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歆耕
一
“溪上青山三百叠”,是东坡的诗句。据史料记载,与本文要推介的一位历史人物有关。
谢枋得(1226—1289),字君实,号叠山,很多诗文以号直呼其为“谢叠山”。本文亦循其例,以下统称“谢叠山”。这个“叠山”的号,是主人遭贬斥时反复吟咏东坡诗而自许。他将自己书屋也命名为“叠山”。
“叠山”所呈现的意象,高迈、坚挺、深邃,令人心游万仞。无论是轻轻地,还是大声地诵读几遍,均会顿觉眼界辽阔、腰椎挺拔、心胸旷达……
实在是孤陋寡闻,谢叠山的大名,是近期钻故纸堆才获知。有文章介绍说,谢叠山在他的同时代,与文天祥齐名。但世人皆知文天祥,几人知晓谢叠山?他的名字,实在不应该深埋在厚厚的历史尘埃中,应该让他永远闪耀在中国文脉精神的星空。如果说,有宋一代,范仲淹、王安石、苏东坡、文天祥创造了中国士大夫精神的标高,那么,在这个行列中是绝对不能缺了谢叠山的。
二
搜索谢叠山的史料很困难,能找到的仅有三本书:一本《谢叠山全集校注》(熊飞、漆身起、黄顺强校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3月版),一本《谢枋得年谱》(俞兆鹏著,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版),还有一部《谢叠山大传》(俞兆鹏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版)。看似整个史学界,只有俞兆鹏先生在专题研究谢叠山。从谢传扉页上的“作者简介”获知,俞先生早年就读于复旦大学历史系,曾任南昌大学历史系教授等职,当下状况不知。《谢枋得年谱》是一本薄薄的二手旧书,定价2元,笔者花一百多元从淘宝网搜得,如获至宝。令人有点啼笑皆非的是,这是一本俞先生1989年9月寄赠给某友人的书,内页居然还夹着给友人的信笺,大概书并未打开,就流落到旧书收购者手中了。信上说:“此书由作者包销,附上订单一张,请帮助推销几本。”
书尚未读,心中先有了几分悲凉:一悲作者呕心沥血编成《谢枋得年谱》,出书后还得如卖菜大妈般推销;二悲曾经的盖世英豪谢叠山先生,身后何以被冷落到如坠雪泥冰窟?不知道还有几许被鲁迅称之为“中国的脊梁”者,与叠山一般遭遇?
三
谢叠山究竟何许人也?真如他的名号所标示的,不仅是一座山,而且是一片巍峨的山峰?《宋史·谢得枋列传》称其:“为人豪爽,每观书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性好直言,一与人论古今治乱国家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以忠义自任。”还有人描述其“如惊鹤摩空,不可笼系”(《谢叠山全集校注》第155页)。从这段记载,我们可获得对谢先生两点印象:一是饱读诗书,记忆力惊人;二是以“忠义”为人生坐标,论起国家治乱之事,就兴奋得拍桌子、掀板凳,连胡须也一根根抖动——可谓拔乎流俗、俯仰天地的人杰。
从这些概念性的评述,尚不足以让我们观“叠山”而仰止。还是让我们来仔细考察一下其人行迹,看究竟有些啥非同寻常之处。
