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外国语大学 李红霞
《源氏物语》成书于日本平安时代中期,一般说法是创作于1001年至1008年,为女性作家紫式部所著,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在日本平安时代,佛教信仰在贵族阶层之间颇为盛行,其中以天台宗流传最广。紫式部的父亲藤原为时和丈夫藤原宣孝多出入于权贵藤原道长府邸,她本人也在宽弘四年入宫侍奉道长的长女即一条天皇的中宫彰子。虽无明确记载,但可以想象她会时常接触进出于道长府邸的天台宗僧侣。《源氏物语》中有多处描写再现了诵读或抄写《法华经》、举办《法华经》八讲等法会的场景。《法华经》被天台宗奉为教义之根本,其中的方便思想在大乘佛教经典中最为成熟和完善。“萤卷”中光源氏对玉鬘讲述的有关小说创作意义的小说论、光源氏和薰的人生追忆以及总结自述,都体现了《法华经》“方便品”与“如来寿量品”的方便思想。遗憾的是,中国国内尚未对这一问题展开深入研究,日本学者对这一思想也较少提及。本文尝试对《源氏物语》中的方便思想与《法华经》方便思想的关系进行深入探讨,同时考察《源氏物语》中女性人物方便意识的缺失问题。
“方便品”中有偈文,“告诸声闻众,及求缘觉乘,我令脱苦缚,逮得涅槃者,佛以方便力,示以三乘教,众生处处著,引之令得出”(赖永海2010: 61)。此处的三乘即是“声闻乘”“缘觉乘”等以自身成佛为修行目的佛弟子,再加上为普度众生而修行的“菩萨乘”。佛又做进一步解释,“舍利弗,十方世界中,尚无二乘,何况有三。舍利弗,诸佛出于五浊恶世,所谓劫浊、烦恼浊、众生浊、见浊、命浊。如是舍利弗,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妒,成就诸不善根故,诸佛以方便力,于一佛乘、分别说三”(赖永海2010: 72)。即三乘是佛所设之方便,一佛乘为唯一的真实。声闻乘和缘觉乘为小乘佛教的主体,发展至大乘佛教后主要宣扬众生皆可成佛。因此,此处将小乘佛教的二乘囊括在内,与大乘佛教所主张的菩萨乘一并合为“三乘教”。然而,这三乘不过是佛以方便之力所化,目的是使资质不同的芸芸众生选择适合自己的成佛之道。如百川归海,虽然其路径不同,但最终所要到达的都是一佛乘的成佛。所谓的“开三显一”,便是明确提出三乘是佛所设的方便,而唯一的真实则在于一佛乘。
“如来寿量品”中,佛讲述自己“寿命无量阿僧祇劫,常住不灭”(赖永海2010: 365)。但众生若知佛常在世间,薄德之人便会滋生依赖之心不种善根,便难以生起对佛的恭敬之心。因此,佛设方便之法示众生以涅槃灭度,便有“众见我灭度,广供养舍利,咸皆怀恋慕,而生渴仰心”(赖永海2010: 370)。世人所知的已经涅槃的释迦其实是佛以方便之法现于世间的“垂迹”,佛真实的寿命则永久无量,这便是“开迹显本”之说。此处,佛使用了一个叫“良医治子”的譬喻,即某国有一位良医,智慧聪达,善治百病,膝下子女众多。一次良医因事出游他国,在家的子女误服了毒药,痛苦不堪。正在此时,良医回到家中,众位子女急忙求救。良医制好解毒之药,未失本心的子女皆服下痊愈,但中毒过深之人失其本心而不肯服用。于是,良医便设了方便之法来解救尚未服药的子女。他留下解毒之药,对那些子女说自己年已衰老,命不久矣,药留于此,服下便可治愈。说罢再次远游他国,并派人回来告知子女“汝父已死”。不肯服药的子女听到这个噩耗都大为烦恼,心想父亲在世尚可搭救,如今远丧他乡,留下我们孤苦伶仃再无所依靠了。这些子女常怀悲感,渐渐醒悟过来,遂即服药,毒症皆消。佛因之向众人问道:“‘善男子,于意云何,颇有人、能说此良医虚妄罪否?’‘不也,世尊。’佛言:‘我亦如是,成佛已来,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劫;为众生故,以方便力言当灭度,亦无有能如法说我虚妄过者”(赖永海2010: 369)。此种方便称之为善巧方便,是具有《法华经》特色的方便思想。据日下俊文(1985: 18)的相关研究可知,这类善巧方便在诸如《小品般若经》《大品般若经》等早期的大乘佛教经典中并未提及。
