其有著作者,现有三人,其中严耕望一人,似是一难得之人才。”其时董作宾主持所务,很顺利地就过了。当然,严耕望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历史地理学家。可是我们说学校出身,只说学校出身,不能以后来的成绩作为铺垫。书中说了严的履历,安徽桐县人,民国五年(1916)出生,国立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毕业后曾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肄业,中途因该所停办而辍学。无论怎么说,也不能说一个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肄业的学生,肯定比燕京大学国学研究院毕业的学生学历要高吧?
排除了马衡先生的转托,排除了燕京大学不行,燕大的学生不行,现在就可以探究傅斯年的这句负气之言,是针对谁的了。
世襄先生的文中说得很清楚,说是针对他的。
这在情理上,先就不通。一个与傅没有任何交往的青年学生,从沦陷了的北京,历尽艰险,辗转来到重庆,慕名来到你的办公地点拜谒,就是不拟录用,也该有两句安慰的话,怎么就能如此生硬,出口伤人呢?
再回放一下当时的情景。梁思成领着王世襄进来了,说明来意。想来该是傅先看了梁一眼,然后再问王,王说了毕业学校与学历,傅就来了那么一句。
我认为,这句话,是说给梁思成的。
先看梁与傅是一种什么关系。一个是营造学社的社长,一个是“史语所”的所长;机构的驻地,都在李庄;世襄先生谒见傅的时候,梁也正在重庆办公(有办公处)。这样说,好像“史语所”和营造学社是两个平等的机构,傅与梁是两个平等机构的主官。实际上不是这样。营造学社是一个纯民间的研究机构,“史语所”是一个官办的研究机构。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从昆明迁到李庄起,营造学社是附属于“史语所”里的,比如搬迁的经费,都是“史语所”出的,来到李庄号房子,也是用的“史语所”的名义,就是梁思成本人,也是“史语所”的兼职人员,拿着一份薪资。《手植桢楠已成荫》一书中,记载着抗战胜利后“史语所”搬回南京的具体办法,其中第三条即为:“兼职人员(思成),一同回京,薪给发至七月份。”
我们不能说梁思成是傅斯年的下级,但是,“史语所”对梁思成有呵护则是敢说的。而“史语所”当时的困境,在傅斯年看来,你梁思成是知道的,怎么在这个时候要推荐一个人来“史语所”做事呢?由不得就动了怒,也就可以想见了。
这是从公的一面说,再从私的一面说。
我们现在说起傅梁二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这是从后人的眼光看的。至于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少有人去深究。大都是知道,傅斯年当年怎样为梁思成、梁思永兄弟两家,向最高当局申请救济资金。这是公事,不能作数。我可以说,从我看闲书得来的感觉,傅斯年是看不起梁思成的,至少也是对梁思成没有什么好感。人与人的关系,有时是很微妙的,看不起就是看不起,难说多少理由。对一个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在这么个艰窘的时期,不说为机构分忧,还来添乱,傅斯年先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出那么不近情理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人的关系不怎么融洽,还是有一点踪迹可寻的。我在《真实背后的真实》一书中曾述及,这里不妨再简略地说一下。
材料仍在前面提到的《傅斯年遗札》中。
抗战胜利后,梁思成一家不去南京,要去北京,应清华大学之聘,前往组建营造系(后改名为建筑系)。在重庆等航班期间,梁住在上清寺聚兴村中研院招待所,即王世襄说的傅斯年的办公地点。傅曾去看过梁思成林徽音夫妇,且不止一次。1945年11月看过之后,有信给其夫人俞大彩,对梁颇有微辞。1946年1月初又去看过,之后在写给俞大彩的信中说:“现在托徐轼游兄带去啤酒一小罐(林徽音送我,梁二反对之)。”虽是简单的一句话,傅对梁的鄙夷,已不难想见。
我说世襄先生的一个失误,是说不该让梁思成带他去见傅。若是去李庄,拿上林徽音一个手札,去重庆找傅斯年,收不收是另一回事,至少不会有那么难听的话了。梁启超当财政总长的时候,林的父亲林长民是司法总长,王家与林家,也该是通家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