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绍文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绰号也称诨名、诨号、谑名、外号等,一般是由他人命取后得到公认、且其使用不取决于本人意愿的名、字、号之外的别名,不能在正式场合使用。由于绰号用语传神,能准确生动地刻画人物,往往传播广泛。绰号与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联系紧密,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经济文化现象。对绰号的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作品所处时代的价值取向和民俗文化。南宋洪迈的《夷坚志》取材于耳闻目睹的奇闻异事,书中人物形形色色,绰号非常丰富。本文拟对其中人物绰号的来源和特点进行研究,以管窥南宋的市井风情和文化心理。
《夷坚志》中人物绰号非常丰富,其来源各异,准确地概括了人物的特点或身世背景。从得名之由来看,这些绰号的类型大致有六:
第一类,根据人物的外形特点来命名。有依据发型特点来命名的:头发剃掉一部分再扎抓髻的兵家子“髡而髽”,人称“呆道僧”;宗室赵衡头发稀少,被称作“赵葫芦”。有以生理缺陷来称呼的:如头扁的“吕匾头”,一只眼瞎的“谢眼”,耳朵被咬掉一块的“徐咬耳”;秦秀才腿部过长,人称“秦长脚”;张廿二貌丑口阔,被称作“鲇鱼”。这些绰号多根据人物的外貌缺陷来称呼,带有嘲讽意味,并非雅称。
第二类,根据人物的离奇身世命名。“鬼太保”据传是已死的鬼妾所生的孩子;“僧老”是个不食荤腥的小孩,相传为高僧投胎转世;“海王三”是海岛女子所生;“猩猩八郎”的母亲是被称为猩猩国的荒岛女子。
第三类,根据人物或家庭的行业背景命名。由于同一行业从业者众多,这类绰号往往冠以姓氏进行区分。“曹布子”是曹氏之子,靠织布赡养父母;“米张家”是卖米的;卖油的渠生叫“渠油”;帽匠吴翁绰号“吴纱帽”;官妓蓝氏家中卖粥,人称“蓝粥”。
第四类,根据人物的技能特长命名。王三擅长捕蛇,人称“蛇王三”;霍秀才身强体壮,善搏击,号称“霍将军”;范子珉尤善画牛,号为“范牛”;杨画师擅长画普贤像,绰号“杨普贤”。有一些绰号的来源显得迷信,据传被称呼者具有神秘的能力。一道人被称为“相翁”,因其能知道别人的过去未来事,且都准确无误;会稽人桂百祥,“能役使六甲六丁,以持正法著名,称为真官”[1]313;善摄制鬼魅的道士被称为“煞先生”;“张和尚圆觉正以道术擅名,闽人呼为圣者。”[1]1049这类绰号多与巫术有关:“相翁”未卜先知,“真官”和“煞先生”善治鬼魅;“圣者”道术高深。
第五类,根据人物的行为或性格特点命名。有些绰号的来源与人物的典型行为有关。如:“程佛子”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余观音”经常持诵救苦观音菩萨,至于饮食坐卧,不绝于口;江陵傅氏喜欢结交道士,见到云游道人便邀其还家予以款待,人称“傅道人”;僧人方氏只穿布直掇,颇类儒流,被称为“方夫子”。佛子、观音、道人、夫子并不是以上人物的身份,其绰号命名源自其行为特点。
还有些异于常人的饮食、言语和行为习惯也往往成为绰号的来源。“屠醉”是嗜酒如命的屠光远;“祝仙人”服用道人所赠之药后不吃东西,不畏严寒酷暑;“李仙”似得道成仙,不食人间烟火,只吃山果;“唐颠”“明颠”言语癫狂;“痴僧”每天在街巷奔走,呼之不应,也从不向人乞食;道人“李鼻涕”用鼻涕与垢腻和药。这些特异的行为是人物的典型特征,以此命名,形象而直观。
