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工业大学 张道振
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一方面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和文化精英意识,另一方面在建构现代性的过程中对外来文化和文学有着极强的开拓和借鉴精神。他们把对大众的思想启蒙和文化引领作为他们从事政治文化活动的重要任务。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他们对于西方文学的翻译显得如饥似渴,进而把翻译活动演化为改进本国经济和政治状况的手段。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成为实现他们政治、经济理想的重要实践场域,成为五四时期知识分子重构中国文化现代性追求的动力。而于1915年创立、1926年停刊的《新青年》,由于在翻译异域文学上做出的卓越贡献被誉为“时代的号角”和“启蒙的火炬”(董秋英、郭汉民 2001: 218),从而成为研究近代中国小说进化发展的一个典型对象。以往的相关研究大多集中于《新青年》翻译给本国带来的文学观念上的变革,即文学翻译对民众的政治启蒙,也即“新民”方面,而较少论及该杂志在翻译价值选择上的隐秘转型。这种转型除了从小说接受的视角被归结为“人的文学”(李建梅 2010: 102)外,从未得到严肃的重视。本文以《新青年》发表的翻译作品为考察对象,从时间发展上梳理《新青年》在翻译价值方面的转型,从质和量的走向上说明《新青年》的翻译存在从初期激进的“新民”取向逐渐发展到中后期个人主义的“新人”取向。
20世纪初期,梁启超曾认为中国必须经过一个“进化”的过程,也因此把中国近代发生的“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新文化运动”分别概括为“从器物上不足”“从制度上不足”和“从文化上不足”3个方面(王本朝 2013: 39)。这里,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变革,构成了递进发展的关系。这种关系背后存在着中国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不懈追求。“当代中国传统文学进入近代时,面临的一个重要改变就是把文学从传统士大夫的专属状态下解放出来,使它拥有更多、更广泛的读者。由于印刷技术大幅改进改变了中国书籍报刊的出版发行,同时也改变了传统文学的运作机制,因而大幅度扩展了文学的作者、文本和读者。”(袁进 2001: 43)就文学体系而言,这个进化过程从晚清逐步出现,至五四时期已具雏形。从晚清到五四,社会结构的变化也导致并加速了民众精神意识的变化。新文学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巨大优势,确立自己的合法地位,不仅是由于文学史上所描述的新与旧的对抗,也有文学制度力量的支持(王本朝 2013: 43),如新式报刊和学校等社会组织的出现,还包括新兴知识阶层(新作家、译者和新读者群)的产生。
小说的繁荣主要有3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印刷技术的发达;第二是公众认识到小说的重要性;第三是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使公众认识到不足,遂写作小说,并提倡维新革命”(阿英 2009: 1)。知识的重要性和传播媒介有了突破性发展,报纸杂志、新式学校和学会等大量出现,翻译作品也大量出现。据樽本照雄(1997: 47)的统计,仅小说翻译一项就达2584种,因此就现代西学的翻译来说,在清末民初已经达到鼎盛期。这个时期的翻译有几个明显的特点。第一是翻译主体发生了本质变化。翻译史上译者一直以僧人和宗教人士为主,而到了五四时期,翻译主体演变成高层次知识分子,当时派遣出国的留学生成为这个时期主要的翻译力量,其中一部分人成为职业译者和作者。第二个特点表现在翻译内容上,明末清初的翻译主要集中于自然科学的翻译,而五四时期的翻译主要是文学翻译,尤其是小说翻译,这和下文谈到的小说的功用论有密切关系。第三个特点是翻译的组织方式,这个时期的翻译从团队翻译走向独立翻译。宗教翻译,尤其是翻译史上的佛经翻译,常常以团队合作的方式完成。明清之际的科技翻译也常常是以中外二人合作的形式完成,如利玛窦和徐光启合作翻译的《几何原本》。虽然清末也出现类似林纾合作翻译的特例,但总体的倾向是由合作翻译走向独立翻译。这个时期翻译的第四个特点是翻译策略从译述走向意译,甚至又有走向直译的倾向。译述属于比较散漫的翻译方式,兼有翻译和创作的成分,如这个时期的侦探小说《毒药案》(载《新小说》)由无歆羡斋主译述。意译意味着翻译从策略上逐渐走向正轨,直译则是从文学的审美和价值层面加深认识的标志,其中的代表译者和作品是周氏兄弟以及他们合译的《域外小说集》。