从生卒年月不难推知,叠山先生生活在宋末元初。这是一个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的痛苦的历史“痉挛期”。征服者与被征服者拉锯般连年征战,尸横城堞,血流漂杵。最遭罪的当然是黎民百姓,或充军,或被杀戮,或成饿殍野鬼,生命如蝼蚁般被蹂躏。对于士人来说,遭逢此“痉挛期”,则要经受沧海横流、大浪淘沙般的洗刷。是泥沙,则被甩入浊水沟壑;是磐石,自会昂然挺立。面对旧主新君,该如何抉择?北岛的那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用来描述此时,最妥帖不过。
谢叠山令人感到“怪异”的第一个举动,发生在宝佑四年(1256),他31岁时。他与文天祥同时参加科考,被“举进士”,名列前茅,但因廷对时指斥丞相董槐、宦官董宋臣及权奸丁大全,被抑置第二甲第一名。参加科考,为的就是“金榜题名”,他却在庙堂之上“殿试”时,不合时宜地指斥当权高官。称他“性好直言”,果然名不虚传。
谢先生名列二甲榜首后,被派任抚州司户参军。但他拒不就任,直接卷铺盖回家了——这个官“谢某”不当了。其原因,不仅仅是被抑置,嫌官位小,还是不愿与操弄权柄的奸臣为伍。《续资治通鉴》记载:“时阎妃怙宠,(丁)大全、(马)天骥用事,有无名子题八字于朝门曰:‘阎、马、丁当,国势将亡。’”还有人在皇上大兴土木为阎妃建的功德寺的墙上匿名写道:“净慈、灵隐、三天竺,不及阎妃两张皮。”阎妃闻听,气得如不是丰乳肥臀坠着,恐要跳到半空中去了。下令彻查,结果不了了之。到了此时,苟且于江南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又在重蹈北宋末年的覆辙,一片衰亡乱象。
甭管朝廷如何腐败,想当官的人还是前赴后继,否则就不会发生宝佑元年四月,太学补试,考生蜂拥而入,相互践踏而死者甚多的怪事,乃因一旦中榜,命运就会彻底改变。有富户、大官在榜下择婿,“颜如玉”和“黄金屋”都随之而来。至于家国情怀、民生疾苦,那是对士人境界的更高要求,庸常之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有几人会像谢叠山这样,一谈起国家治乱之事,连胡须也会跳舞?
谢叠山弃官回家不久,觉得不做行政官员,不妨去考个教官,当当老师、做做学问,总不会玷污自己的名声。于是在第二年,参加教官资格考试,一考即中,获得建宁府教授资质。虽然仍未去任教职,但这个“教授”资质,又让他在后来做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其时,蒙古军不断南侵,南宋危在旦夕。皇帝下诏令“诸路出师抵抗蒙古”,但响应者寥寥。身无一官半职的叠山先生此时却冲出来,组织起一支两千多人的民间武装。为维持这支义军的给养,不惜变卖妻子的嫁妆和祖传的家产。不过,令其震惊朝野的还不是这件事,而是接下来做出的异常之举。
景定五年(1264)五月,江南东路漕司在宣城和建康举行乡试,谢叠山以建宁府教授的资历,被任命为考官。试题由考官拟定,不需要当地官员参与或审核。在草拟试题时,谢先生胸中回荡着对腐朽朝政的愤怒之气:这根朽木还有可雕之处么?面对强敌入侵,“帝多嗜欲,怠于政事”,罢掉奸相丁大全,又来了一个比丁大全更坏的贾似道——如果说丁大全坏掉了心肝肺,这个贾似道则每根毛孔都滴答着坏水。此人正获皇帝宠信,弹劾只会反弹。更何况皇帝躺卧病榻,命悬一线,除了喝汤药,哪里还管得了贾似道如何窃弄威福?