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师范大学 肖 霞
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的《教堂尖塔》(TheSpire,1964)提出了一个似乎很简单,但深思也难以很好回答的问题:圣玛利亚大教堂的教长乔西林决心要建造一座在他看来堪称大教堂王冠和权威的尖塔,当泥淖地基从技术上宣告了这座尖塔的悲剧命运、营建工地上事端不断搅扰一个社区不得安宁、建筑师与工人先后失去信心、其他人也大多看衰这个建筑计划的时候,他为什么还是一意孤行地修建这座四百英尺的高塔?换言之,乔西林为什么如此看重这座尖塔,以至于他要不惜一切誓死完成?
许多论者想从尖塔意象中找到答案。小说甫一问世,尖塔意蕴便是一个讨论焦点:尖塔“既是一首唱给上帝的纯洁赞歌,也是一座巴别塔,一个撒旦式人类骄傲的象征”(Paul 1964: 568),具有“上帝荣耀和阴茎崇拜两重性”(Skilton 1969: 54),“是一个错置的性象征,自我膨胀的象征,社会关系崩解的象征”(Lerner 1982: 6)。历经半个世纪,如今论及《教堂尖塔》,学者们仍然或多或少表达类似的观点,乔西林借建塔“一直努力升华对古迪·潘格尔无意识的性欲”(Saavedra-Carballido 2014: 72)。如此理解尖塔的象征意蕴,很自然会想到基督教与异教的矛盾冲突(Hallissy 2008: 319-332),意识与潜意识/无意识、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Saavedra-Carballido 2014: 71-85)等阐释框架。但是,这样的阐释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小说前半部中人物和尖塔的内涵,却也因为规整套用理论,凸显契合阐释框架的某些因素而忽略了《教堂尖塔》后半部中异质元素在磕绊纠缠之间营造的共生性动态平衡,从而把一部抒写人类共同体中个体存在的小说降格为基督教原罪说、弗洛伊德性心理学,或者宗教神学与启蒙理性之间冲突的图解。有些阐释甚至显得生硬肤浅,致使相关意象只能被切分出来适应理论,小说后半部分因而几乎失去了存在意义,一些极为重要的细节被忽略,无法聚合为一个整体。
如果把乔西林看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以伦理学视角考察他的建塔困境,把他作为一个在平衡个体伦理取舍和社会伦理规范约束之时迫于内外压力、意图扭曲却不自知的人,便可以发现,行动自负的乔西林实际上极为自卑,急需尖塔彰显自我价值。由此,尖塔不仅是一座礼拜上帝的建筑,还是乔西林成功社会形象的载体,负担着他借宗教伦理规范表达的个体需求的使命。不幸的是,随着建塔工程磨难升级,乔西林发现了自身“地窖”中更为深层的个体需求,因囿于宗教伦理认知的禁忌,他无法形成明确的言辞和行动,只好沿用基督教语汇来表达。这不但遭到教众拒斥,甚至连他自己也疑窦丛生。一切矛盾汇聚于尖塔。尖塔这个意象从而成为乔西林个体需求被挫败的表征,也成为个体表述被群体规范制约的具象,从而发展成为一种意蕴复杂的象征。然而,尖塔和乔西林之间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历了变化和发展。
