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 兰立亮 赵 聪
远藤周作的《深河》(1993)讲述了一群具有不同精神创伤的日本人在印度旅行时发生的故事(远藤周作在下文中简称为远藤)。在这部作品中,远藤聚焦小人物的内心世界,描绘他们所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展现了自己对信仰这一问题的思考。(1)刘小枫(2004: 10)将现代的叙事伦理分为“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大叙事表面上围绕个人命运展开,“实际上让国家、民族、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和想象,是某一个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长期以来,这部小说作为远藤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备受评论家关注。其中相当一部分研究成果将评论的焦点对准小说人物的灵魂救赎问题。兼子盾夫(1996: 108)在《远藤周作作品中神的问题》一文中指出,小说中的美津子最终获得了救赎,“很明显在恒河中的沐浴预告了美津子的回心和救赎。但是,这已经不是基于基督之名的救赎,也表明不基于基督之名的救赎也是可能的。过去梵蒂冈的教诲是教会之外无救赎,远藤认可了教会之外同等救赎的可能性”。二平京子(2013: 113)认为,大津为爱献身的人生意义已铭刻在美津子的灵魂深处。她最终被引向了基督。通过印度之旅,美津子灵魂的“饥渴”得以满足。在此意义上,小说体现了对“灵魂饥渴的女人”的救赎。小岛洋辅(2003: 43)指出,《深河》体现了自我的发现和个人对宗教的发现;“在‘多元叙述者’这一结构上,在小说人物发现‘自己’这一点上,它都是一部极为深刻地反映现代宗教状况的作品”。路邈(2007: 76)分析了远藤的宗教认识与日本文化的关联,认为小说中所体现的对宗教多元性的理解符合将多种异质的东西混在一起的复合型日本文化模式;基督精神的根本是爱,爱超越了种族和宗教界限,爱的母性基督笼罩在多元光环之中。史军(2013: 169-170)探讨了这部小说的信仰与救赎这一主题,认为考察这一问题关系到远藤本人对宗教的理解。大津是反映远藤宗教理念的人物,美津子是“恶”的代表,对她进行拯救是这部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可以说,这些成果从作家论角度深入探讨了这部小说的宗教文化内涵以及作家对基督教的认识问题,对全面理解远藤的基督教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与以上注重作家个人因素和作品宗教文化内涵的研究相比,一些研究注意到了这部作品的形式美学特征。在《〈深河〉的象征和隐喻》一文中,兼子盾夫认为小说中与水相关的人物名字揭示了人物的命运,对人物形象塑造起着重要的作用。美津子象征着追求“永远生命”的求道者;被称作小丑的大津是耶稣的隐喻;矶边是水边的沙石,无法在恒河边获得救赎。在此基础上,兼子盾夫(1997: 56)指出了远藤小说的形式特征:“这部作品以去往恒河边的圣地瓦拉纳西的朝圣之旅为纵线,以每个人所背负的过去为横线。他将与现代日本匆忙的时间不同的、缓缓流动的印度式的时间和广阔的自然空间,一味地朝瓦拉纳西的浴场、神圣的一点集中。这样一种结构名副其实是创作大家远藤的做法”。李英和(2006: 75-76)探讨了《深河》中被称为小丑的大津这一人物形象与法国画家鲁奥的画作《小丑》的互文关系,并指出这一手法的形式意义,认为《深河》对鲁奥绘画的提及是因为“作者想要表达神并不是位于远处的某个地方,而是在人的身旁,是人在心中守望着的同伴者。这与远藤所追求的作为同伴者的耶稣这一形象一致”。以上对小说形式以及文学关系的考察拓宽了远藤小说研究的空间,从而可以将这部小说置于更加广阔的背景之下进行宏观把握。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远藤的基督教文学不仅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同时还具有复杂的小说结构,那种偏重从宗教视野以及过于依附作家自身的作家论方法进行的考察尚有进一步拓宽的空间。本文尝试将这部小说置于日本战后民主主义这一历史语境中,从身份认同角度考察小说人物自我发现与精神救赎的过程,并与小说结构特征结合起来,力图对小说主题进行全面把握。
小说以矶边的故事为开篇,讲述了他前往印度旅游的一个重要原因——寻找亡妻的转世之人。矶边并无宗教信仰,认为“死亡就是一切都消灭”(远藤周作 2009: 21)(2)以下此书的引文只标注页码。,也就是说,他对死后世界丝毫不感兴趣。因为妻子离世前那句“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15)的遗言,加上他阅读了现代轮回理论的创始人史蒂文森教授的那本肯定转世现象的著作《记忆前世的孩子们》,他便决定前往佛教发源地印度,去寻找妻子的转世之人。