谢先生忧心如焚,却无法改变现状。倏地想到一招,在试题里埋十包“火药”,借助考生的笔墨,把“火药”引爆。他拟了十道题,全都是指斥贾似道如何窃弄权柄、陷害忠良、误国害民,让考生们提供对策。这十道题,成为宋代乃至中国科举考试历史上著名的“江东十问”。《文节先生谢公神道碑》载:“先生愤贾窃权柄、害忠良……发策十问指其奸,极言‘天心怒,地气变,民心离,人才坏,国有亡证’……”《宋季三朝政要》卷三曰:“谢枋得……发策凡十问,言权奸误国,赵氏必亡。”(《谢枋得年谱》第54页)笔者很想找到“江东十问”的原文,在此全文录入,遗憾未找到。我以为,这份“江东十问”的考卷,是应该刻到碑上,收入大中学生的教材中,世世代代传下去的,应让中国和全世界都知道,在中国的教育史和文学史上,曾有这么一位考官,以此独特的方式,甘冒杀身之祸,向误国害民的权奸发射“火药”。可以说,谢先生的“十包火药”,到了考生的笔下,则成了千万捆扔向当政者的“火药包”,产生了如同“铀”一般的裂变,其杀伤力可想而知。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过,民间有言:“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于一头“死猪”,也就无所谓杀伤力了。
漕使陆景思看到试卷,惊吓得几乎屎尿流了一裤子。为推卸责任,将考卷试题直接上呈贾似道。《续资治通鉴》记载:“漕使陆景思上其藁于似道,于是左司谏舒有开劾枋得校文发策,怨望腾谤,大不敬,乙未,谪居兴国军。”对于谢叠山来说,脑袋未搬家已是万幸,“谪居”就“谪居”吧,无非是换个穷苦偏僻的地方住住。兴国军(“军”是宋代行政区划的称谓,与军队无关)属江南西路,在湖北境内,地处长江支流富川北岸。这里的山水风景,正如苏东坡咏兴国军诗《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二十五里野人舍》所描述的:“溪上青山三百叠,快马轻衫来一抹。倚山修竹有人家,横道清泉知我渴。芒鞋竹杖自轻软,蒲荐松床亦香滑。夜深风露满中庭,惟见孤萤自开阖。”虽然孤身一人居此,但叠山先生并不孤独。有东坡居士在天之灵为邻,有松风甘泉滋润心扉,有书香古琴充溢叠山书房,又有当地文友乡亲照拂,叠山先生觉得,这日子,好过乌烟瘴气的官场一万倍。
四
在兴国军谪居三年,逢大赦,谢叠山获释,回弋阳与家人团聚。该年谢42岁,距辞别人世尚有22年。在这22年中,无论他个人命运,还是南宋江山,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巨变。
让历史的某个程序,按照同一个模板复制,大概也算是大宋王朝的“专利”了。北宋末年,宋、金联手灭辽,然后金人发现北宋殿堂的大梁已朽烂不堪,于是趁势就把北宋端了。到了南宋末年,老戏重演,宋、蒙联手灭金,蒙古军发现南宋这帮“烂货”居然占据这么美妙的地方,成天饮酒泡妞、半醉半醒、不干正事,也趁势就把南宋灭了,建立了元朝。
说起南宋小朝廷,愚夫忍不住想闲话几句。南宋官方在谈起北宋灭亡的教训时,几乎都把矛头指向王安石变法:是变法祸乱国家,导致朋党之争,带来北宋的衰亡。王安石被官家钉到了耻辱柱上,有些史家也按照官家舆论口径,摇笔乱涂,著马屁史书,导致王安石背负千年骂名。那么,南宋不再行王安石变法,为何重蹈北宋衰亡覆辙?它的灭亡与王安石有鸟关系?