有些绰号则与人物的性格特点相关。乐平吴曾高洁重义,受人敬重,人称“长者”;狱卒蔡乙容貌可憎,禀性凶残,常常虐待囚徒,被称为“取命鬼”;三衢人王廷善于相人,却不妄许与,被称为“王铁面”;观察使李绶律身甚严、不苟言笑,被称为“法度士”。这类反映人物性格特点的绰号,也寄寓着人们的爱憎:“长者”品行高尚,蕴含褒义;“取命鬼”则因其人凶狠可憎含有贬义;“王铁面”“法度士”则为中性色彩。相较其它类型,这种以人物性格命名的绰号数量不多。
第六类,根据人物财产命名。豪民张祥非常富有,“名田藏镪,金银布帛,皆以亿计,故里俗目之为十万”[1]885。豫章沈生卖瓷器致富,人称“沈乌盆”。会稽人张守中“隶役高门,得右列一职。买田扬州江都,称为七省干”[1]1263。“十万”“沈乌盆”“七省干”之名都与人物的资产有关。
另外,有少量的绰号从两个方面突出被称者的特点,如“乌乔”“吃香刘太保”“谢眼”等。
邵武黄敦立少时游学校,读书不成,但以勇胆戏笑优游闾里间。邑人以其色黑而狡谲,目之曰“乌乔”。
(丙志卷十四《黄乌乔》)[1]488
“乌乔”体现出人物色黑的相貌特征和滑稽玩讽的性格特点。侯宝林等指出:宋、金时期,伎艺名称、曲牌名称和艺人姓名中常常出现“乔”字;“乔”是采取“发乔”的特殊方式,虚拟地摹拟某种伎艺,目的是为滑稽取笑;“乔”包含模仿、虚拟和滑稽三层意思,其中滑稽乃是“乔”的核心意义[2]。《夷坚志》中有艺妓“乔合生”,善于滑稽玩讽:“江浙间路岐伶女,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讽者,谓之乔合生。”[1]841“乌乔”皮肤黑,善滑稽玩讽,特点鲜明。
有禁卫典首刘某,持斋戒,不食,但啖乳香饮水,能制鬼物,都人谓之“吃香刘太保”。
(丁志卷九《陈媳妇》)[1]611
“吃香刘太保”从两个方面呈现出人物的特点:吃乳香,会巫术。乳香又称薰陆,是橄榄科常绿乔木的凝固树脂,因其滴下成乳头状,故称乳香。乳香既是熏香原料,也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据《本草纲目》,乳香有“消痈疽诸毒,托里护心,活血定痛伸筋,治妇人产难折伤”[3]等功效。据土肥祐子研究,宋代朝廷非常重视乳香,有相关政策规定官员持有乳香的数量,当时的乳香主要用在入药、宗教焚香、签封和制作印香、线香等方面[4]。《夷坚志》中对于食用乳香的记载可为我们提供新的研究视角。太保本为职官名,宋代俗语中用“太保”称呼庙祝巫师。宋代余琰《书斋夜话》卷一:“余谓今之巫者言神附其体,盖犹古之尸,故南方俚俗称巫为太保,又呼为师人。”“吃香刘太保”吃乳香的饮食习惯异于常人,也具备能制鬼物的非凡本领。
谢眼者,赣州宁都人,一目眇,而有妖术。
(丁志卷十二《谢眼妖术》)[1]640
“谢眼”一方面凸显了主人公一只眼瞎的外形特征,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他善妖术的技能。宋代俗语中“眼”指具有非凡辨识能力的人。如《夷坚志》支庚志《方大年星禽》:“即挟一客能物色奸恶者,俗谓之眼。”[1]1151该篇讲述张姓富户遭强盗打劫,一直无法捕获盗贼,后来被“眼”细心识别出来而捕获。而绰号“谢眼”者也有各种法术:使行人着魔脱掉袜履光脚而行;把小孩的饼饵变成青蛇;念咒将行人的猪头变成自己的下酒菜;抛掷苇杖便有蛇出于地上等。由于谢眼多依妖术报复别人,为人所不齿,自己也不得善终。
《夷坚志》中的人物绰号,从语音上来看,三音节占主体,其次是双音节,偶见四音节和五音节的词语,这与中国人名中多为三音节、双音节一致,朗朗上口,便于识记和称呼。从组合方式上来看,一般是“姓氏+行业/身世/性格类词语”,合乎日常称呼的习惯。整体而言,其用语俚俗、富于变化,充满市井气息。
