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漪澜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达洛维夫人》不仅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代表作品之一,而且是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一部重要作品,伍尔夫的雌雄同体的主张也是学界的一大关注重点。陶丽·莫伊和伊莱恩·肖瓦尔特更是对此展开了争论。在《她们自己的文学》中,肖瓦尔特批评伍尔夫雌雄同体的观点,认为正是由于其对于女性自身的怀疑,才需要借由男性即“雄”这一面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她认为双性同体本身就是乌托邦式的,“它总是代表了一种逃避,不愿意直接面对男性或女性。”[1]而莫伊则认为伍尔夫雌雄同体的观点并非是一种逃离刻板性别身份的表现,而是对他们形而上学曲解本质的一种解释,她的本质其实是解构男女之间的二元对立。[2]
其实在中国古代哲学《道德经》中便已经涉及雄与雌、生与死之间的二元对立。早有国外学者,如帕特里夏·劳伦斯所出版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与东方》、《莉莉•布里斯科的中国眼:布鲁姆伯利、现代主义和中国》注意到了伍尔夫与中国先哲之间的联系[3]。其实,《达洛维夫人》所蕴含的思想,如雌与雄,生与死的对立统一与道家思想有着相似之处。
《道德经》第二十八章的开篇便是“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4](p.287)其意指,明知雄者刚鸷,甘守雌者柔易,愿做天下沟溪。雌与雄虽原指性别,此处喻指强与弱。虽然知晓雄即强者这一面的巨大力量,道却更愿意发挥或者说甘守弱者的底下地位。这与小说中萨利的处事之道不谋而合。萨利本人虽只在小说中出现一次,并且是在最后一部分的宴会之上。但是,正如她的身影一直潜在于达洛维夫人的意识中一样,她对达洛维夫人和彼德等其他角色有着莫大的影响力。这正是由于萨利所具有的雌雄同体这一特质。一想到爱女人这个话题,达洛维夫人立即想到的便是萨利·西顿。当达洛维夫人第一次遇见萨利时,“她的视线整晚都不曾离开过萨利。那是她最为爱慕的超凡脱俗的美,黝黑的肤色,大大的眼睛,她总是羡慕那种气质,因为她自己身上没有——那种放纵的气质,就好像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5](p.34)正如巴克在其文化研究的书中提到,世界上很多研究者指出男性被认为有更多冒险者,更具有冒险精神。[6](p.280)不仅如此,萨利来伯尔顿度过夏天也没有制定任何计划,而是因为家人争吵而一怒之下前来的。她甚至没有带现金,甚至连路费都是当掉一枚胸针得来的。这也正体现了巴克提到的男性多被认为所具有的一大特质即易于愤怒。相较于女性,男性在言辞、合作和组织方面更弱。英国自称为“议会制之母”,在1265年便召开了第一次英国会议。但是,直到1948年也就是在男性取得普选权的63年之后,英国女性才获得选举权。而这发生在小说出版的二十三年后。虽然当时女性不具备选举权,在政治上属于被迫沉默的他者;萨利却十分关注政治。她常常谈论应该如何改造这个世界,甚至提出了建立一个废除私有制的社会。“男性一般被认为是‘天生’专制、等级导向和渴求权力的,而妇女则被视为培育、子女抚养和家庭倾斜的”[6](p.279)。不仅如此,萨利不愿意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体,她洗澡忘了拿海绵时,便光着身子去取。虽然被海伦娜姑妈批评,认为不符合女性的行为规范,但是萨利并不认同海伦娜,因为她自身具有和男性一样的放纵气质。