22年时光,算不得漫长。谢叠山回乡后先是居家讲学,在侵略军兵临南宋都城时,又一次组织义军与元军血战于安仁;兵败后,为摆脱元军追捕,隐逸于信州云磜岭中,过起了野人般的逃亡生活;谢妻李氏在遭遇元军掳掠被逼婚时自缢而死。即便在宋皇向元军“奉表请降”及“太皇太后降诏江南诸郡归附”时,谢叠山仍拒绝执行诏令投降。八年后,至元二十一年甲申(1284),谢59岁时,元朝宣布大赦天下,条令中云:“如有忠于所事者八年罪犯悉置不问。”谢先生也属在赦之列。这个抗元不降的南宋直臣,终于可以走出深山老林,不用靠采集野果子果腹了。为解决基本的生计问题,谢先生常在建阳驿桥一带,设摊占卜,谋取生活资材,且只收粮食、衣物之类,不收金银、钱钞。再后,居家教书为生。
到了至元二十三年,谢叠山61岁时,这种书生简朴而平静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恰在此时,他被大元皇帝盯上了。也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是“福音”,但对谢先生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元世祖令大臣搜访南朝散落在民间的人才,推荐录用。此举当然是为了使用汉族人才,更好地强化对汉民族的管制。行台侍御史程文海荐江南贤士三十人,而谢枋得名列榜首。这个榜首,是经过历练的有声望的成熟人才,其地位、重要性,大概远超新科状元。在有的人眼中,“榜首”背后就是高官厚禄啊!江山易主,新朝皇帝礼贤南朝有真才实学的士人,是好事一桩啊!接到诏令,还不赶紧去大都恭候任命、山呼万岁?但在谢叠山看来,这个“榜首”是无法接下的“烫手山芋”。朝野上下都在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接这个“山芋”。
程文海本人亲自南下,奉旨征召推荐名单上的人才。某日,弋阳县令派人给谢先生送来公文,云:侍御史程文海奉大元皇帝旨意,推荐枋得先生赴朝任职,不日将派人前来礼聘。那意思是,让叠山先生收拾行装准备启程。谢先生读到公文中称“特旨唤至诚无伪、以公灭私、明达治体、可胜大任谢枋得”,也许捋捋已经花白的几缕胡须,颇为不屑地想:当下南朝遗臣,哪里还有此等人才?真有,又岂会弃亡国之痛而求新宠?便提笔给程文海写了一封信,婉言谢绝皇帝的征召。信中说:“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某所以不死者,以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随后告知,老母刚去世,有丧在身:“稽之古礼,子有父母之丧,君命三年不过其门,所以教天下以孝也……某亲丧未克葬,持服未三年,若违礼背法,从郡县之令,顺执事之意,其为不孝莫大焉!”又明确表明态度:“某知不才久矣。‘亡国大夫不可以图存’,李左车犹能言之,况稍识诗书颇知义理者乎!”“求异才而及某,非其人,非其人!贻笑天下,取讥于后世,非皇帝初意也。”所谓皇帝诏书所称的人才,“三代而下,真足当此选者,惟诸葛孔明一人。”(《谢叠山全集校注》第1-3页)
这个“球”暂且被踢回去了,但不久又被踢了回来。
第二年某日,两位道士模样的人走进了谢家茅舍。自称“贫道林樵”的道士说明来意:“叠山先生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为人忠直,精通治道,深得大元皇帝器重。今江淮行省、信州道录司秉承皇上圣旨,派遣我俩前来,请先生出山为官……”另一位名谷春的道士则强调:“当今天下新定,四方不靖,大元皇帝急需贤才辅佐,以早致太平,故欲夺情起用先生。”(《谢叠山大传》第268页)
通常,按照儒家伦理,父母离世,官员须离职服丧三年,期满再续任或重新任命。但也有例外,皇帝有权下诏,申明因国家特殊需要,征召服丧官员提前中止服丧期任职,称之为“夺情”。皇帝“夺情”的理由应该是国家遭遇紧急危机,亟需某官员参与政事,非此一般不会有“夺情”之举。当然,历史上也不乏某些重臣贪恋权位,暗示皇帝用“夺情”方式,让自己带丧留职。但此举为士人阶层所不齿。现在元世祖“夺情”起用谢叠山的理由显然不充分。新朝已建立多年,政权基本稳定,虽时有骚乱发生,但动摇不了元朝统治的根基,也没有什么政事非谢叠山出山来摆平不可。只是这个位列榜首的谢某,牛皮哄哄,居然拒绝皇帝的征召,反吊起了元帝的胃口,觉得这样的淡泊名利的忠臣孝子,正是新朝需要的贤才。因闻谢先生崇尚道学,就派道观法师登门再邀。