要理解尖塔的意蕴,可以从分析乔西林开始。阿德勒(2016: 48)认为:“我们不妨猜测,在任何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举止背后都有一种急需隐藏的自卑感存在。”为了掩饰自卑,这类人不但会倾尽全力掌控他人,与他人不断争斗,损害他人的生活,也会损害自身,“他的态度不仅使周边人不舒服,也让自己难受,因为这种态度让他不断接触生活的黑暗面,阻碍他体验任何生活乐趣”(Adler 1927: 76)。以此观照乔西林强力推行建塔的过程可见,他以上帝意志为盾抵御各方压力,处理权衡人和事完全以是否能够促成建塔来考量,俨然上帝化身,结果却是伤人害己,所思所为与阿德勒所说的自卑人格者的行为模式尽数吻合。
探究乔西林的自卑可以从他的身份说起。从家庭出身上看,除了他的姨母作为前国王情人获得了诸多利益,给予他一路升迁的实惠之外,乔西林没有尊贵的家世,没有更多可以借力的亲戚。从宗教职务上讲,在推行建塔工程之时,他已任职圣玛利亚大教堂的教长多年,管理着诸多教堂事务。显然,乔西林的出身与如今的地位之间有一条沟壑。但遗憾的是,乔西林并不拥有弥合这条沟壑的个人能力。这在乔西林告诫神父安塞尔姆对他怨毒的谴责中,在其他教士背后对他的议论中可见一斑。乔西林本人也深知自己才能有限,在不断得到提拔之前,他对自己未来的设想非常简单,完全符合自己的能力。不幸的是,姨母与前国王床笫间玩笑般议定了一个恩惠计划,把一个懵懂的见习教士一路擢升为教区的头面人物,受惠者事先却毫不知情。可想而知,这种全无谋划的迅速升迁让乔西林先是震惊兴奋,然后忐忑适应,在接二连三的晋职之后他便误以为他或许拥有自己也未曾知晓的能力,习惯发号施令之后又逐步发展到沾沾自喜,进而自负自大。
事实上,身为教长三年之后,乔西林也意识到了自己这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举止”:“我那时候年轻,为管理这么大的教会产业而极为骄傲。简直是自负至极。”(Golding 1964: 191)戈夫曼(2008: 20、45)用“个人前台”这一术语来指称一个社会角色扮演者的官职、种族特征、外貌、仪表、行为举止等用来在社会情境中传递信息的媒介符号,并指出,以稳定模式表演出来的“社会化自我”可以使个体在观众群体中获得一种确定的品格姿态,或者说是“人性自我”的外衣。身为教长,乔西林努力为“个人前台”增添各种道具,希望能够表演到位,赢得喝彩。但乔西林自知他没有任何业绩来匹配这个职位,终归无法自信起来。一直以来,他能做到的只有尽力与妨碍他建立自信的因素撇清关系。于是,他爱惜羽毛,三年都不肯回复声名不佳的姨母的信件。在这种情况下,当乔西林发现可以在自己管辖的大教堂中央建造一座尖塔,为自己表面光鲜但乏善可陈的“个人前台”添加一份重量级装备,他的兴奋和决心可想而知了。这座尖塔不但会令众人无法忽视,还会令众人仰视。乔西林的头像将高悬于尖塔四端,俯视众生如君临天下。这是乔西林憧憬的尖塔景观,他将凭借这一献给上帝的荣耀登上自己设计的人生巅峰。
虽然尖塔工程被乔西林想象为自己一生的伟绩,但现实非常骨感,整个过程举步维艰。从泥淖地基到异教徒工人,从建筑技术局限到教众反对,这些问题都让乔西林焦头烂额。他本能地想营造强势表象来掩盖自己的心虚不安,并抬出上帝来压制一切反对的声音,渐渐从自命的上帝代理转为监督操控一切的上帝。工程进行中,乔西林发现自己无法真的凭借上帝意志来夯实地基,维持秩序。大教堂失去了和乐整洁的氛围,日常礼拜秩序崩解,建筑工人随意哼唱亵渎俚曲,潘格尔被谋杀,被乔西林视为教女的古迪因与建筑师梅森婚外情怀孕生产而亡,脚手架上工人坠落,工地异教徒文化通行无阻、乌烟瘴气。巨量麻烦和高强度的精神压力超出了乔西林的掌控,除了精疲力竭地假借上帝虚张声势之外,他无计可施。大众对建塔失败的怀疑逐渐转为确信,乔西林自己心中的怀疑也开始不可抑止地滋长。
