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十志》异名源流考辨兼及文学史意义探析

2019-12-26 15:38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9期
关键词:终南嵩山草堂

李 娜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作为传世文献,收录于《说郛》(宛委山堂本)、《五朝小说·唐人百家小说琐记家》、《唐人说荟》、《唐代丛书三集》中的《终南十志》,以卢鸿(又称卢鸿一)所观览之十处景观为吟咏对象,将其风景绝胜进行了一一铺叙与歌咏,其间的园林庭台、溪流清潭、山石台阶均被细细描摹,每处风景的独到特色与不同人群游览的态度观感在作品中也有精到的阐述,而诗人徜徉其中的“涤荡胸襟”“远绝尘虑”“飘飘若仙”“高蹈不群”[1]3186-3188的人生顿悟与志向,其遗世独立、幽游山林,寻仙悟道与琴曲、山林为伴的隐逸生活亦得以展现。

然而在翻检古籍文献时却发现其还有以《草堂十志图》《卢鸿十志图》《卢鸿学士图》《玄居十志》《嵩山十志》等为基础的11种异名,被收录在六大系统中:一为笔记小说类,均题名为《终南十志》;其二为游记类,题名为《唐卢鸿终南十景图》(何镗《古今游名山记》);其三为传世书画类,题名基本为《草堂十志图》,但也有《卢鸿草堂图》(宋董逌《广川画跋·书卢鸿草堂图》)、《卢鸿嵩山草堂十景图》(元文物鉴藏家柯九思《丹邱生集》卷二)之称,而在明代朱谋垔的《画史绘要》卷一还将其称作《玄居十志》;其四为诗歌类,题名基本为《嵩山十志》(《唐诗类苑》《全唐诗》等),另外在后世诗人题咏中,尤其是在题画诗中则多以“草堂”名之,但也有别名,如《元诗选》收录的《题卢鸿十志图》《卢鸿嵩山草堂图》,苏轼的《题卢鸿一学士堂图》等;其五则为类书,题名为《嵩山十志》(《古今图书集成·山川部》);其六为方志,题名基本为《嵩山十志》,如傅梅《嵩书》。

而在今人编排的目录、方志类著作中,以秦地或西北地域文献为对象的著作中几乎都倾向于视之为《终南十志》。在《西北史籍要目提要》中它和《三辅黄图》《两京新记》等有关陕西地理的重要著作并置。而《陕西省志》第四编历史地理部分的亦曾收录《终南十志》。除此外《中国图书综录》亦将之题名为《终南十志》,且目为地理类的园亭类文献。

以题名观之玄居、学士、十志无关乎具体定位与地域界定,与草堂、终南、嵩山均可关联,草堂与终南似有千丝万缕之联系,而终南和嵩山从地缘来讲则大相径庭并无关联,甚至风马牛不相及,于是从逻辑上讲其中必有是非存在,那么究竟孰为是,谁为非,其最初的形态为何,则成为围绕着这部极具特色与多元价值的传世书画与文献作品所必须厘清的问题。同时,关于卢鸿,前人关注较多的是新、旧《唐书》对其名与字记载的不同,于是后世的学者,多对此进行过质疑,乃至有详细的考证,但对其传世唯一作品的诸多异名现象却没有留意。其实有关其传世作品题名留下的疑问乃至混淆、谬误,相比于其名与字的探讨,要重要得多,带来的影响也要深远得多。甚至在后世还出现了同一人在其不同著作中竟将之归属混乱的问题,最有代表性的当属方以智。他在《通雅》卷九解释“淙淙”词条举例时说:“卢鸿终南有云景淙。”[2]117但在《浮山集》别集卷一解释“嵩”字时又说:“卢鸿乙岩……石淙峡涧,碧峭幽菁,此中岳之二胜也。”[3]239足见《终南十志》异名之混乱在后人收集、编纂、保存、引用文献与解释字词时,引起的混乱乃至谬误之深。对此笔者不揣浅陋,尝试从内证、侧证与旁证等多个角度,尤其是传世文物的印证,缘情度理,对其是非与传播源流作以梳理,以期考辨源流、正本清源,并以此求证于方家。

一、异名寻踪

何以出现如此纷繁的题名,卢鸿的生平与传世著作载录,以及作品本身则有助于寻找问题的答案。

(一)作者的行踪

有关作者卢鸿,新、旧《唐书》均有记载。据《新唐书·卢鸿列传》记载:

卢鸿,字颢然,其先幽州范阳人,徙洛阳。博学,善书籀。庐嵩山。玄宗开元初,备礼征再,不至。[4]4305

五年玄宗下诏,征召鸿乃赴征,“至东都,谒见不拜”,随后玄宗又下诏:“许还山,岁给米百斛、绢五十,府县为致其家,朝廷得失,其以状闻。将行,赐隐居服,官营草堂,恩礼殊渥。鸿到山中,广学庐,聚徒至五百人。及卒,帝赐万钱。鸿所居室,自号宁极云。”[4]4306

而《旧唐书·卢鸿一》本传与其记载稍有差异:其一,有关其名字有出入,《旧唐书》为“卢鸿一,字浩然”。其二,有关其技艺,亦稍有出入,《旧唐书》为“颇善籀篆楷隶”。其三,有关其赴征时间、次数有出入:“五年,下诏曰……鸿一赴征。六年,至东都,谒见不拜。”[5]3482其四,有关赴征情形、征召诏令与制文,《旧唐书》均较详细。其五,有关其去后隐居生活,《旧唐书》记述较略。

除此外《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十二《唐纪》二十八记载:“开元六年春……三月乙巳,征嵩山处士卢鸿入见,拜谏议大夫。鸿固辞。”[6]2599《册府元龟》卷九十八有“六年三月征嵩山逸人卢鸿”[7]1190的相关诏文。另《钦定续通志》卷五百六十七、《唐才子传》中也有其传记。

由以上材料基本可以得知卢鸿本人和嵩山确有不解之缘,他以嵩山为背景进行创作是极有可能的,但仅以新、旧《唐书》乃至其他文献史料有关其生平的载录并不能完全说明这篇作品一定是以嵩山为背景的,因为史料记载也只是捡录其一生重要的事迹作以记录,其他的微小的事迹均被忽略不计了。于是他是否履足过秦地(而至秦地不至终南或华山则不可思议)亦存在疑问了。加之作为唐代盛极一时有诸多追随者的大隐,云游四方应该是其生活的常态,更何况卢鸿自己也有这样的意识。而《大唐新语》《酉阳杂俎》等笔记小说则留下与史书可相互补充的记录。据《明皇杂录·补遗》记载:

先是(僧)一行既从释氏,师事普寂于嵩山。师尝设食于寺,大会群僧及沙门,居数百里者皆如期而至且聚千余人。时有卢鸿者,道高学富,隐于嵩山,因请鸿为文赞叹。其会至日,鸿持其文至寺,其师授之致于几案上,钟梵既作,鸿请普寂曰:“某为文数千言,况其字僻而言怪,盍于群僧中选其聪悟者,鸿当亲为传授。”乃令召一行,既至,伸纸微笑止于一览,复致于几上。鸿轻其疏脱而窃怪之,俄而群僧会于堂,一行攘袂而进,抗音兴裁,一无遗忘。鸿惊愕久之,谓寂曰:“非君所能教导也,当纵其游学。”[8]42

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五与宋李昉《太平广记·一行》(卷九十二异僧六)记载均与之相同。

宋代释志磐《佛祖统纪》卷二十九记载稍有出入:

法师一行张公谨之孙也。初从普寂落发,卢鸿一见奇之,谓寂曰:“此子非君所能模范,当从其东请南询可也。”[9]289

由上述材料可以得知,卢鸿虽然以嵩山为修道之地,但也认为若想在佛、道领域内得其大成,必将四处“游学”。但如此的认知,卢鸿是否会躬身践行却不得知之。现存的史料当中,并没有明确记载卢鸿的他方巡游状况,仅《宋史》卷二〇四《艺文志》有如下记载:

卢鸿《嵩岳记》一卷、《华山记》一卷、《衡山记》一卷、《峨眉山记》二卷。[10]3434

这段文字记载似乎透露出卢鸿遍访名山大川的印记,但仅此一条而已。且此四部著作形迹可疑,并未见录于《唐书·艺文志》中。

(二)文本的解答

那么从诗文本身来看,可以找到怎样的蛛丝马迹作为内证,来考量其真正归属呢?