绰号用语形象,通俗易懂,多用口语词。从命名方式来看,《夷坚志》中人物绰号多取材于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有的直接取材于身体部位,如“秦长脚”“谢眼”“徐咬耳”“吕匾头”等;有的取自日常用品,如“何蓑衣”“赵葫芦”“吴纱帽”等;有的取自生活必需品,如“蓝粥”“曹布子”“米张家”“渠油”等。这些词语口语化程度高,较为俚俗直白。
此外,人物绰号用语多为宋代口头语。有的取自俗称,如“大虫”从唐代开始作为老虎的俗称,程卞八能射虎,故绰号“程大虫”。类似的还有“孔劳虫”“王蜇齿”等。
孔思文,长沙人,居鄂州。少时曾遇张天师授法,并能治传尸病,故人呼为孔劳虫。
(丁志卷十三《孔劳虫》)[1]647
“劳虫”又作“痨虫”,是宋代时语。传尸病即肺结核,又称痨疾,得痨疾者形体消瘦,古人认为这是因为体内有劳虫。清代吴谦《医宗金鉴》卷八十六《灸痨虫穴歌》:“鬼眼一穴灸痨虫,墨点病人腰眼中。”注云:“劳瘵日久不愈,互相传染,因内有劳虫,宜灸鬼眼穴。”[5]宋代陈言《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卷十有“取劳虫方”。宋代杨士瀛《仁斋直指》卷九载“神授圆”治传尸劳疰,杀劳虫效果极好:“昔人服之日久,取下劳虫如小蛇状,即瘥。”[6]
又徽州婺源武口王生者,富甲乡里,为人颉恨可憎,众目为王蜇齿,俗语指恼害邑落之称也。
(支甲志卷九《宋道人》)[1]780
“蜇齿”为宋代俗语词,指人作恶多端、为害乡里。“蜇”本指毒虫叮咬,引申有疼痛之义。晋代张华《博物志》卷九:“蝮蛇秋月毒盛,无所蜇螫,啮草木以泄其气,草木即死。”[7]唐代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七十九释《经律异相》“蜇螫”条:“蜇,毒虫螫也。《广雅》:‘蜇,痛也。’”[8]“蜇齿”让人龇牙咧嘴,十分痛苦,用来形容王生为害乡里的恶劣行径,其遭人痛恨的形象跃然纸上。
《夷坚志》中人物绰号形形色色、涉及面广,尽显宋代市井繁华。从人物所从事的行业来看,“渠油”“米张家”“蓝粥”“许糖饼”从事饮食行业,“沈乌盆”卖陶器,“仙姑”织锦,“猩猩八郎”卖茶,他们所从事的行业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折射出市民经济的繁荣。“范牛”“杨普贤”的高超画技,“黄乌乔”的曲艺表演,则反映出当时丰富的文化生活,而大量的僧道、巫师类绰号,则反映出宋人的精神生活与社会信仰。
从绰号的指称对象来看,《夷坚志》中有绰号的人一般社会地位较低,其命名方式往往是“姓氏+行业”或是“姓氏+特长”等,便于直呼。社会地位高的人,不见绰号,一般以官职来称呼,如“许工部”“席相公”“徐防御”等。从性别来看,有绰号的一般为男性。《夷坚志》中描写女性非常多,但是拥有绰号的女性却比较罕见,除上文所列官妓“蓝粥”外,仅见数例:女尼姑“揽事游师姨”,有蛇护之异的道姑“蛇姑”,被五郎鬼附身的女巫“五郎”,被主母魂灵附身的婢女“鬼小娘”,长于女红、一晚上制作彩丝百副的妇女“仙妇”,深受父母喜爱又常常惹恼父亲的王仲言之女“摩耶夫人”等。女性绰号罕见的原因,一是她们的社会接触面不广。有绰号的女性往往是与社会接触较多的特殊人群,如官妓、道姑、尼姑和女巫。有绰号的世俗女子一般为已婚,不见未婚女子有绰号。理学思想盛行的南宋社会,民间女子的活动范围相对封闭,不具备取绰号的群众基础。二是绰号多为不雅的称呼,容易对人构成伤害,出于对女性的保护,人们较少给她们取外号。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今天,许多地区的方言调查结果显示,男性的绰号大大多于女性[9],宁波田螺山地区相岙村“凡有绰号的女性一定是成了家的”[10]。