《源氏物语》中明确使用“方便”一词的地方有三处,其中第一处便是“萤卷”的小说论。时值梅雨季节,六条院的女眷们百无聊赖,多靠看小说绘卷排遣度日。尤其是在乡下长大的玉鬘更是对各种小说绘卷如痴如醉。光源氏见她这番情形,便和她谈论了小说创作的虚实及意义。
“其实,这些故事小说中有记录着神代以来世间真实情况的。像《日本纪》等书,只是其中之一部分。这里面详细记录着世间重要的事情呢。”说着笑了起来,然后又说:“原来物语小说,虽然并非如实记载某一个人的事迹,但不论善恶,都是世间真人真事。”……
“中国小说与日本小说各异。同是日本小说,古代和现代亦不相同。内容之深浅各有差别,若一概指斥为空言,则不符事实。佛怀慈悲之心所说的教义之中,也有所谓方便之道。愚昧之人看见两处说法不同,心中便生疑惑。须知《方等经》中,此种方便说教之例甚多。归根结底同一旨趣。”
(紫式部1980a: 435-436)
此处紫式部借光源氏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小说观。小说虽有虚构,但它却记载着无比真实的世事,就像方便虽然和真实有别,但却是通往真实之境的手段,好比出家人不打妄语。然而,《法华经》“如来寿量品”中佛却说为救子女谎称自己离开人世的良医并无虚妄之罪。方便之说并非虚妄,小说创作也是这样,故而“若一概指斥为空言,则不符事实”。引文中提到的《方等经》是大乘佛教经典的泛称。“方便说教之例甚多。归根结底同一旨趣”。这句话可以参考《法华经》“方便品”中所说“三乘方便,一乘真实”来进行解读。方便虽然有许多种,但其目的只有一个,即“一佛乘”的成佛,这是唯一的真实。小说亦是如此,时代、内容虽各有差异,但其中所描写的世事皆真实不虚。由此可以看出,紫式部对佛教方便思想的真谛特别是《法华经》中的方便思想有着深入的了解,并在此基础之上将其融会贯通于小说创作之中,极为自然地将小说与方便联系在一起。与紫式部同一时代的女性作家清少纳言曾在随笔中赞誉《法华经》为诸经之首,可见当时《法华经》流传接受度之高。紫式部在创作中化用其中的方便思想,就很容易被大众接受。此外,作者将小说列于《日本纪》之上,又将其与佛教方便之法比肩,这一点颇有深意。在《源氏物语》成书的平安时代,用汉字书写的汉文学被奉为正统,而用假名书写的小说不过是供妇孺赏玩排遣之物,其社会地位还是很低的。紫式部借用当时广为接受的佛教方便说法,是为了将自己的小说论正当化。
如上所述,“方便”一词只出现过三次。但在主人公光源氏和薰的人生追忆中却多次提到主人公意识到了佛所设之方便。其中丰子恺将原文的“仏など”(直译是佛等)均译为“佛菩萨”,译词可以说参考了“方便品”的“三乘方便,一乘真实”思想,三乘即包括了菩萨乘,佛以方便之力示众生以三乘,由此看来,丰子恺的译文比较妥善,但为避冗繁,本文中概以“佛”述之。
先看光源氏的几段追忆告白:
源氏晓起夜眠,泪无干时,两眼模糊,昏沉度日。他从头细想一生行事:“我对镜顾影,自知相貌不凡,此外一切,无不远胜常人。而自髫年以来,屡遭人生无常之痛,常思佛法指引,度我出家。只因难下决心,终于因循度日,随致身受过去未来无有其例的苦患。如今以后,对此世间已无可留恋。从此专心修行,应无一切障碍。岂知心中如此悲伤恼乱,深恐难入菩提之道。”
(紫式部1980b: 716)
“我生在现世,荣华富贵,可说没有缺憾了。然而又不断地遭逢比别人更痛苦的厄运。想是佛菩萨要我感悟人生无常、世途多苦之理,所以赋给我这命运的吧。我懂得此理,却故意装作不知,因循度日,以致到了现在这晚年,还要遭逢这可悲之事。我已分明看到了自己命途多舛、悟性迟钝,倒觉得安心了。今后我身已毫无羁绊。然而你们这一班人,对我都比从前更加亲近,是我在临行分手之时,又平添一种苦痛。唉,我如此优柔寡断,实在太无聊了!”