细细梳理文本仅在文字文本中找到些微痕迹:《倒景台第五》中所言:“倒景台者,盖太室南麓,天门右崖,杰峰如台,气凌倒景,登路有三,皆可少憩,或曰‘三休台’。”[1]3187此处似乎泄露了密码,以其地理名称看,其地理位置似当推断为嵩山。

但通观十志,何以它篇均无地名密码,偏偏此处却出现三处标识地名的名词呢?如果太室被坐实,是否天门、三休台也该被坐实呢?而“太室”是与“天门”两两相对的,天门在这里仅是虚指,状高峻之貌,太室又何须坐实呢?“三休台”据汉贾谊《新书·退让》:“翟王使使至楚,楚王欲夸之,故飨客于章华之台上。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若据实征引,当为楚地地名,显然在这里也只是用典而已,仅是借其意并不确指何地。

其实通读全篇,作者似乎并无要将他所悠游之地坐实的本意,这对他并不重要,身处何地对他而言都只是容膝之处,仅以寄托那副有着了悟、淡泊之心的躯壳而已,天地自然才是他的本心。

(三)卢鸿的其他作品

卢鸿无集传世,在史书本传的记载中,他是作为隐逸被记载的,同时提及他在书法上的造诣。而卢鸿文艺上的成就在后世书画文献作品中,留下了更详细的记载与线索,循此脉络则会有更多的发现。

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三十三集录四中对诗歌总集中此作从绘画而来的源头亦有发现,但他同时又对此作的真伪产生怀疑:

唐人诗亦有录自画卷及画壁者。诗班班在诸人集中,而画未必常存,画寿不敌诗寿也。相传唐卢鸿一草堂图,图各有诗,尚在人间,弘、成诸名流尝论之。今观图中十诗,俗恶无人理。又鸿一传,所居室名宁极,而此图与诗标洞玄室,抑何左耶?画吾不知,知此诗之当删而巳。又坡公尝戏为摩诘之诗,以摹写摩诘之画,编诗纪者,认为真摩诘诗,采入集中。世人无识,那可与分辨?并志之佐,览者捧腹矣。[11]351

有关此作的臧否与真伪在这里姑且不论,从传世作品审之,其艺术与内容,并不像胡震亨所言:“俗恶无人理”,相反无论从诗理、诗情、诗艺、诗境而言均有可观处,且被后世屡屡提及。同时仅以卢鸿“所居室名宁极,而此图与诗标洞玄室”,两者相左,即怀疑此诗的真伪,亦陷入将文艺作品与现实等而观之之谬,且有“孤证”之嫌。而明代陈耀文《天中记》卷八对此作的阐释可谓深得其旨:

卢鸿一……隐于嵩山,开元初礼招不至,自图十景有序有词。李参乱曰:玄居十志者,草堂以修身蓄德之府也……十者盖天地之成数,志者,记述之总名。玄居道心惟玄,幽赏亦异,可谓隐沦之奇札,今昔所未闻。[12]282

但胡震亨的针砭无疑为考辨此作的异名现象提供了可行的思路,即各类文献中所收录的此作的由来,以及审此作必须从画作入手的门径。

二、卢鸿绘画《草堂图》的三位一体表现方式

卢鸿作为唐代著名书画家,几乎历代书画文献对其事迹与作品都有记载。《历代名画记》卷四“叙历代能画人名”将卢鸿列为唐代能画者二百六人之列[13]95,卷九提到卢鸿说:“一名浩然,高士也。工八分书,喜画山水树石,隐于嵩山。”[13]186《图绘宝鉴》云卢鸿隐“嵩、少间”,“颇喜写山水平远之趣”[14]10。而《书史会要》则提及卢鸿一“工八分书”[15]164的事迹。其《草堂图》在以下著作中有较详细的记录。

宋代米芾《画史》云:

刘子礼以五百千买钱枢密家画五百轴,不开看直交过,钱氏喜,既交画只一轴——卢鸿自画《草堂图》,已直百千矣,其他常笔固多也。[16]54

宋代董逌《广川画跋·书卢鸿草堂图》卷六云:

鸿尝自图其居以见世共传之,其本尝在段成式家,当时号山林胜绝,不知逮今存不?高希中尝出此图,考之古本,则樾馆等而已,无宁极者。又景物增多,致多烦碎,此后人追想胜概而浪为之者也。[17]63