这正是达洛维夫人所渴望的,所以达洛维夫人一直无法忘怀萨利。达洛维夫人身上的女性气质却极为显性。达洛维夫人一直将自身置于异性之下。在她青年时期,虽然她喜欢彼德,而且不舍得与他分开,但是她依然遵照她父亲的意志和彼德分开,嫁给了完美绅士理查德。并且,她认为自己应该“对高于一切的她的丈夫理查德心怀感恩。他就是她生活的基础。”[5](p.30)她自己已经不是克拉丽莎而是作为她丈夫的附属,达洛维夫人。在嫁给理查德之后,达洛维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一位贤妻良母,扮演好家庭中的美好女性角色,礼让下人、组织晚宴、理解丈夫。但是,她的内心在此却无法得到平衡。在这些角色的扮演之中,克拉丽莎反而和她的丈夫、女儿越发疏远,甚至一直想躲到自己的阁楼里。其原因正是由于她内心对于自己另一面的压抑。少年时期,克拉丽莎喜欢和萨利聊天,并崇拜她正是由于其自己内心对于女人身上男性气质的渴望。她喜欢读莫斯科大撤退的书,对于政治具有强烈的关注。但是,理查德并不让她读,因为这会影响她的睡眠从而不利于她的病情恢复。冷漠存在于他们的夫妻关系之中,“她无法驱散那种生完孩子还保留的那种处女感……是某种渗透她全身的本质的东西,是一股冲破了表层的暖流,使男女间或女性的冷漠关系激起了涟漪。”[5](p.32-33)克拉丽莎有时会被女性魅力所折服,她在聆听她们的倾诉时,体会到了男人们的感觉。这种感觉“用超凡的抚慰能力,缝合了裂缝和剧痛。”[5](p.33)然而这一感觉却稍纵即逝,她马上便回归现实和理查德在一起。正是由于社会及其自身的压抑,克拉丽莎内心的男人世界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释放。虽然老子说“守其雌”,但这其实也应该是在“知其雄”的基础之上。虽然她炫耀般地邀请彼德来“我的聚会”看“我的伊丽莎白”,但是这个聚会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丈夫。伊丽莎白更加没有认同达洛维夫人的话,反而马上离开了。由于达洛维夫人没能够知雄,所以虽然她希望能够守雌却也是不能成功的。一切正如宴会上萨利对达洛维夫人所做的最后评价一般,“克拉丽莎是有欠缺的。”[5](p.206)为何彼德会一直怀念萨利,这不仅仅因为萨利是达洛维夫人最好的朋友,而且因为她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人。萨利和他一样,不受人喜爱而且胆大妄为。正是这个在所有人眼中都大胆莽撞、爱生事端的人,最后却嫁给了一个企业家,家庭幸福,甚至还有五个小孩,这是因为她具有雄与雌的两面。克拉丽莎过去常常都以为像萨利这样的人,最后肯定是以悲剧结局,猝死或者殉难。作为一位具有雌雄同体特质的女性,萨利能够“知其雄”,仍然“守其雌”。所以,最终萨利在二者中取得一种平衡,没有限于二者之间的对立,得到了较为和谐、幸福的生活。
正如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所描述的一样,当一个人感到正常、舒服的时候,就是男与女这两种力量和谐相处的时候,即雌雄同体、阴阳合一。无论男女,如果过度强调一面,而压抑、忽视另外一面,容易出现诸多问题。赛普提默斯与基尔曼小姐便是过度强调“雄”的一面。
曾经,赛普提默斯具有丰富细腻的文学感受力,热爱莎士比亚,但是常常被人认为太过柔弱。布鲁尔先生也就是他的老板建议他踢足球以提高他的男性气质。赛普提默斯最终为了莎士比亚和伊莎贝尔参加了战争,战争强化了他的男性气质,甚至是强迫让只能具有男性气质。他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得到了提拔,并且和上司埃文斯成为了好友。当埃文斯牺牲的时候,赛普提莫斯“既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似乎没有认识到这场友谊已经终结,反而为自己的无动于衷和富于理智而感到庆幸。战争教育了他。”[5](p.93)战争让他只能具有社会所认同的男性理性而不是感性。但是却在此同时,他丢失了感受力,对待所有的战争残酷都无动于衷、只有理智。这正是战争所要求的,然而,正是由于他的柔弱,又或是说“雌”这一面的压抑与消解,最后却迫使他产生精神问题甚至是最后的死亡。伍尔夫通过描绘雌雄同体,宣称“男人大脑中女性的部分必须发挥作用,女人必须和体内的那个男人性交。”[7](p.84)赛普提默斯本身其实具备充沛的女性特征,但是这一切都在战争中被压抑了;他变得强调客观和理性,认为“一定要讲科学,科学高于一切。”