翻译的形态从传统到现代的蜕变,标志着中国文学的文体也经历了一个重大转折,即从以诗词为中心、以自我文化为中心的“唯我”主义开始转变成以小说为中心并向他者学习的开放的文化多元主义,小说翻译成为担负兴邦救国重任的特殊活动。由于现代文学要求最大限度地走向民众,它的启蒙和革命功能就成为知识分子的价值追求。在这种要求下,像《新青年》这样的文学期刊应运而生,开始社会和文学类,尤其是小说的译介之旅,从而形成日趋发达的翻译市场和读者群,这直接促进了现代小说的发达。
“新民”启蒙发生在五四时期。当知识分子发现西方国家的先进不仅在于坚船利炮,还表现于先进的思想文化时,出于对国家民族的使命感,他们开始了他们用心良苦的翻译启蒙。“新民”即致力于国民素质的提升,服务于政治变革的主题(李建梅 2010: 100)。1917年,《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随后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发表《文学革命论》一文进行响应,正式点燃了文学启蒙的革命火种,开启了中国近代思想史上一次重要的文学和思想革命。这次变革首先是从翻译开始的,在初期所倡导的价值具有明确的政治取向,指向明确的“新民”启蒙。因此,探讨五四时期文学革命和小说翻译的价值转型,显然具有明确的方法论意义。
作为《新青年》文学翻译的前奏,严复(1986: 14、 27)于1895年3月首先提出国民素质当为救国兴邦的根本:“标者何?收大权、练军实。至于其本,则亦于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他同时指出“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严复认为加强军事力量只能从表面上救亡图存,而提升国民的整体素质则是强国之本。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日本,严复的“三民说”对他依然影响深刻。梁启超(1902)在发表的《新民说》中进一步强化了“新民”思想,提出“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对宏观层次的民众以及政治体系进行晚清社会主流思潮的革新,成为晚清知识分子救亡图存、在新文化运动中改造“国民性”的重要思想来源。
那么如何实现“新民”呢?梁启超有自己的看法。他的“新民”主张主要是从文学着手。他认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因此“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陈平原、夏晓红 1997: 33)。对于用什么方法“新小说”,梁启超的方法就是依靠翻译。这一点在“新民”理论的践行者,周氏兄弟翻译的《域外小说集》中能找到明确的表达。周氏兄弟明确将“唤起中国人民的民族觉醒,激发中国人民的革命精神和推动与创建中国新文学的意识”作为小说翻译的目标(鲁迅、周作人 2006: 1)。因此,在收录翻译作品时,他们也特别注意收录东欧、北欧等一些弱小国家民族的文学作品。他们的这些观点也体现在《新青年》文学作品的翻译中。根据林立伟(1999)的统计分析,翻译作品在当时占期刊总字数的24%。在所有翻译作品中,文学作品的数量又占到总量的50%以上。通过对比,可以清晰地看出《新青年》在翻译外国作品时经历了两个高峰:第一个高峰是该刊的第四卷(1918年1月至6月),在翻译作品中文学类达89%左右。毫无疑问,这表现出新文化运动的文学革命性质。第二个高峰出现在第八卷(1920年9月至1921年4月),翻译作品的字数再次超过全部文章字数的50%,但文学类的字数比例却降到23%,随之上升的是政治类和社会类翻译的字数,占到73%左右。这两个翻译高峰的存在,正如林立伟(1999: 59)所言,清楚地表明文学革命的发生先于政治思想的产生,因而可以说文学翻译引发了“新民”启蒙,进而引领政治思想的开化。
中国历史上素有文以载道的传统,但小说历来地位低微。直到晚清时期,小说才开始受到知识分子的重视,知识分子重视小说正是因为看到小说可以改变人的精神,以期推动政治走向清明。1872年发表的署名“蠡勺居士”的《昕夕闲谈》被认为是晚清最早的翻译小说,译者在1904年的修订版中声称,他的目的在于“输入民主思想”(陈平原、夏晓红 1997: 13)。甲午战争之后,英国传教士傅兰雅(John Fryer)在《万国公报》上发文称:“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林立伟1999: 58)梁启超也提出“小说界革命”,认为“日本之变法,赖俚歌与小说之力,盖以悦童子,以导愚氓,未有善于是者也”(林立伟 1999: 59)。