而著录宋徽宗时宫廷所藏的魏晋以来历代绘画作品的《宣和画谱》则说:

颇喜写山水平远之趣,非泉石膏肓,烟霞痼疾,得之心,应之手,未足以造此。画《草堂图》世传以比王维“辋川”,草堂盖是所赐。一丘一壑,自足了此生,今见之笔,乃其志也。今御府所藏三:《窠石图》一、《松林会真图》一、《草堂图》一。[18]168

宋元之交的周密在《云烟过眼录·杨彦德伯岩号泳斋所藏》亦明确记载:“卢鸿《草堂十志图》,林彦祥临伯时本,遗《草堂》《樾馆》二。今录诗于后,必卢征君所赋也。”有关此图的流落与收藏历史在其文中也有极其详细的记载:

先子《画史》载:“刘子礼以五百缗置钱氏画五百轴,初未尝发缄铨美恶也,既得之后,其间有卢鸿《草堂图》一卷,已是数百年物矣。后李伯时临一本,仍自书卷中歌一篇,次则秦少游、朱伯原、先子书也,又其次陈碧虚、仲殊师、参寥子辈继之,余亦一时闻人。绍兴乙未仲春,余舟过苏台,石莹中为长洲令尹,得宇文、李蒙所藏伯时本,属林彦祥为摩,乃亦手书其篇,莹中今辄俾余书先子所书一篇,余悉欲得一时名士继之,叹其雅尚不凡。因又跋于尾,是月二十七日,米友仁元晖。[19]32-34

至明代著名鉴赏家与收藏家张丑《清河书画舫》中,亦有记载《卢鸿草堂图》的传世线索:

范阳卢鸿一……喜写山水,笔墨峥嵘,所作《草堂十志图》旧藏段成式家。下迨宋元,显晦不一。向后严分宜购得之,载之《书画纪》。按文休承笺注云:十图既精妙,而诗辞又作十体书之,乃金陵杨氏物,后归苏门袁氏,复在丹阳孙氏。米元晖诸公所录,已逸其二。今十志皆全,又有杨凝式、周必大跋语,尤可宝也。或疑《草堂十志》既逸其二,焉得复全?余谓神物离合,固自有数,存焉子勿疑也。[20]171

在这部著作中张丑还收录了载于宋代叶梦得《石林避暑录》中的《草堂图》在唐末后世收藏的线索:

卢鸿《草堂图》旧藏中贵人刘有方家。余往有庆历中摹本,亦名手精妙,犹记后载唐人题跋,云:相国邹平段公家藏图书,并用所历方镇印记。咸通初,余为荆州从事,与柯古同在兰陵公幕下阅此轴。今所历岁时,倏踰二纪,荐罹多难,编轴尚存,物在时迁,所宜兴叹。丁未年驾在岐山涿郡子謩记。又书:己酉岁重九日,专谒大仪,遂载览阅,累经多难,顿释愁襟。子謩再题。邹平公,段文公也。柯古,其子成式字也。子謩不知何人。涿郡盖亦卢氏望。兰陵公,或云萧邺,其罢相出为荆南节度使。咸通初,成式终太常少卿,则所谓大仪也。丁未僖宗光启二年,己酉,昭宗龙纪元年。此画宣和庚子余在楚州为贺方回取去不归……[20]171-172

另据明清之交的收藏家吴其珍《书画记·卢鸿草堂图纸画一卷十则》记载:

纸墨并胜,所作境界皆奇特,全无画家气象,概貌其景得于山水性情而成。内一图中绘草堂四隅,八方山水面面旋转皆向于草堂,如堪舆家所画风水图,此古今未有之作,始见于此。……又云是李龙眠山庄图,议论纷纭,以为古今疑案。卷后元人题跋亦未言是谁之作。[21]75

而其图亦在清人的书画录中多有记载。清代康熙年间书画鉴赏家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三十一记载云:

卢鸿又名卢乙,字浩然。唐玄宗时隐居嵩山,应诏入长安……为构草堂。堂有十景,鸿皆自为赋,又善画,画与王右丞垺,故世传《草堂图》多名人所转相临抚也。[22]1104

而光绪年间的陆心源在《穰梨馆过眼录》卷三还详细记载了宋人临《卢鸿草堂十志》图卷的规格。

有关卢鸿的“草堂图”,历代题跋现存的有,杨凝式《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卢鸿草堂十志图题跋》,纸本,行书。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后汉天福十二年丁未(947)七月书),周必大有《跋卢鸿草堂十志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吟咏其图与事迹的诗歌作品亦相当多。后代临摹与师其意进行创作的作品亦有不少传世,如宋代佚名所摹《卢鸿草堂十志图卷》,明代文征明所书《草堂十志》(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内容亦因传世书画作品得以保存(摹本《卢鸿草堂十志图》,原收入《石渠宝笈续编》,又收入《故宫书画录》)。而清代王原祁的《卢鸿草堂十志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则是因袭卢鸿创作进行的再创造。

至于现藏周至县文物管理所的清代画家路慎庄的《终南五景图》,宋伯鲁在评说时亦将之与卢鸿作品相提并论指出:“昔唐卢鸿作《终南草堂十志》,极状水石之胜,而无其图。此则景各有图,图各有记。”

由现存历代书画评鉴文献与传世题跋、书画可见,卢鸿的书画作品在唐代就受到相当高的评价,到晚唐五代至宋代其作品得以珍藏,一些文人还得以目睹其真迹,并在鉴赏之余题跋其上或作以歌咏,而一些书画家则开始临摹其作品,不断临摹与仿作也使得其真伪已难辨析,流传至北宋宣和年间不仅已有缺失,且真迹可能已不存,董逌就已开始怀疑当时收藏的画作为“后人追想胜概而浪为之者也”。而至宋元之交,周密则明确说明所见卢鸿《草堂十志图》为摹本,并指出米芾在《画史》中所记载的他于绍兴乙未仲春在石莹中那里所见藏本即属林彦祥摹本。至清代顺治康熙时,其摹本仍在少数收藏家手中珍藏,直到清代末期其《草堂图》已甚难窥见,以致清末民国时人宋伯鲁要以卢鸿“草堂”无图为憾。

从现收藏在故宫博物院的《卢鸿草堂图》绘画实物看,其分体具名、诗书画三位一体的形式则会得到更明晰的昭示。

从《故宫博物院藏历代绘画题诗存》[23]75著录可见,卢鸿的《十志》,最初应是以书画诗三位一体的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形式传世并得以保存的,其多种异名的存在,当和这种三位一体的绘画形式息息相关。后世诗歌总集、笔记小说总集、方志、类书中的卢鸿作品,显然是从其书画作品——草堂图从中摘录而来的,但其题名是否就为大多数的书画传世文献所冠以的《草堂图》呢?仍难以定论。

三、无名之名:从《草堂》之《终南》之《嵩山》

通观各种题名,审以作者的诗心与道心,无论是终南还是嵩山都离作品远矣,惜其过于坐实,似乎仅有草堂、玄居离作者本意、诗心与情怀更近,更何况十志第一即为草堂呢?而这种以诗篇起首二字冠名的做法,也与卢鸿此篇作品的古风一脉相承,《诗经》《离骚》均有这样的传统,而其后李商隐的《无题》与《锦瑟》,也可算道同者。

然而细细思量,应该又不是,否则既然有确定的题名,那么后世总集编纂者直接将题名与作品一同载入即可,又何以会出现如此众多且混乱的题名呢?且不说此作在后世笔记、诗歌、方志等文献中的题名,即便在亲见过卢鸿画作的后世人的吟咏与记录中,其画作的题名亦不尽同,有将之题为嵩山的,也有题为终南的,还有直接题作十志图的,甚或卢鸿学士堂图的。唯一的解释当是,此作其实并无题名,或者仅有分体的十幅书画作品的题名,却无统一的十志题名,于是后世编纂者则根据自己的理解给予它不同的题名。尤其是从收录于《石渠宝笈续编·谢时臣仿草堂十志图·倒景台第五》中的“倒景台者,盖大颠南麓”[24]126来看,与将之命名为《嵩山十志》的“盖太室之南麓”存在很明显的透漏地名信息的异文,由此亦可明晰地看出绘画作品中“十志”本是没有透露描绘对象的地名归属的。

同时作为大隐,老子《道德经》当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25]1以及道家追求的“无名无功”境界,应当在卢鸿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记,成为他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而这样的思想映射到其文艺创作中,则使得其作品留意更多的是山水自然,而非世人所要关注的这到底是何地山水、何方神圣,于是统观卢鸿的十志则会发现,其中提及何地的词条,几乎难以寻见。