[5](p.156)在雌与雄二者完全丧失对立和统一之后,赛普提默斯唯一的解决方案只有死亡。赛普提默斯和达洛维夫人之间就像一体内分割开的两面。二者都依据当时的所谓社会准则,而过于强调社会所要求男性和女性应该表现的一面,从而压抑内心中异性的另一面,最终导致了一系列的精神以及生活困境。当达洛维夫人听到赛普提默斯自杀的消息时,“她为他抛弃了一切而感到高兴,他甚至抛弃了生命……他使她感到了美丽,使她体会到了快乐。”[5](p.203)赛普提默斯做了达洛维夫人内心一直希望做到的事情,实现了她内心的渴望。达洛维夫人也希望逃离这个世界,这个她完全无法发挥自己另一面的世界。
基尔曼小姐渴望征服其他人,尤其是诸如达洛维夫人和伊丽莎白这样社会上层的女性。虽然自己相貌平平,但是她希望借由自己的知识征服她们的灵魂和伪装,能成为这些女性的主宰。基尔曼内心有“一股想要征服达洛维夫人的欲望,去揭穿克拉丽莎的假面具……但她想要征服的不是克拉丽莎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和伪装,要使克拉丽莎感受到自己才是她的主宰。”[5](p.136)基尔曼更是将自己的这一意志与上帝的意志对等。这也正是达洛维夫人所感受到的压迫,她感受到的威胁来自于基尔曼的思想,她的思想“如蛮不讲理的统治者、暴君。”[5](p.12)不仅如此,基尔曼刻意隐藏自己的女性特征。她出现时穿着一件雨衣,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必要为了取悦别人而穿衣打扮。她甚至希望达洛维夫人等等的女性也应该去工作,而不是这般的奢侈享受。然而这并不是由于她自己内心真正对于外表的不在乎,而是因为基尔曼虽然在乎却无法改变自己外表,所以她只能营造出自己不在乎的这一假象。基尔曼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感觉自己一直被达洛维夫人嘲笑。“实际上,在克拉丽莎·达洛维嘲笑她时,她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人长的丑,她也没办法呀,而且,她没钱买漂亮衣服。”[5](p.140)正是由于自己外表女性特质的劣势,基尔曼才采取这种不在乎的表象,转而强调自己的另一面。她希望通过精神,而战胜上层阶级的女性,从而获得更高地位。伊丽莎白成为了基尔曼和达洛维夫人之间抢夺的对象。然而伊丽莎白却与她们不同,她最为关心的是她的小狗,这体现出她对于回归自然的渴望。在她站在那里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开始把她比作杨树、晨曦、风信子、小鹿、流水和花园里的百合”[5](p.146)甚至当她打扮一新出现在聚会上时,人们对她依然是这样的评价。其他人也认为她应该待在乡下,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生活。而这更是与老子所认为的文敝,应该见素抱朴、回归自然的思想不谋而合。伊丽莎白的外貌特征体现了极度的东方特征,“她的眼睛是东方的、中国的、美丽的,”[5](p.147)而她的“头发是黑的,白净的脸上有一双中国人的眼睛,有一种东方的神秘感”[5](p.134)。通过两人所渴望的伊丽莎白体现的特质暗含了作者对于东方以及自然所给予的希望。这或许正是由于翻译《道德经》的“亚瑟·韦利以及他在1917到1927年间对中国作品成功而持之以恒的翻译使得布鲁姆伯利文化圈对中国、日本及美学和韵文着迷。”[8](p.73)正如“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朕牡。”黄克剑解释称“天下雌雄交合,雌者总能以静制约雄性。”[4](p.569)
这些正与《道德经》的第四十二章中,“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相契合。万物依阴而恃阳,无论是强调其中的任何一面,都易引向错误,而不能达到为和的目的。无论是伍尔夫还是老子,其最终所表达的或许正是解构雌雄、阴阳二元对立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