为了生动地呈现人物的特点,给不同的人取绰号时,人们往往采用不同的标准。如德兴李氏三兄弟的绰号“猴子”“狗子”“豹子”就从不同角度呈现出人物的特点:
德兴李氏三士,政和中皆负俊声。伯为人狞劣,每一坐数起走趋;仲捷于饮啖,且最滑稽善谑;季独沉静,以经学驰誉,为乡党推许。与之游者各行标榜,谓其伯曰猴子,以讥其轻佻;谓其仲曰狗子,以讥其贪饕;季曰豹子,以表其文采。
(三志壬卷五《猴豹戏对》)[1]1507
三人的绰号标准各异,分别从性格、嗜好和才华方面突出人物的特点:“猴子”性格轻佻,“狗子”贪吃行为,“豹子”文采斐然。
对于同一人物,其绰号也可能不同。首先,由于人物性格的多重特点,绰号命名时所取角度不同,就形成了同一人物的不同绰号。如钟相有“钟颠”“钟老爷”两个称呼:“钟相者,邵阳人,善咒水治病,好作神语,人呼为钟颠,又称钟老爷。”[1]1411钟相言语神狂,故称“钟颠”;因其会给人治病,受人尊敬,号称“钟老爷”。其次,绰号会随着人物身份的变化而变化。整体来看,拥有绰号的人社会地位往往比较低。有些底层人拥有一定社会地位后,绰号会被其他称呼取代。如许六原是卖点心的小生意人,绰号“许糖饼”,富裕后被人称为“六郎”。
湖州城南市民许六者,本以货饼饵蓼糤为生,人呼曰许糖饼。获利日给,稍有宽余。因出子本钱于里闾之急缺者,取息比他处稍多。家业渐进,遂有六郎之称。
(支景志卷五《许六郎》)[1]916
由“许糖饼”到“六郎”,体现出了人物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变化。《夷坚志》中被称作“郎”者多家境富裕。上文提及的“猩猩八郎”,开茶肆生意兴隆。又如“池州建德县白面渡庄户李五七,生计温裕。好事神,里人呼为郎。”[1]169“2许糖饼”到“六郎”,以“排行+郎”取代“姓氏+行业”的绰号,显得更为亲近。
对方外之人,随着他们修行或道术的加深,人们所取的绰号也会有所变化。如“吴僧伽”“生佛”:
(丁志卷八《吴僧伽》)[1]605
吴文祐是普通和尚时,人称“吴僧伽”是普通的“姓氏+身份”的形式。后来,由于他预测祸福多有灵验,被奉为“生佛”,表明他因德行高深而受人崇敬。绰号随着人物身份地位的变化而发生变化,体现出绰号与人物身份地位的紧密联系。
绰号不仅是对人物的称呼,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其来源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我们可以从中管窥当时的审美倾向和社会文化特点。《夷坚志》人物绰号展现了宋代多方面的民俗文化。
1.男子戴花之俗。宋代簪花之风盛行,邵伯温《邵氏见闻录》:“岁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杂花盛开,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仕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11]不论男女贵贱,簪花饮酒,其乐融融。宋代成为中国古代男子簪花习俗的形成和兴盛时期。《夷坚志》中有“三朵花”“连花子”,都是喜欢戴花的男子,其绰号源自爱戴花的行为习惯。
《东坡集》云:房州通判许安世以书遗余,言吾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莫知其姓名。能作诗,皆神仙意。又自能写真,人有得之者……房人至今称为三朵花先生。或云姓李氏,隐于州之福溪岩。每戴纸花三朵入市,市人围绕争呼之。
(支乙志卷四《三朵花》)[1]825
鄞县人连生,嗜酒不检束。每饮酒,必插花满头,绕街狂歌。明人多恶之,因目为莲花子。
(三志辛卷二《洞天真人殿》)[1]1394