在妻子去世前,他把妻子的存在比作空气,觉得妻子如同自己的姐妹,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女人味。“没有空气就糟糕了。可空气看不见,不会构成妨碍。妻子要是变成这样的空气,夫妇关系就永远不会失败”(161)。壮年的矶边厌倦了平淡的日常生活。虽然和其他女人有过几次出轨经历,但他从未想过离婚。也就是说,在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家庭关系之下,他意识不到妻子这一他者的存在。“他者的形成必须发生在二元对立的关系之中,而且对立的双方存在着某种不平等或压迫关系”(张剑2017: 582)。妻子的去世使得家中的女主人这一他者角色缺失,导致以强大的男性为中心的旧关系发生断裂与失衡。矶边由此开始反思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印度之旅的目的是寻找妻子的转世之身,但同时也成了他在旅途中重新反思自我和重构夫妻关系的契机。
在印度,矶边回忆起妻子对自己的关心和体贴。“现在他认为在这世上最有价值的是对妻子的怀念。失去妻子之后,他觉得现在才真正认识到妻子的价值、妻子的意义。他一直认为对男人而言,工作、绩效就是一切。其实不然。他发现自己有多么自私,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不起妻子”(240-241)。在此,矶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爱,开始思考妻子这一他者,并反思自己。“他通过思考妻子的存在,发现利己主义不仅仅存在于‘生活’的层面,也存在于‘人生’的层面。看到妻子的存在是‘无价的结合’、‘灵魂的交流’,他认为‘在这世上唯有对妻子的思念是最有价值的’”(小岛洋辅 2003: 42)。矶边以妻子的爱作为镜子,以此来审视自己对妻子的爱。从这种反思中,矶边内心开始产生新的自我,也开始建构与去世的妻子之间新的关系。他认识到先前自己的自私,发现他和妻子之间互相沟通、平等交流的重要性。
“你,到哪里去了?”
他又向河流呼唤。
河流接受他的呼唤,仍默默地流着。那银色的沉默中,具有某种力量。如河流至今为止包容许多人的死、将他们送到来世那样,也传送了坐在河边岩石上的男子的人生之音。
(242)
通过矶边与河流的对话可以看到,传统意义上的人与风景的关系已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仅仅被人凝视的风景,河流获得了一种主体性,在矶边心中获得了与人同等的地位。之前矶边把妻子鲜活的存在视若空气,妻子在他眼中只是物的存在,而此时,矶边把恒河这一风景视作生命体来对待。也就是说,矶边放弃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性,将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正是在这种与自然的平等对话中,重新审视自我的矶边呈现出真正的人性光辉。在此意义上,这里的恒河仿佛一架连接今生和来世的桥梁,将矶边的声音传达给来世的妻子,意味着承认了转生的可能。这同时也意味着妻子由生前形而下的生活中物化的存在,转变为可以与矶边在来世形而上的精神层面上平等交流的对象。这样,矶边作为一个没有信仰之人,通过接受佛教中的转生思想,通过对夫妻关系的反思和重构,从而从妻子去世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在恒河之畔获得了灵魂净化和心灵救赎。
美津子属于在日本战后学生运动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丧失了前一代学生运动的目标,想利用某种刺激来掩饰空虚的生活,他们也明白那些行为只会在空虚之上徒添空虚”(37)。她虽然在天主教大学读书,但却态度傲慢,自我意识膨胀,从来不信神,也讨厌与神相关的话题。她看不起对基督顶礼膜拜的大津,模仿朱利安·格林小说《莫伊拉》中的女主角莫伊拉,像莫伊拉捉弄约瑟夫一样用身体引诱大津,试图让他放弃基督教信仰并以此来证明宗教的虚伪。也就是说,美津子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作为男性的大津一开始只是美津子挑战神这一权威的工具。这表明美津子对大津的始乱终弃源于她过剩的自我意识。