谢叠山再一次严词拒绝,一强调母丧在身,不可应聘;二坦露心迹:宋朝遗民,无意仕元。针对法师登门,他特别以道家主张“外生死、极虚静、少寡欲”来申明自己追求恬淡无欲的人生境界,诚望皇恩浩荡,放任谢某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元朝逸民。
道士无语。
“宋朝遗民,元朝逸民”,是谢叠山对自我余生的定位。他用行动论证了,这“定位”如“叠山”般坚挺,即便地壳板块发生碰撞、挤压、裂变,也不会动摇。
五
又一年(1288),谢叠山连续两次被征召。
先是四月,江淮行省丞相忙兀台奉旨亲临谢家,执手相劝,态度极为诚恳。谢曰:“上有尧舜,下有巢由;上有成汤,下有随先;上有周武,下有夷齐。今存一谢枋得,听其食西山之薇,又何损于国家?”忙兀台正欲再加劝勉,倏地看到谢家厅壁上写一条幅,是谢叠山笔墨:“清明正大之心不可以利回,英华果锐之气不可以威夺。”心中凛然一惊,不再言语,乃悻悻退出。(《谢枋得年谱》第138页)
随后,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管如德奉旨搜求江南人才,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留梦炎推荐谢枋得。留梦炎何许人?他有两个重要的身份标识不能不说。第一个身份,曾是南宋丞相,但这个前朝丞相居然在兵临城下、大难来临时,一拍屁股私自溜了,皇上需要用人之际,却找不到这个“股肱大臣”的影子。“留”哉“留”哉,“溜”之乎哉。“留”某当朝,不败才怪!留梦炎的第二个身份是,曾任谢叠山参加省试的考官,也称“座师”,按古代官场惯例,有师生之谊。现在“座师”发话了,“门生”听也不听?
说起留梦炎,有必要在此赘言几句。此人溜回老家衢州,在元军进攻衢州时,即以故相之号召力率众投降,为进入新朝献了一份厚礼。这还不算是最无耻的。文天祥被俘后,面对酷刑和威逼利诱,坚不降元。有些降元的宋臣提议,准文天祥出家改做道士,忽必烈心动。此时留梦炎却说:“天祥出,复为号召江南义士抗元,吾辈将置于何地?”他的意见,导致文天祥被杀。留某因此被称为“宋末第一败类”,比秦桧类奸臣更等而下之。明朝理学大家孔天胤称留某为“最寡廉鲜耻之徒”,明清两朝甚至禁止他的后人参加科举考试——祸延子子孙孙,真正是遗臭万年!(参见微信公众号“趣历史的小熊掌”2018年10月30日推送文章)
谢叠山以门生身份和口吻,给留梦炎上呈一书《上丞相留忠斋书》(又被后人称为“却聘书”),理直气壮地阐明“不可应聘”有三。全文长达2600余字,堪称千古雄文,这里仅录其两节:
贾似道执国命十六年,欺君罔上,误国残民,其恶不可一二数。拘行人,负岁币,满朝无一人敢言其非;兵连祸结,亡在旦夕,满朝无一人敢声其罪。善类亦可自反矣!天怒于上,人怨于下,国灭主辱,理固宜然,天实为之,人岂能救之哉!皇帝之礼三宫,亦可谓厚矣;皇帝保全亡国之臣,亦可谓有恩矣。江南无人才,未有如今日之可耻。
叠山先生指斥权奸贾似道执国,导致国灭主辱,并大骂“江南无人才,未有如今日之可耻”。这位“寡廉鲜耻”的留梦炎,不会听不出弦外之音吧?
某断不可应聘者,其说有三:
一曰:老母年九十二而终,殡在浅土,贫不能备礼,则不可大葬。妻子爨婢,以某连累死于狱者四人,寄殡丛冢十一年矣,旅魂飘飘,岂不怀归!弟侄死国者五人,体魄不可不寻,游魂矣不可不招也。凡此数事,日夜关心,某有何面目见先生乎!此不可应聘者一也。
这里从家事引申至国事,说明“断不可应聘”理由之一。后文的其二、其三,则引经据典,从不同伦理角度表明“不可应聘”的态度。
谢叠山的“却聘书”,未能断绝元帝征召的念头。前后各色人等共有五次,或威逼,或利诱,或劝勉,试图落实皇帝旨意,皆遭断然拒绝。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朝野皆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一方搜罗南方人才,另一方“无意仕元”、不做“贰臣”的对立。这是一场皇权与士人风骨的博弈。如果是当下企业招聘人才,某人无兴趣,谁还会强求?仅就征召人才本身来说,元朝也并非缺了谢某就玩不转了。问题就在于双方权位完全不对等:一方是拥有极权的“至尊”,另一方是微弱如草芥的书生,谁会成为这场博弈的赢家呢?