平步青云的乔西林在虚幻的成功中忘乎所以,高调展示职权的威力,这一自以为是不但毁掉了自己,也毁掉了他人。尽管初衷绝非如此,自卑的乔西林实质上施行了反社会性质的行动,对周围人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损害,使他们原有的生活秩序崩解溃烂,甚至推动其中一些人走向死亡。这一因自卑人格作祟形成的行为模式主要是一股由内而外应对社会压力的力量形式,宗教信仰与乔西林疯狂推进建塔这一事件之间的关系也是乔西林与社会互动的另一个侧面。
戈夫曼(2008: 10)认为,“任何一种情境定义都具有明显的道德特征。”这意味着,每一个社会角色都被附加了一整套道德要求,这些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这个角色的言行举止,而周围的人也被期待以适合于这个身份角色的方式来对待他。身为圣玛利亚大教堂的教长,乔西林的话语场域已经被界定得非常清楚。即使暗中操纵一切的是前任国王,即使乔西林不知道自己能够任职的原委,有一点也非常明确:乔西林的地位基石是虔信上帝,称颂上帝。因此,他以上帝为精神支撑来确立对自我能力的信心。
某一日,乔西林头脑中偶然出现了一座尖塔的影像。他灵光闪现,开始笃信把头脑中的影像转换为现实中的尖塔就是上帝赋予自己的特殊使命。教士大会上,乔西林宣称建塔是上帝的意志,众多反对者几乎找不到有力的基督教伦理话语来反对。话语权威在上帝手中,既然上帝并不现身,便是在乔西林手中。乔西林力排众议赢得了建塔工程的批准,也赢得了罗马教廷的称许。虽然拒绝了乔西林拨款的要求,罗马教廷还是颁赠了一枚圣钉表示支持,建塔最终仍有赖他的姨母提供主力资金。
如果能够克服技术难题让尖塔在反对声浪中矗立起来,证明上帝的意志可以比泥淖地基更好地支撑尖塔耸立,这座尖塔将成为名副其实的上帝的荣耀,也是乔西林的荣耀。但遗憾的是,这座尖塔接近四百英尺高度时便事故不断,摇晃得人心惶惶,再也无法继续施工了。
建塔工程的失败,不仅是乔西林奉上帝意志行个人私利的失败,也是建筑师梅森等人代表的理性在信仰面前的失败。但讽刺的是,在因信称义的基督教伦理规范统辖下,即使教廷派来查验乔西林是否有过错的巡查组也无法否认这项失败工程的正当性。巡查们不得不同意乔西林“无人虔信到与我一同坚持建塔”(Golding 1964: 165)的说辞。当乔西林请求他们同意把罗马教廷赠予的圣钉钉入尖塔,以停止尖塔支柱的摇摆时,他们虽觉荒谬却无言以对。他们一边表示倾慕乔西林的虔信,一边却暗下决心要把虔信到无可理喻的乔西林撤职。更为悖谬的是,否定依赖上帝为所欲为的乔西林还是要依赖上帝的威严。巡查组以疏忽教长职责、不能维持礼拜上帝的秩序、终日与异教徒为伍这样符合宗教伦理规约的话语来裁定乔西林的过错,罢免了他的教长职务。
认识到宗教伦理规范宏大叙事遮蔽下的个体叙事微弱但不应被无视的力量,是乔西林的建塔悲剧的启示,也是促动乔西林摆脱自卑自我的控制,放弃以上帝之名控制他人,开启认识自我、认识他人、认识社会之门的契机。大门开启之后,这位教长首先需要面对的便是自我的“地窖”。“地窖”是戈尔丁在自己的散文和小说中多次使用的一个隐喻,指可以左右人物行为选择的某种非理性力量。在《教堂尖塔》近结尾处,在建塔工程遭逢的四面楚歌中,乔西林才意识到自身精神地下室,或者“心灵地窖”(Golding 1964: 166)的存在,意识到在其中蓄势、生发的欲求拥有极为强劲的推力。之前在教长职位上春风得意之时,由于对这一人心的“地窖”毫无知觉,他才误判了他人恭顺背后的反向动力,也误判了自己执意建塔这个行为所隐含的“地窖”欲求。