可以说,她这种过于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她无法与男性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美津子意识到这一点,试图通过结婚来改造自己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我跟这个人结婚是为了改变自己随性的冲动行为……她希望通过和这个平凡、正经男子的结婚,将自己如尸体一般投入丈夫那样的男女之中,做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61)。不难看出,美津子抑制“随性的冲动行为”的愿望代表她过剩的自我意识,但她却通过“如尸体一般投入丈夫那样的男女之中”那样的自我否定来实现这一目标。这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这种男女关系建构会以失败告终。
在法国新婚旅行时,美津子对自己大学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苔蕾丝》中的女主人公产生了共鸣。苔蕾丝为了家族利益而结婚,结婚后发现与丈夫贝尔纳之间没有精神的交流,最后在寻求自我和自由的巨大潜意识推动之下,企图毒杀丈夫。“苔蕾丝只要在丈夫身旁就会觉得累,蜜月旅行时就有疲倦感了”(67)。书中苔蕾丝的蜜月之旅和美津子的法国之旅重叠在一起,就像一面镜子映射着现实中的美津子未来的婚姻生活,也让她意识到婚姻之中爱的重要性。“碰巧年底读福田恒存的《霍雷肖日记》时,我看到了适合表现自己本质的几句话——我无法真正爱人,没有爱过任何人。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强调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呢?——这就是我离婚的理由”(146)。也就是说,美津子并不甘于做一个依附于男人、没有自我意识的普通家庭主妇。她将爱与人的存在联系在一起,从内心开始反思自我,充满了对和谐两性关系的渴望,并着重突出自己这一方爱的主动性。“‘凡俗的理论’是说,甘愿忍受‘凡俗的自我’,克服‘自我意识’,就可以对他者产生温柔之心和‘爱’的言语”(川久保刚2008: 25)。离婚之后的美津子开始尝试去爱人。在医院做义工照顾病人时,她内心虽然很清楚这一行为“不是从心底涌出的爱的行为,而是演技”(155),但还是试图克服自己强烈的自我,甘愿忍受这种平凡的自我来培养对他人的爱。对爱的伪装恰恰从侧面反映了美津子对真正之爱的渴望。在这种渴望的驱使下,美津子对大津所在的印度产生了兴趣,并在自我的追寻中再次踏上了旅途,重新审视作为女人的自己以及与男人这一他者的关系。
美津子在印度对印度女神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忍受着麻风病和毒蝎叮咬的剧痛用萎缩的乳房喂养婴孩的查姆达女神身上,从踩着丈夫湿婆、吐出毒蛇般长舌的凶暴的迦梨女神身上,她都感受到了这些完全不同的印度女神像带来的强烈震撼。为了恢复妻子迦梨女神那与恶魔斗争中失控的自我,湿婆宁愿躺在其脚下,任其践踏、宣泄。这使美津子意识到建构一种富有牺牲精神的男女之爱的可能性。通过印度之行中对人文艺术品的凝视,美津子反思了那种认为神崇高圣洁、神与丑陋和邪恶无缘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重新审视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印度照顾生病的木口时,她的行为已经与在医院做义工时判若两人。“美津子又浮现出常见的微笑,却不是常有的、掩饰内心的微笑”(192)。也就是说,此时她的微笑表明,照顾木口已不再是一种爱的模仿行为,不再是一种假象,而是她对他者开始产生真正的关心和爱。“她不需要‘装出来的爱’,只希望真正的爱”(205)。至此,美津子已经克服了过剩的自我意识,也开始真正理解大津的行为。“在一般人看来,他是在非常愚蠢地生活……来这里之后,我却感觉似乎他并不愚蠢”(206)。从当初嘲弄大津的信仰,到现在理解大津宗教式的牺牲精神,美津子与大津开始建立起精神层面上的平等交流。在此意义上,可以说美津子在印度之旅中寻找到了自我身份认同,进而产生了真正的爱。
大津这一人物是远藤宗教多元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者。在这部小说中,大津的形象在多数情况下是通过美津子来展现的。在美津子眼中,大津是个打扮土气、每天放学都要去老教堂祷告的、不合群的人。在追随耶稣的过程中,他不断探索神的本质,“与其说神的存在,不如说作用较为适当。洋葱是爱的作用的集合”(75)。洋葱是耶稣的代称。在大津看来,神对人而言不再是一个实体性存在,而成为一种关系性存在。神的存在通过神的作用才被人感知。这样一来,传统实体性的神被解构。这显然背离了基督教会对神的认识,也成了大津被修道院开除的重要原因。