(紫式部1980b: 720-721)
以上两段都是在爱妻紫上死后,光源氏在悲愁中度日,回顾自身种种过往所做的悲叹。第一段是光源氏的内心独白,第二段是对一直在身边侍奉的中纳言君和中将君等人的倾诉之言。从中可以看出,光源氏在爱妻死后本应无所留恋地出家遁世,然而却迟迟下不定决心。“这里虽然没有直接出现‘方便’一词,但光源氏已将自己的命途多舛看作是佛为使其感知世事无常才赋予他的”(佐藤势纪子2002: 1),即可以理解为佛所设的方便,为使光源氏参透无常而出家离世。在这之前的“新菜续卷”里,集无上荣华富贵与无上悲愁于一身的光源氏也做过类似悲叹。
“我从小与众不同,生长深宫,养尊处优。今日身居高位,坐享荣华,也是古来少有其类的。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也比别人更多,也是世无其类的。首先是疼爱我之人,相继亡故。到了残生的晚年,又遭逢许多伤心惨目之事。”
(紫式部1980b: 607)
虽然光源氏屡次意识到此身不同于世人,也知道这是佛所设之方便,因自己故作不知才在临近晚年之际又有许多悲惨遭遇,但他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出家。“云隐卷”只有题目没有正文,作者借以暗示光源氏之死,至于他出家与否并未明确,但从他优柔寡断、留恋现世这一点来看,理解为没有出家也未尝不可。
总体来看,光源氏的方便意识多伴随着无常的存在,他将自身的命运——“宿世”归结为佛所设的方便,这与其自身的身世、经历有很大关系。光源氏的母亲桐壶更衣虽然地位不高,但却深受桐壶帝宠爱,在文中二人有唐明皇和杨玉环之比,生下的光源氏更是容华如玉,盖世无双。尽管当时已有东宫太子,但桐壶帝却是“对于大皇子,只是一般的珍爱,而把这小皇子视为自己私人的秘宝,加以无限宠爱”(紫式部1980a: 3),甚至光源氏的穿裙仪式排场都不亚于大皇子当年,从而备受非议。但当人们看到小皇子是个盖世无双的玉人儿时,都不忍加以妒忌了,就连见识多广的人见到他也惊叹不已:“这神仙似的人也会降临到尘世来”(紫式部1980a: 3)。这样的出身实在是举世无双,因此光源氏在“法事卷”晚年述怀中说道:“自知相貌不凡,此外一切,无不远胜常人”(紫式部1980b: 716)。但他三岁丧母,六岁失去外祖母,之后又有多位亲近之人离世,所以又说“自髫年以来,屡遭人生无常之痛”(紫式部1980b: 716)。无可复加的富贵与举世无双的身世愈发衬托出其所受无常之悲苦。反差巨大的人生使他深信宿世之说,因此,光源氏的方便思想中先有无常,再有出家,集无上荣华与悲苦的异样命运可以看作是宿世、佛为使他彻悟而设的方便。
光源氏去世之后,小说后半部的主人公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柏木与三公主私通所生之子薰。在薰的数次人生追忆中,也可以看到佛的方便思想。譬如:
(1) “我总希望能在此人身上某处找到缺点,以便减轻思慕之苦。倘佛菩萨真欲劝我厌离人世而行方便,务请助我发见可怕、可厌之处,使我减少悲伤!”
(紫式部1980b: 854)
(2) “在恋爱的事上,我是命里注定要遭受痛苦的。我本来立志异于众人,常思出家为僧。岂知事出意外,一直随俗沉浮,大约因此而受佛菩萨之谴责吧?也许是佛菩萨为欲使人起求道之心,行了个方便办法:隐去慈悲之色,故意叫人受苦。”
(紫式部1980b: 997)
(3) “我之来此,本是欲向这位道行高深的先辈请教佛法,替自身后世修福。不意后来违背素志,动了凡心。大约正是为此而身受佛菩萨惩罚吧。”
(紫式部1980b: 1002-1003)
薰一直为自己身世之谜困扰,年纪轻轻便心向佛道。在京都郊外,宇治有一位八亲王因早年政治斗争失败,便远离京都隐居在此勤修佛法,被称为“在俗圣僧”。薰慕名而来,与他成了忘年之交。八亲王有大君和中君两个孤女,在临终前拜托薰照料她们。例(1) 是薰在深爱的大君死后观其遗容时的情感流露。之后,薰寻获已故大君的异母妹浮舟,浮舟相貌与大君极为相似,薰随即移情于浮舟。但浮舟同时又被匂皇子追求,夹在二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无奈投水寻死。例(2) 是薰在听闻浮舟投水的消息后所发的感慨。此处与光源氏晚年追忆相仿,薰亦将人生之苦痛视作佛为唤起自己的求道之心而设的方便之法。