在他看来,小说并不只是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一种政治革新工具,其功能在于教化愚民,启发民智。1898年,梁启超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明确提出“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陈平原、夏晓红 1997: 183)。至此,小说成了教化和矫正社会的工具,被梁启超称为“国民之魂”,所以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更将其称为“文学最上乘”(陈平原、 夏晓红 1997: 183)。梁启超等人对小说的大力褒扬使原来地位低下的小说一跃成为改造民众心智的良药利器,以至于从1902年开始的15年间,专门以“小说”命名的杂志就达29种之多(林立伟 1999: 60)。
正是在这个时期,翻译外国文学被认为具有改善人性、觉醒民众的功能。1902年周桂笙在他的《新庵谐译初编》中,提出翻译的目标在于“觉世目庸民”(林立伟 1999: 59)。后来,鲁迅(1981: 33)也强调“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1916年《青年杂志》一卷六号载胡适与陈独秀的通信,胡适明确提出创造新文学的方法就是翻译西方名著,而陈独秀也称赞胡适具有改造新文学的想法,并希望胡适能为西洋名著多做努力,作为改良文学的先导。据阿英的统计,在1875到1911年之间,翻译的小说作品多达600多种,这个时期翻译小说的数量基本是创作小说的2倍,1906到1908这3年为晚清翻译小说出版的高峰,分别为110种、126种和97种。(陈平原、夏晓红 1997: 68)翻译小说的兴旺,导致一些本来用目标语创作的作品冒充为译作出版,这在当时屡见不鲜。
小说翻译已经被明显地用作关乎社会改革、政治革新和民众觉悟等宏观层面的政治操纵工具。对此,梁启超在《新民说》和《自由书》两篇文章中都毫不隐讳地强调,国家可以绝对凌驾于个人权力之上,这种思想也造成有关翻译的论述中,国家和个人概念上的对立,遭到后来胡适、周氏兄弟、高一涵以及李亦氏等人不同程度的质疑。
《新青年》翻译所着眼的“新人”主要是追求改变人的思想状态,改变人的灵魂,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它的小说翻译中。赵稀方(2012: 176)认为这种转变是《新青年》基于历史任务的不同。这种有意识地改变晚清以来的翻译模式的做法,被Toury认为是一种典型的“文化规划行为”(张道振 2013: 103)。这种转变首先体现在翻译文本上。从《新青年》的一卷四号开始,陈独秀连载发表《现代欧洲文艺史谭》,在其中向国内读者展示西方作家、作品、文学流派的演变脉络。这既宣传了国外的文学思想,也对国内文学产生了冲击力,同时也向外界展示该杂志对文本本身的重视,从而鲜明地体现出五四文学和晚清文学的差别。从翻译策略看,《新青年》创刊初期的翻译,仍然采用晚晴时期的文言语体,而且翻译中经常有大量删节,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到提倡使用白话文为止。这个时期,陈独秀身体力行地进行翻译。他翻译了泰戈尔《吉檀迦利》中的4首小诗,把里面表达梵天“生命生生不息”的宗教思想转化成进化论思想,这是试图从“新人”角度进行翻译的明证。事实上,早在1907年,鲁迅(1980: 49)就在其《文化偏至论》一文中提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性而排众数”,提倡个人主义精神,认为中国的希望在于“立人,人立之后凡事举”。
刘禾(2001: 47)曾指出,与儒家思想相对立的对个人发展观念的强调出现在新文化运动前后,并一直延续到五四运动时期,成为声讨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力量。有必要指出的是,作为文学革命开端的白话文运动,正是从这批知识分子所倡导的打破旧伦理开始的,这在《新青年》翻译的文字上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继第三卷后出版的第四卷,译文字数比第三卷多1倍,其中文学作品达到90%。从这时开始,白话形式的文学作品开始席卷全国。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话文学发展的内在推动力:知识分子用它来推动伦理体系的变革。例如,第四卷第六号是“易卜生专号”,基本由易卜生的《娜拉》《国民之敌》《小爱友夫》3部作品组成。