开工建塔之时,乔西林还能关注到这个工程对原有宗教伦理秩序的损害,适时予以制止或修正。工人在教堂内哼唱俚曲有违教堂仪礼,他便指令安塞尔姆神父监督制止;潘格尔抱怨工人骚扰,妨碍日常生活,他承诺干预。但随着地基问题出现,乔西林开始疲于应付比在教士大会上以上帝之名论战更为艰难的阵地攻坚。他不但要说服梅森,甚至要威逼梅森继续这个工程。他裁减教堂开支,多方筹钱支持继续建塔以稳定工地人心。所有这些都让乔西林心力交瘁。各方压力逼迫下,乔西林越来越焦虑,不在工地便心神不安。他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系于尖塔工程的成败,所以当尖塔的四根支撑柱石开始摇晃,工程失败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时,他逐渐无心顾及教长的职责,最终不惜日日在工地上充当一个建筑小工来换取心安。
此时,乔西林还是只能用宗教伦理规范的语汇为这种压力下的行为模式正名。他告诉自己,每日建塔便是“对上帝的礼拜”,是“为教堂增添荣耀”(Golding 1964: 165),远比在中殿燃蜡做弥撒更为重要。但是,这种解释已经远离基督教众的伦理价值观。乔西林运用的宗教伦理规范话语已经无法遮蔽他的行为选择中所隐匿的自身利益需求。乔西林纵容的一些事项,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对于教长的预期,也毁掉了乔西林内心为自己描画的端正人品人设。只要能继续干活,建筑工人可以在教堂哼唱俚曲,饮酒作乐;只要能留住梅森,乔西林愿意无视他自以为像教女一般真心疼爱的古迪与梅森通奸;只要拿异教徒建筑工人献祭可以稳住沙质塔基,混乱中古迪的丈夫潘格尔被推入地基大坑填埋,他也可以装作没看见。乔西林甚至转变了看法,开始把那些建筑工人,也就是“谋杀犯、凶手、无赖、骚乱者、强奸犯、臭名昭著的私通者、鸡奸者、不敬神的或者更糟糕的”(Golding 1964: 167)看作好人。日积月累,乔西林本应在行动中体现出来的基督教伦理观已经面目全非。
可悲的是,即使乔西林为了抒发自身个性需求改写宗教伦理规范所设定的好人概念时,他还是不能承认那些个性需求的合理性,也没有其他语汇加以表达,只能站在已经习得的宗教伦理规范立场上惶惑鄙视,把内心涌动的男女之情、权力欲望贬为人这座建筑的“地窖”中不可示人的存货,或者改头换面,把它们幻化为模糊难懂的意象。乔西林认为,承载他个性需求的尖塔是遭到基督教伦理规范中恶的代表撒旦破坏的,他拼力与之抗争,所能想到的自救手段不过是教廷赠予的圣钉。乔西林只敢保护可以用宗教伦理规范语汇堂皇叙说的地上部分,对自己“地窖”里的存货完全不敢正视。事实上,正是乔西林的占有欲毁了古迪:他先是把她婚配给潘格尔,只因认定潘格尔并无性能力。后来发现古迪与梅森私情萌动时,他没有挽救古迪,只为希望梅森可以因贪恋古迪而留下继续建塔。他也毁了梅森:当梅森发现地基不实坚决要求停止建塔时,他要挟梅森自己将写信给其他雇主贬斥他的建筑技艺,让他失去建筑师赖以谋生的声誉。这迫使梅森不得不违心继续建塔,压力下酗酒渎职,断送了职业前途。
乔西林笃信宗教伦理话语,笃信上帝权威,却无法在宗教伦理规范语汇与自己的“地窖”存货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教廷派来的巡查则谙熟此道,除了在取舍乔西林过错时表现出来的练达之外,还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巡查们的圆熟。他们告诉乔西林,安塞尔姆神父状告他取消中殿燃蜡的惯例,同时也点出安塞尔姆售卖蜡谋利,未曾言明的立场昭然若揭。可惜乔西林不能理解这份善意的提示,只就事论事地申诉自己的想法,根本没有把安塞尔姆的指责看作私利怂恿的恶念,仍然把他当作老朋友,临终前还请他来表示歉意,请求他的谅解。