宋代男子戴花之俗与当时的社会环境相关。据冯尕才、荣欣研究,宋代流行皇帝给朝臣赐花;普通民众在辟邪趋吉心理和以俗为美的审美观影响下,常常在三月三、重阳节等节日或婚丧大事时戴花[12]。“三朵花”“莲花子”喜欢戴花是风气使然,他们引人关注在于其他方面:“三朵花”有写诗作画的才能,而“莲花子”酒后绕街狂歌行为放纵。
因为簪花需求量大,有时因季节原因鲜花不够,就出现了绢花、仿生花等,如“三朵花”所戴为纸花,还有用丝绸绢缎之类造的“罗帛花”。《夷坚志》支甲志卷七:“黄视女状貌不甚长,簪罗帛花于髻,恍惚间以爪搯黄手。既觉,手犹微痹,自念:‘若牓下娶妻,岂无珠翠之饰,顾簪罗帛花乎!’”[1]767罗帛花也是皇帝给朝臣的赐花之一。宋代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一:“国朝燕集,赐臣僚花有三品:生辰大燕遇大辽人使在庭,则内用绢帛花,盖示之以礼俭,且祖宗旧程也。春秋二燕,则用罗帛花,为甚美丽。至凡大礼后恭谢,上元节游春,或幸金明池琼花,从臣皆扈跸而随车驾。有小燕谓之对御,凡对御则用滴粉缕金花,极其珍矣。”[13]从朝堂到市井,宋代男子簪花之盛行可见一斑。
2.文身之俗。文身的源头可追溯到古代的黥刑和南方少数民族的涅面之俗。据邱志诚研究,宋代文身者遍布社会各阶层,有军士、囚犯、无赖、农家子、工商业者、伎艺人、仆使、乞丐、僧道、士人、官吏及弟子,甚至有宗室,以下层民众居多[14]。《夷坚志》中所见文身者,主要是市井无赖和军卒,如绰号“花六”者便是遍体刺青的盗匪:
吉州太和民谢六以盗成家,举体雕青,故人目为花六,自称曰“青师子”,凡为盗数十发,未尝败。
(丁志卷三《谢花六》)[1]562
谢花六还有同党康花七,也当是文身的盗贼。此外,无赖恶子吴六“长过五尺,满身雕青,狠愎不逊”[1]1287,市井恶少年朱兰“臂股胸背皆刺文绣”[1]1283。
《夷坚志》中另一类文身者是鬼卒,其原型是文身的军卒,如丁志卷十九《鬼卒渡溪》中鬼卒“皆文身荷兵刃者”[1]697。乙志卷三《景德镇鬼斗》:“忽见伟男子百余辈,皆文身椎髻,容貌魁昂,盘旋于沙渚。”[1]813甲志卷十七《永康倡女》:“永康军有倡女谒灵显王庙,见门外马卒欣然而长,容状伟硕,两股文绣飞动。”[1]146
《夷坚志》中文身者除盗匪流氓或军卒外,其他阶层并不常见。这两类人喜欢文身,文献也有记载。宋代庄绰《鸡肋编》卷下:“车驾渡江,韩、刘诸军皆征戍在外,独张俊一军常从行在。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京师旧日浮浪軰以此为夸,今既效之,又不使之逃于他军,用为验也。”[15]由此看来,宋代普通人对于文身是不大欢迎的,这与我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的儒家古训一脉相承。
《说文·巫部》:“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觋,能齐肃事神明者,在男曰觋,在女曰巫。”[16]巫师有男有女,古人认为他们拥有超自然的力量,是人神之间的沟通者。作为志怪小说,《夷坚志》取材于各种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这些异闻中可见南宋巫术之盛行。《夷坚志》中有“沈见鬼”“潘见鬼”“李见鬼”,都可以通幽冥之事,威力较大的有绰号“周狗师”的村巫:
岳州崇阳县村巫周狗师者,能行禁祷小术,而嗜食狗肉,以是得名。最工于致雨,其法以纸钱十数束,猪头鸡鸭之供,乘昏夜诣湫洞有水源处,而用大竹插纸钱入水,谓之刺泉。凡以旱来请者,命列姓名及田畴亩步,具于疏内。不移日,雨必降,惟名在祷疏者得雨,他或隔一塍越一堑,虽本出泉处,其旱自若。村民方有求时,先持钱粟为饷,未能者至牵牛为质,及应感,则赍钱赎取之。周所获不鲜,然但以买酒肉饮啖,所居则茅屋一区而已。