从大津和美津子的来往书信可以看到,大津不能适应欧洲那种极为清晰和理论式的宗教思维方式,从而被里昂的修道院认为不适合做神甫。“我认为神并不是如你们认为的,是人以外让人瞻仰的事物,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含人、包容树,也包容花草的大生命”(147)。大津在与修道院的三位前辈的辩论中所体现的对神的认识与小说另一人物(将大自然中的动物视为耶稣一般存在的沼田)对神的认识具有一致性。这证明日本传统思想中万物有灵观念影响了日本信徒对耶稣形象的认知。在神学院的其他人看来,这样的思想是具有泛神论的异端思想。不仅如此,大津认为神就是爱,“神有几种不同的脸,躲在各个宗教里。这种想法才是真正的对话”(153)。可以说,他的这一认识将矛头直指基督教思想中的一神论和基督教的排他性。他也正是为了将这种神之爱付诸行动才来到印度。
大津放弃了在教堂做神甫,放弃了相对优越稳定的生活,穿上和印度弃民一样破烂不堪的衣服,将那些为了朝圣而死在路边的贫民的尸体搬运到火葬场,满足他们死后将骨灰撒入恒河的夙愿。大津的服务对象,不仅包括普通人,还包括娼妓。大津认为,“洋葱的爱河,无论是多么丑陋的人、多么肮脏的人都不拒绝”(238)。这显然与神学院的前辈对他的告诫,即“恶与善既不可分,也绝对无法相容”(148)的基督教观点相背离。它最大限度地贴近小说另一人物木口对佛教的“善恶不二”观念的理解: “任何恶行也都隐藏着救赎的种子。任何事情都善恶一体,无法像用刀子切割般黑白分明”(257)。它还与美津子对印度教女神邪恶与慈悲一体的感受吻合。
大津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反思了基督教的发展过程中基督教神学和教会中长期存在的将基督教绝对化和普遍化的态势。一般说来,宗教排他主义和宗教包容主义是这一态势最为突出的表现。前者主张基督教之外不存在救赎的可能,后者则主张信仰任何其他宗教之人的救赎也最终全部囊括在基督教救赎之内。“无论是排他主义还是包容主义,二者都在秉持基督教优越论和基督教中心论,这是宗教上的绝对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的典型形态,并泛化为各种形式的欧洲中心主义、西方文明中心论、男权主义,成为其神圣性的根据”(杨乐强2005: 47)。可以说,大津的宗教认识打破了基督教认识的欧洲中心主义传统模式,摒弃了一神论和泛神论的二元对立。这就消解了各种宗教之间的对立,从而使宗教之间的平等对话成为可能。大津是远藤宗教思想的集中体现者,“对被称为天主教作家的远藤周作而言,所谓宗教,与教义式的理解相比,毋宁说是作为爱来理解的”(李英和2006: 82)。大津这一形象证明远藤洞察到了基督教绝对主义和自我中心的价值观对人类和谐生存的威胁。他试图通过神之爱这一理念来建构不同信仰者之间的平等关系与宗教和平关系。同时,远藤通过大津这一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基督教之神的神圣性,人可以通过爱的奉献最大程度地接近神。“女神查姆达的影像重叠在那人身上,在里昂看到的大津寒碜的背影重叠在那人身上”(224)。
在美津子眼中,大津的背影和印度女神查姆达、耶稣三者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作为人的大津获得了与神同等的地位。人正是因为爱的力量而具有了神性。大津在修道院的经历告诉读者,宗教中的神一旦被实体化,在信仰中就会产生等级秩序而导致宗教排他主义,就会反过来压抑自我。“既丑又无威严”的大津这一形象展现了人身上的那种爱之光。可以说,远藤虽然信仰基督教,但他依然对基督教保持一定的距离。正是这一态度使他可以更为客观地思考宗教多元主义,认识到爱的践行这一各种宗教的共同本质,从而试图超越信仰的界限,超越宗教领域中的绝对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通过爱的践行这一共同的救赎论结构,实现多样化的信仰群体间的沟通和对话。
在《深河》中,矶边的丧妻之痛和对妻子转世的探寻,美津子对自我和信仰的不懈叩问,大津对神之本质的探索,童话作家沼田和二战老兵木口、塚田的精神创伤的疗愈和灵魂救赎,都通过具有包容性的恒河之水得以实现。不难看出,远藤对个体救赎的重视明显受到了战后民主主义思潮的影响,继承和接受了战后民主主义文学那种由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反省意识所构成的主体精神的自觉。这充分体现在他对西欧基督教认识的反思和对宗教多元主义的认识上。远藤通过旅行将不同个体的命运并置在一起,并使它们互相交叉,从而形成统一的主题,构成了《深河》独特的复调叙事。小说复调结构与强调各种信仰之间平等对话的宗教多元主题完美契合在一起,体现了远藤在战后民主主义思潮中对信仰问题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