佐藤势纪子(2002: 5)指出,“薰意识到的方便是佛对自己人生进展的不满与鞭策,是现世的、动态的”。若要对此进行深入解读,必须要回归到薰的身世上来。和光源氏轰动于世的出身不同,薰一出生便是一个错误,他的生父柏木犯下过失之后抑郁成疾,在薰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源氏在人前掩饰得很好看,但又全然无意进去看看这讨厌的新生儿”(紫式部1980b: 641)。三公主在生产之后感受到了光源氏的冷淡,觉得日后他会变本加厉,又念及自己的罪孽,年纪轻轻便落发出家了。薰虽然受到多方无微不至的照料,但小时候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耳闻,长大之后愈加怀疑却无人可问,曾赋诗道:“此身来去无踪迹,独抱疑虑可问谁”(紫式部1980b: 736)。见母亲三公主出家的模样,便更肯定自己身世有疑,又想:“母亲虽然朝夕勤修佛法,但女人的悟力毕竟薄弱,要深通佛道,往生极乐,恐是难能之事。何况女人又有五障,也很可担心。故我应该帮助母亲成全其志,至少使她后世安乐”(紫式部1980b: 736-737)。尽管他出身高贵,在仕途上也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但“他对于现世荣华毫不关心,一向只是沉思默想”(紫式部1980b: 737)。由此可见,薰因为自己的身世从小便养成了易沉思反省的性格,又为了助母亲成道而心向佛道。他以为现世享受的荣华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并不值得眷恋,原本就有离世出家之念,所以在“蜉蝣卷”里的述怀中说道:“我本来立志异于众人,常思出家为僧”(紫式部1980b: 997)。在他的方便思想中,方便与出家直接相关。因为他心里暗藏出生的秘密,心思敏感而经常沉思自省,故而多用“受佛菩萨之谴责”“深受佛菩萨惩罚”等反省之语,也将浮舟的自杀视为佛对他人生的惩罚,是佛为使他回归正道所设的方便。
关于例(2)中“隐去慈悲”之处,在《源氏物语》研究界将其根源归为《法华经》“如来寿量品”的“良医治子”的善巧方便。依笔者之见,不仅此处,光源氏的人生追忆也适用这一方便思想。佛被认为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所在,却故意使人遭受如此痛苦,这便是佛隐去慈悲之心,为使身陷尘世的众生获得觉悟而设的方便。
《源氏物语》中的女主人公如紫上等人,在追忆中虽然多次感慨宿世和自身命运,但却没有产生方便意识。关于这一点,重松信弘(1967: 62-63)认为,文中女性固守自己的执念,心思过于狭隘,对佛教思想的理解能力也弱于道心颇深的男主人公。其次,方便是佛救赎的手段,佛首先救赎的对象是“罪行轻微之人”,男主人公对佛教思想都有很深的见解,又是罪行轻微之人,所以才能够意识到佛所设的方便。佐藤势纪子(2002: 3)则认为重松将女性心胸狭隘、智力有限列为女性人物方便意识缺失的原因有所不妥。因为光源氏和薰的追忆中也有以女性为倾诉对象的,所以不能说女性很难理解佛的方便思想。她认为女性没有方便意识的原因在于“女人罪障”思想,即“匂皇子卷”中出现的“五障”。《法华经》第十二品“提婆达多品”中提到了“五障”,“女身垢秽,非是法器,云何能得无上菩提。佛道悬旷,经无量劫、勤苦积行,具修诸度,然后乃成。又女人身、犹有五障,一者、不得作梵天王,二者、帝释,三者、魔王,四者、转轮圣王,五者、佛身”(赖永海2010: 365)。所以,女性以罪孽深重之身无法期待佛设方便之救赎。佐藤势纪子(2018: 89)又指出鸠摩罗什译本《法华经》第二十品“常不轻菩萨品”中存在着误译,此处误译使得当时中日两国的女性信众认为女人成佛难以得到保障,因此便加重了女人的罪障观念。
在笔者看来,将男主人公道心深厚、女人罪障观念视为原因各有道理,但佐藤提出的由误译导致女性罪障观念加深这一观点有待商榷。“今此会中、跋陀婆罗等五百菩萨,师子月等五百比丘尼,思佛等五百优婆塞,皆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退转者是”(赖永海2010: 434)。佐藤以梵文原典日译本为依据,提出鸠摩罗什译本此处的“优婆塞”在原文中应为“优婆夷”,这一误译造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退转者”中便不再包括在家修行的女信者了。原本可以得到救赎的女信者因为这样的误译对自身成佛得救产生了疑虑。据《添品妙法莲华经》序中所言,鸠摩罗什译本以流传于龟兹的梵文原典为底本,而佐藤所提供的日译本译自19世纪初发现的尼泊尔本。“优婆塞”与“优婆夷”孰是孰非,还有待相关语言专家考证。