巡查灵活练达,安塞尔姆满腔怨恨,这表明他们都有不可示人的“地窖”。但唯有乔西林不知道如何利用基督教伦理规范话语言说自己“地窖”中暗藏的个性需求,只能在“地窖”阴晦与尖塔荣光之间无所适从,痛苦纠结。“地窖”封存不住,他便在无意识中以合乎规范的言说对二者进行一体化链接:心怀男女之情,却说是在善待教女;丢弃了一个基督徒的日常仪礼却粉饰说建塔就是终极祈祷;自卑驱动他凌驾于他人之上,他却安慰自己是在完成上帝使命不必耽于小节。实际上,“地窖”发现首先震骇了一贯真心诚意用基督教规范定义自己的乔西林,他不知所措,只好继续封存“地窖”,显现在意识中的只是古迪凌乱的红发、破坏尖塔工程的撒旦。懵懂中,乔西林寻求解脱途径,试图理解这一切,但头脑中只有一些超越理性认知的意象浮动,比如灵动的蓝鸟和神秘的苹果树。
列维-斯特劳斯(2015: 8)讨论“自我认同”时说:“对于我自己而言,‘我’呈现为一个某些事件正在发生的所在。”自我仅仅是一个容纳各种意识角力、承担角力后果的场域,这种对自我道德意识的看法极具现代色彩,与乔西林反思中把“地窖”人性需求归揽为自身道德的欠缺这种基督教原罪伦理熏陶下形成的自我责难形成了鲜明对比,二者之间横亘了几百年的伦理道德意识的进路。小说前半部分,乔西林只是宗教伦理规范管辖下形成的一个社会角色扮演者,到小说结尾,他已强烈意识到自我个性需求的存在,成为一个可以承担行为后果的人。这既是他作为道德伦理学意义上人的阶段性成功,也是他作为基督教伦理意义上人的失败。就乔西林个人来说,身受宗教认知能力的限制,他的自我发现没有带给他任何幸福喜悦,仅仅是弥留之际对不能言说定义的蓝鸟和苹果树的喟叹。在这个意义上看,乔西林的悲剧实质上是一个在宗教伦理语境中无法言说的自我对统治性伦理规范发出的混沌无力的个体抗拒和控诉。
纵观戈尔丁的小说世界,如何在个体的个性需求与既有伦理规范之间取舍,在平衡和失衡之间的各个节点上惶惑挣扎进行动态人生建构一直是他呈现各色人物人生体验的一个重要主题。虽然多年之后,在后期创作的一些小说中,戈尔丁才能提出建设性意见,但《教堂尖塔》后半部分中,他通过乔西林来反思个体与他者、与社会既定伦理规范之间的矛盾的尝试,已经展示了相关探索。
有学者注意到这部小说中个体伦理价值观和社会伦理价值观的交锋,认为《教堂尖塔》提出了一个个人视像的社会价值问题(Lerner 1982)。为了践行他心目中的善,乔西林越来越漠视自己借以安身立命的宗教伦理秩序,基督教社会对他的信任也相应地崩解。但“人的整个存在是社会性的”(托多罗夫 2017: 160),乔西林还是需要他人的存在以确立个体的价值。于是,他在工地劳动中获得了满足感、存在感、意义感,不知不觉中与那些他人眼中的“谋杀犯、凶手、无赖……”产生了群体认同,内心里认为他们“很好,真的很好”(Golding 1964: 167)。乔西林由此背离了宗教伦理的约束,甚至可以说成了一个反教会社群的人,无人理解,也无法理解他人。
还有论者认为,在《教堂尖塔》中,“戈尔丁呈现了一个人在追求想象的更高的善的错误中直接导致的恶”(Temple 1968: 173)。因为价值判断的出发点不同,个体奉行的善在他人看来、在既有社群伦理规范看来也可以是恶。这种看法可以解释乔西林在小说前半部虔心建塔导致的诸多问题,但没有触及小说后半部乔西林对自己的“地窖”、对他者之善艰难痛苦的发现和思考,无法解释濒死的乔西林突然需要请求安塞尔姆和梅森原谅的动机,也就没有击中这部小说的核心。彻底反思之前,乔西林错误地把自己追求的善与他人的善划为一元,把不同伦理逻辑基础上的善混为一谈,使得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的努力因为各自善的运行轨道不同而成为鸡同鸭讲。如果大家都追求各自的善而罔顾他人,就像乔西林一样为了追求心目中尖塔带来的荣耀而践踏了他人心目中的伦理正义和善一样,人们之间只能如《教堂尖塔》结尾章节描绘的一样:乔西林与安塞尔姆沟通的努力以后者的不肯原谅告终,与梅森的沟通也以一顿群殴收场。