而这种“无名”状态下的单独存在的十幅作品,若以统一状态面世,则造成后世人在统观与分览这一文献时,在给它以统一冠名时出现的混乱。在后世选录卢鸿的诗歌作品时,似乎仅钟惺《唐诗归》中,并未将此统观并给予题名,而是分别载录为:《草堂》有序、《樾馆》有序、《枕烟庭》有序、《云锦淙》有序、《期仙磴》《幂翠庭》《洞元室》有序、《金碧潭》有序,且缺少了《涤烦矶》和能透露地域归属的《倒景台》。

而历代文人出于对其创意与作品的喜爱,反复临摹,在传世过程中亦渐渐有将其诗书单独摘录作为书法进行临摹的,而元明清之际,又被单独摘录出以笔记小说、诗歌的形式面世。于是就出现被摘录于不同系统中的“十志”被统一冠名的问题:

以笔记小说形式出现的《十志》,现存文献中以元陶宗仪编纂、陶珽重校的《说郛》为早,且被名为《终南十志》,而随后的《五朝小说·唐人百家小说琐记家》《唐人说荟》,仍沿其说。盖以其图题名为《草堂十志图》,而第一首又为《草堂》,随即误以为所写为关中八景之“草堂烟雾”。加之卢鸿所绘“草堂图”在传世过程中亦时时与隐居终南的王维“辋川图”并举。从宋代《宣和画谱》“画‘草堂图’世传以比王维‘辋川’”之说,到明代虞淳熙的《猿洞宾传》(文集卷九)中的“不知者目以为卢鸿草堂、王维辋川”[26]130,《松石园杂咏有序》(诗集卷七)中的“若忆草堂而袭藻卢鸿,咏辋水而授简裴迪”[26]431;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一的“余所见卢鸿《草堂图》、王右丞《江山雪霁》卷可与此鼎立”[27]8;“此犹得见伯时面目,宛然卢鸿一、王摩诘家法,无可疑也”[27]69;再到清代《墨缘汇观录》评价《项圣谟松涛散仙图卷》时所说“宗摩诘辋川图、卢鸿草堂图法”[28]180。如此一脉相承的王维终南辋川与卢鸿草堂两两并举的后人的认知,不仅让此作与终南产生更多的关联,亦让人得知此作被冠名为《终南草堂十志》《终南十志》等与终南相关的题名的又一原因。

以诗歌形式出现的《嵩山十志》的得名,大抵在摘录绘画中的诗歌时,为了给无统一命名的十首诗歌集体命名,于是以卢鸿生平经历和诗歌中的信息,将之题名为《嵩山十志》。如明代张之象《唐诗类苑》,清代《全唐诗》,清代陈梦雷编纂的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等。

而《玄居十志》则以陈耀文《天中记》所做的阐释“十者盖天地之成数,志者,记述之总名。玄居道心惟玄……”得名。至于《卢鸿十志图》《卢鸿学士堂图》则直接以卢鸿的名或身份与十幅图画汇总而冠名,既不因第一幅诗画的“草堂”而题名,也不给其具体归属。

四、结语

虽说这部作品,给后世带来了题名纷纭的困惑,但毫无疑问,后世编纂者都发现并注意到它的价值,于是披沙拣金后,它还是流传到今天。

卢鸿的这篇深具古风的骚体诗以及诗带小序的形式,无论在当时还是对后世都是颇具影响的,是应该引起注意的文学现象。卢鸿的有意泥古,在盛唐新体诗已大盛,而一大批诗人仍心系古风创作的时代里,亦独树一帜。如果说当时的诗人群体对古风的追慕,多以汉魏为范式的话,那么卢鸿的这首古诗或许追溯的更远,直抵《诗经》《楚辞》。而卢鸿的诗歌加小序的形式亦对后世白居易等的诗歌加小序的形式有所启示。