仅从经文内容表达来看,“常不轻菩萨品”中多提及佛身边的“四众”弟子即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可以说这四种信众为一体。全品正文中共有五处出现了“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四众的全称,只是在正文最后再提及时,四众中省略了比丘、优婆夷(或优婆塞)。在正文之后重述的偈言中有“此会菩萨、五百之众,并及四部,清信士女,今于我前,听法者是”(赖永海2010: 439)。此处的四部即是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四众,清信士女亦指优婆塞和优婆夷。与之相比便可得知,正文中提及的比丘尼、优婆塞(或优婆夷)代表四众,读者信众又怎会不解?再者,鸠摩罗什译本《法华经》第十品“法师品”的开篇即有“尔时世尊因药王菩萨、告八万大士:‘药王,汝见是大众中,无量诸天、龙王、夜叉、紧那罗、摩侯罗伽、人与非人、及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求声闻者,求辟支佛者,求佛道者,如是等类,咸于佛前、闻妙法华经一偈一句、乃至一念随喜者,我皆与授记,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赖永海2010: 258-259)。优婆夷与其他四众一道都可以通过学习《法华经》获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佐藤仅根据优婆塞与优婆夷一字之差便得出女性信众因此质疑自身成佛,甚至说加重了女人罪障观念,这一观点尚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
在平安时代,女性仍处于附属地位,一夫多妻制的现实更让女性备受煎熬。如此境况之下,虽然存在着宣讲众生平等、皆可成佛的大乘佛教,但严酷的社会现实让女性的处境并无本质转变。方便是佛的救赎手段,无助的她们又如何能希冀佛来救赎呢?一代代女性处于这样的现实之中,除了感慨宿命之外别无他法。因此,比起女人罪障思想,时代背景似乎能更贴切地解释《源氏物语》中女性人物没有方便意识的原因。在平安时代中期,大乘佛教的天台宗是主流信仰,女人成佛有五障阻碍等内容其实已退出了当时的佛教宣讲范围,甚至大乘佛教也否定这一说法。薰在“蜉蝣卷”提到,“母亲虽然朝夕勤修佛法,但女人的悟力毕竟薄弱,要深通佛道,往生极乐,恐是难能之事。何况女人又有五障,也很可担心。故我应该帮助母亲成全其志,至少使她后世安乐”(紫式部1980b: 736-737)。此处的“女人悟力薄弱”,反映了当时的男权社会现实。因为佛教从流传日本之始,就带有极强的政治色彩,在奈良时代全国就设立了诸多国立寺院。到了平安时代,佛教的国家性质虽然有所减弱,但僧官制度仍存续着。僧官的最高级为僧正,其次为僧都,再下面是律师,律师之后还有阿阇梨。《源氏物语》中僧都、阿阇梨等多位得道高僧数次登场。相比之下,小说中出现的女尼虽然古佛青灯、日夜修行,但仍未免被俗事缠身而未能得道成佛。由此可见,即便在众生平等的佛教界,也能够明显看到男权社会的投影。此处提及的女人五障,可以认为或是作者为突出薰的入道之心而有意设置的。如此一来,薰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替处于弱势的母亲修行,为“成全其志”而加深自己的道心。另外,紫式部仅在两位男主人公人物形象塑造上引入方便思想,这一点有其用意。物语中的方便思想主要体现在二人追忆人生的场面,方便思想的运用是为了能够更加真切地展现他们的求道之心与恋爱之心的重重纠葛,并借此来深化和丰富光源氏和薰这两位男主人公的人物形象。
《源氏物语》被称为日本古代文学中佛教精神渗透最深的作品。本文简析了《法华经》的“方便品”和“如来寿量品”中的方便思想,并分析了《源氏物语》“萤卷”的小说论以及主人公光源氏和薰的人生追忆自述,探讨了紫式部对以上二品方便思想的化用。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紫式部虽然在小说论以及作品的内容表达上受到了方便思想的影响,但小说主人公光源氏和薰却仅仅停留在意识到佛所设的方便这一层面,并未进一步出家遁世。这与紫式部在日记中所表达的自己对出家的犹豫不无关系,也说明《源氏物语》对佛教思想始终是在文艺上的借用,并非宣传佛教思想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