胡适(1986: 217)明确指出,这些剧本在当时很重要,因为“把家庭和社会的种种现实清楚地描绘了出来,叫人看了动心,看了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社会和家庭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明白在家庭社会之中必须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生主义”。所谓的易卜生主义事实上已经露出个人主义的端倪。由于新文化运动和反传统的伦理革命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陈独秀将白话文称为文学运动中的德谟克拉西(英文“民主”的音译),以反对不平等和阶级特权。这个时期,《新青年》翻译的关键词逐渐演变为哲学、国家、自由、科学、女权、教育、结婚、个人、青年等带有近代西方价值色彩的词语。例如,陈嘏翻译的《弗罗连斯》,主要讲述的是反对王权、倡导个人尊严的思想。译者将这些词语赋予了西方主流意识形态价值,展示了自我、民族和现代性的激进话语体系,强化了语言的煽动力。在《新青年》杂志六卷三号的通信专栏中,胡适(1986: 233)回答了读者关于输入西洋戏剧的原因:“我们的宗旨在于借戏剧输入这些戏剧里的思想。”胡适非常明确地提出输入戏剧就是要输入“思想”的宗旨。事实上,胡适所表达的主张就是引入个人主义,这也是他重视的西洋思想。至此,个人主义已经构成民族主义的对立话语。这种从个人权力层面出发进行的翻译在当时是非常激进的,这当然也和当时晚清以来整个时代把翻译当作“兴邦治国”的思想有所不同,进一步表现出《新青年》翻译的“新人”思想。1915年,高一涵在《新青年》发表文章《国家非人生之归宿论》,把英文的individual译成“小己”,由“小己”构成的群体则是人民。他在文章中明确指出“若小己不发达,则国家断无能自发达之道”(刘禾 2001: 51)。这种评论事实上在《新青年》的翻译史上,标志着一种隐秘而戏剧性的价值转型,带来的重要结果就是随后发生的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同时带来了中国现代文学体式的巨大变革。同样,李亦氏1915年在《新青年》发表了《人生唯一之目的》的文章,谴责传统礼教以个人利益和个人幸福作为传统道德牺牲品的哲学思维。在此,不得不提的是周作人的那篇名为《人的文学》的文章,文中提出现代文学的主导原则应该是人道主义,而人道主义的中心应该是个人主义。正如刘禾(2008: 125)所言,“新文化运动把中国传统及经典构造成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对立面,而民族国家在很大程度上被接受,成为个人主义的合法部分”。
上述讨论也可以从《新青年》翻译的范围和对象进行观察。当旧的思想体系被推到边缘时,必然有引进新的政治和社会文化理论作为新确立的政治体制基础的要求。《新青年》从第五卷到第八卷,翻译的数量大幅增加,其中,政治和社会类翻译的比重增幅最大。在第八卷中,文学作品只占译文总量的23%,社会和政治作品则达到译文总字数的73%。这充分显示了《新青年》的翻译中知识分子对外来社会和政治理论的渴求,翻译作品逐步为新的社会政治体系提供理论营养。第八卷的译作中,翻译选材大多涉及俄国以及社会主义运动的作品,这已和早期大多译介欧美自由主义的作品大相径庭。此时的《新青年》已经开始转向认同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它的左倾政治取向变得愈发明显。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新青年》转变成为共产党的机关报。
当然,仅根据《新青年》中的翻译状况分析来揭示五四时期文学翻译与之后发生的思想革命之间的关系是远远不够的。但是,就这本杂志来说,对其发表翻译类文字的数据分析却宏观地展现出这个时期文学翻译对政治和思想革命的复杂影响以及其中蕴含的因果关系。这个翻译活动先是出于对政治伦理的需要,进而通过翻译引发一场文学革命,进一步为新的政治思想革命奠定基础。然而在文学翻译的进程中,译者从对国家、国民、政治体系的关注逐渐转向对人的重视。这种隐秘的价值转型虽然在《新青年》的翻译中没有明确的时间界限,但总体上呈现逐渐发展的趋势。两者的互相依存式发展似乎表明这场翻译运动的深刻动因:它不仅是政治意识形态的保障,也是近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思想方式由传统到现代的范式转化,是一种试图摆脱过去走向现代的精神追求。更重要的是,这种翻译运动不但引发了中国文学文体的重大变革,还从思想上为日后社会政治体系的建构和发展奠定了思想基调,事实上此后中国历次的民主运动以及提出的民主口号都带着这些引进的异域译作的痕迹。从这一点看,这个时期的小说翻译在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上是功德无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