另外,《终南十志》不仅可以被视为具有骚体特征的诗歌看,其诗序缀连起来亦可当作一篇篇游记,且较早地透露出散体的形式,据此古文运动的源头或许可以追溯的更早。同时对后世山水游记与晚明小品文的创作亦有一定的启示与借鉴意义。其中有关不同人群观览风景的情态,如其中所写“靡者”“荡者”“喧者”“邪者”“世人”“机士”“儒者”“俗人”“匪士”“世生”等不知山林之真谛与乐趣所在,要么无视山林之天理自然对其妄为“翦饰”,要么被其高耸之势所骇“魂散神越、目极心伤”,又或者鄙薄其简陋对之“苟事宏湎”,甚或为事务所累“缠乎利害”“未暇游之”[1]3186-3188,实为洞彻世事、了悟人生之论,世人登览山林的诸般情状在十志中都被简明而形象地概绘出,至于晚明张岱的《西湖七月半》中的“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则显然承其余绪。而《终南十志》中对草堂园林的描绘,对后世书画、园林、建筑乃至山石等艺术创作而言,亦具有深远的影响与价值。

有关卢鸿其人,在唐代已是声名远扬,至后世人们对其认识与评价更高。宋代程俱在《北山小集》卷十六《唐三隐贤赞》中云:

余读唐隐逸传,尤慕王绩、卢鸿、张志和,不为出处系累,泛然若浮云之卷舒,使万乘之尊可见可闻不可得,而臣世之戮人可望而不可攀也。视夫假修浑沌以夸世,洗箕山之耳以卖高者,不亦拘拘然乎?[29]486

而元代的柯九思在《丹邱生集》卷二则云:

卢鸿为唐代高品,其画亦如之故。后世慕其画,更慕其人。今观其画,则脱然无纤尘,诵其诗则萧然忘世味,即此可以知其人,知其人则可以知其心矣。人固以画重,而画尤以人重也。

他在《卢鸿仙山台榭图》又云:

昔陶渊明以彭泽令归,高风千古;顾长康天资超俊,有三绝之奇,(卢)鸿兼而有之,当不止于鼎足巳也。[30]5-6

卢鸿的名字,在唐代诗文中被提及的似乎不多,诗歌中则有李白的几首并无确指的作品,如《赠卢征君昆弟》《口号赠卢征君》等,而后世作注者则将其指向卢鸿。但在从宋至元明清的后世诗人的诗文作品中,则是屡屡被提及的。如苏轼的《题卢鸿一学士堂图》(另附《跋卢鸿学士草堂图》:此唐卢丞相、段文昌本,今在内侍都知刘君元方家。元祐三年七月,予馆伴北使于都亭驿,刘以示予,为赋此篇。迨、过远来省,书令同作):

昔为太室游,卢岩在东麓。直上登封坛,一夜茧生足。径归不复往,蛮壑空在目。安知有千老,舒卷不盈轴。一处一卢生,裘褐荫乔木。方为世外人,行止何须录。百年入箧笥,犬马同一束。嗟予缚世累,归未有茆屋。江干百亩田,清泉映修竹。尚欲逃世名,岂须上图轴。[31]2726

而黄庭坚则有《自门下后省归卧酺池寺观卢鸿草堂图》:“黄尘逆帽马辟易,归来下帘卧书空。不知绣鞍万人立,何如卢郎驾飞鸿。”[32]234李彭《日涉园集》卷五则有《题卢鸿草堂图》。

沿袭宋人的吟咏脉络,卢鸿的名字与作品一直被嵌入于诗文作品中,不绝如缕。如《元诗选》收录了吴镇的《卢鸿嵩山草堂图》《卢鸿仙山台榭》《卢鸿蓬岛仙游图》,何中《知非堂稿》的《题卢鸿十志图》等诗。

而从唐代史书、文献,到后世人的反复吟唱与引用、用典情况看,同时再品鉴其作品及其对后世创作的深远影响,我们不难发现,文学史对卢鸿及其作品显然评价不足,遗落了的隐士王绩已被拾起,“孤篇横绝”的张若虚也早已被人们认同与大加赞赏,开出奇异之花的白话诗僧王梵志也被渐渐关注到,而卢鸿作为当时的大隐,声名播于帝王之家,以其文人风范、才情享誉于士林,以其对佛、道的顿悟驰骋于当时佛、道领域,其横绝于书、画,园林、地记、诗、小说笔记之林的这篇作品,虽说在方志与书画领域未被忘记,却何以在文学中被遗落了呢?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而通过对来自书画的卢鸿传世诗作异名流传的条析,亦可清楚其非同一般诗作的意义与价值,其对后世影响之深广亦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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