六
如果一个人悟透了生死,铁心用头颅和热血捍卫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观,那么任何极权都莫之奈何。强权者可以用屠刀砍掉一介书生的脑袋,但砍不掉一个人的信念、理想、精神、风骨。时光很残酷,皇帝和书生的肉身,都终将是一缕轻烟、半抔黄土,惟精神穿越时空,润泽一代代新的生命。
与谢叠山生活在同时代的南宋末期名臣文天祥,就是士人风骨的一个标志性符号。谢叠山会重复他的命运么?
至元二十五年(1288)九月上旬,福建行省接到元帝忽必烈特旨:“宣唤不觑面皮正当底人谢枋得,就交魏天佑上大都来的时分,就省里索气力,一同带将来者。”(《谢叠山大传》第281页)这回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做了软硬两手准备,“敬酒不吃”,那就“罚酒强灌”。其结果是,谢先生在剑鞘威逼下强行启程。观弋阳叠山书院陈列室,见有画图展示谢叠山被押送大都时戴着枷锁,是不符合史实的。实际情况是,途中虽有人看押,但谢先生是被用简易轿子抬着,水路时改坐船前往大都的。由于从南至北,要穿过大半个中国,路途迢迢,水路又常遇结冰停航,走走停停,从冬走到春,至次年四月二十一日才抵达京城。刚在驿馆住下,叠山先生问明宋太皇太后殡葬地和德佑皇帝所在的方位,然后扑通跪拜,行君臣之礼并失声恸哭,引得路人侧目:这位衣衫褴褛而又气质不凡的“疯汉”,是干嘛呢?
也许有人会问:那个腐朽不堪的朝廷,谢叠山有必要如此忠心耿耿么?叠山先生在《上丞相留忠斋书》中,曾这么阐述君臣关系:“‘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孔子尝告我矣,君臣以义合则也,合则就,不合则去。”因此,与其说叠山先生忠于前朝,不如说他是忠于一种“义”,忠于养育了他的故国土地。这种“义”的具象化,就是忧乐天下。(《谢叠山文集校注》第8页)
有驿馆人员威胁性地告诉他:“此是文丞相(即文天祥)斫头处。”叠山先生答曰:“当年集英殿赐进士第,幸同榜,今复从吾同年游地下,岂非幸耶!”与文天祥在天堂相逢,把酒,抚琴,吟诗,醉里挑灯看剑,论家国治乱之事,正是谢叠山求之不得的。
谢先生从被押送大都时,就开始断断续续绝食,有时只食几粒干枣;此时则完全拒绝进食,以求速死。他随带的物品,除了一个褡裢,还有一把心爱的古琴。琴背有他刻下的铭文:“东山之桐,西山之梓,合而为一,垂千万古。”身体虽日渐衰弱,有时居然还能起而从容弹琴。如地坼山崩、万马嘶鸣般的铮铮琴音,飘荡在驿馆内外,每一个音符的颤动,都如刀尖划过看守官员的心脏,让听闻者惊恐不安。四天后,他们奉命将谢先生移送至荒郊的悯忠寺。留梦炎派人送来汤药,药内掺入米粒。谢先生挥手打翻药罐,怒曰:“吾欲死,汝乃欲我生耶?!”
至元二十六年(1289)己丑四月五日,至京城第五日夜,谢叠山先生与世长辞,享年64岁。他的坚挺如山的脊梁上,镌刻着他的理念:
清明正大之心不可以利回,英华果锐之气不可以威夺!
谢先生著有诗文64卷,大多毁于战火劫难,仅幸存6卷。这大概也是他身后寂寞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