类似乔西林营建尖塔这种行为在实践中干预到他人,不顾及他人,可以归入自私自利之流。他的故事验证了阿德勒的观点:“仔细研究他们的行动和成就,我们就会发现:整体上来说社会并未从他们的成功中获益,因为他们的野心是反社会的。他们的野心将永远使他们成为他人道路上的干扰因素”(Adler 1927: 76)。乔西林一意孤行的建塔过程不但伤人也害己,必将引发他人的反抗。所以毫不奇怪,小说行文到一半左右,乔西林便已众叛亲离,不久又丢掉教长职位,他不遗余力营建的尖塔也成了烂尾工程。
平衡个体需求和社会既有伦理规范是一个亘古存在的伦理难题。沉溺于个人欲求、无视他人的行为模式并不罕见。小说第七章,乔西林目睹古迪因婚外情怀孕生产大出血而亡。巨大的刺激使他对自己奉行的宗教伦理规范的怀疑由量变转为质变,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他开始看得见他人的苦痛和需求,看得见他人的价值,认识到他人的幸福与自己的幸福之间的关联,也由衷厌恶汇聚所有矛盾的尖塔,“决不会再看它一眼”(Golding 1964: 189)。然而,现代个人主义伦理背景下成长的作者却知道,那个被宗教伦理规范判定为羞于示人的“地窖”里存放的不过是一个人对个人成就和爱欲表达的向往,如果换一个伦理环境,采取正确的伦理行为模式展示,并无不当。于是,作者让乔西林临终之时再次看到了尖塔,并且一反之前工程停顿之后的极度厌恶,乔西林看到了这个烂尾工程不可思议的耀目荣光,“像瀑布一样闪烁,像向上奔流的瀑布”(Golding 1964: 223)。这个细节对于理解乔西林与尖塔的关系至关重要。此时,荣光四射的尖塔象征着对于乔西林个体人性化需求的肯定和接受,也是戈尔丁对乔西林排除万难执着建塔体现出的个人价值的褒扬。当乔西林真正看到了他人,心中不再只有自己的欲求,尖塔的意象便被导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阐释语境。它不仅是乔西林宣称的上帝意志的载体,也是自卑驱动下需要证明自己的乔西林存在于世的方式,是乔西林营建自我辉煌、表达个体需求的载体,更是他人投射各自情绪和判断的载体。尖塔的宗教意义被置换,想象与情感参与进来,最终发展成一种代表不同价值需求的物化具象,有了非物质的功能性作用。
尖塔出现在小说标题之中,是小说主题表达使用的核心意象。教长乔西林希望通过建筑一座高耸的尖塔活出个性人生,但在自身“地窖”欲念的驱使下,他的尖塔意蕴杂陈。由于“个人前台”长期乏善可陈,乔西林内心极度自卑,以致外在行为自负乖张,妄图以上帝为名施行个人控制。作为乔西林建塔行为的实质,这与他自以为遵从基督教伦理规范建塔的行为表象间形成了龃龉。不同的诉求在建塔过程中激烈碰撞,乔西林也无法掌握基督教伦理规范和个体自我需求之间的平衡。践踏他人珍视的价值,自然也会遭到他人践踏,因此,他一腔热血为上帝建造的尖塔最终沦为“乔西林的蠢物”(Golding 1964: 20),成为他处理内在个体需求与外在宗教伦理规范之间的矛盾失败的表征。
尽管如此,戈尔丁仍然看重乔西林假借尖塔进行的自我生命价值表达,他在小说最后一页赋予尖塔的荣光肯定了人之为人不应逃避的执着表达个性需求的痛苦荣耀。这种肯定也以不同的方式在戈尔丁其他小说中出现,呈现了作家对这一主题不同侧面的思考,为理解戈尔丁关注的人之境况提供了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