(支乙志卷三《周狗师》)[1]816
文中的周狗师用“刺泉”之术帮助人们求雨,且异常灵验,神奇到只有姓名列于祷疏的人的田地才能得雨,其他虽然仅隔一条田埂或一道沟,却干旱如故,以致人们持钱粟为饷,或牵牛为质。这种夸张的说法可见时人对于巫术力量的崇信。福州巫师大悲的巫术行为也被神化。大悲为治鲤鱼精,两天分别投两小儿于池中,小儿居然安然无恙,并合力擒拿了鲤鱼精。
人们一方面崇拜巫师,另一方面又持以怀疑态度。巫师通灵鬼神的形式主要有鬼附巫身,凭借鬼神帮助来预测凶吉或未来之事。但现实生活中预言或占卜不一定应验,所以民众有时也会对巫师提出质疑。《五郎鬼》中讲述了绰号“五郎”的女巫被鬼魂附身,借以预言祸福的故事。
钱塘有女巫曰四娘者,鬼凭之,目为五郎。有问休咎者,鬼作人语酬之。或问先世,验其真伪,虽千里外,酬对如响,莫不谐合。故咸安王韩公兄世良尤信匿,导王令召之。巫至韩府,而五郎者不至。巫踧踖不自安,乃出。后数日,偶至灵隐寺,鬼辄呼之。巫诘其曩日不应命,曰:“门神御我于外,不能达也。”
(甲志卷十一《五郎神》)[1]97
由于有鬼附体,巫师四娘能够预测前世今生,且非常灵验。偶尔五郎鬼未能如约而来,她便无法显灵。这则故事体现出了对于巫师能力的怀疑。而《香屯渡小童》篇中,绰号为“程法师”的男巫杀蛇不可胜数,却在渡河时被蛇怪所杀,也体现出了民众对于巫术的质疑。
《夷坚志》中大量的绰号与宗教信仰相关。唐五代以后,佛教逐渐趋于世俗化,社会影响越来越大。道教则从上层社会走向民间,拥有越来越多的信众。从上文列举来看,“吴僧伽”“生佛”“程佛子”“痴僧”等僧人,乐善好施的商客“余观音”,其绰号都来自佛教,《夷坚志》中源自道教的绰号有“傅道人”“祝仙人”“林酒仙”“李仙”等,体现出佛教、道教的盛行与影响。《夷坚志》道教、佛教的影响平分秋色,这些道士、僧人往往具有超凡的能力。如道人沈崇真会用符水治祟疗病,效果灵验,所以被人奉为“真人”。和尚“明颠”信口谈人祸福,多有应验,他所到店铺,往往盈利多于平日数倍。道士、僧人的这些超凡能力往往又与巫术别无二致,体现出了南宋时期宗教信仰复杂的状况。
宋人的佛教和道教信仰并不抵牾,《夷坚志》人物绰号中可见二者的融合。如“呆道僧”,《夷坚志再补·姑苏二异人》:“呆道僧者,实本郡人,为兵家子,囗有所遇。何旧与之友狎。不知几何时,髡而髽,曰似道似僧,故曰道僧。”[1]1787还有用道教色彩的“酒仙”来称呼和尚,乙志卷十七《林酒仙》:“崇宁间,平江有狂僧,嗜酒亡赖,好作诗偈,冲口即成。郡人呼为‘林酒仙’。”[1]331
宗教信仰的复杂性还体现在各种神灵的信仰方面。《夷坚志》有“活神道”的绰号。三志己卷九《建德茅屋女》:“有术士刘三郎者,能静识异物,俗称为活神道。”[1]1374三志辛卷十《王节妻裴》:“还过洞庭湖,有巴陵人刘一郎者,能知人未来事,俗称为活神道。”[1]1464“神道”即神仙之义,刘三郎因为具有神异的本领,可以预测未来,能辨识妖异鬼魅,被奉若神明。《夷坚志》中神灵众多,例如紫姑神、伽蓝神、梓潼神、铁塔神、土地神、河神、海神、雷神、灶神、三郎神、五通神、旺神、金神七煞、萧家木下三神、安乐神、大伊山神、花神、肾神、穷神、邪神和瘟神等,还有一些小型寺庙,供奉的不知何神。正如鲁迅所言:“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17]
综上所述,《夷坚志》中人物绰号丰富,来源广泛,形象地勾勒出人物的外形特征或行为、性格特点,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反映出了南宋的市井风情、民俗文化和宗教信仰,值得我们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