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

2019-12-26 10:46廖晓梅
文化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安徒生美人鱼男权

廖晓梅

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是世界文学童话的代表人物之一。安徒生童话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儿童可以从他的童话故事情节中体味到快乐,而成年人可以品尝到其中的深意。《海的女儿》是安徒生童话中最脍炙人口、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它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美人鱼离开美丽的人鱼世界去人类世界追寻王子的爱情,最终化作了七彩泡沫。这是一篇内涵非常丰富的童话。这篇童话译介到中国已有百年之久,对这篇经典童话,国内学者不断地从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进行解读,主要聚焦于生命意识、形象原型、审美追求、宗教信仰和女性主义倾向等方面。然而,却少有研究者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观照。本文尝试从女性和自然的双重视角来解读《海的女儿》,通过剖析作品中蕴含的女性和自然、女性和男性之间的关系,展现安徒生隐含的深层复杂的女性关怀和生态意识,发现作者意在重构一个男性与女性、人与自然和谐和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社会。

生态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批评范式,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是生态学与女性主义的有机结合。1974年,法国奥尼波在其《女性主义·毁灭》一文中首创这个概念,提出构建平等两性关系和保护生态环境双重诉求。20世纪90年代中期,生态女性主义作为一支批评流派呈迅速发展的态势并衍生出多种流派。尽管流派纷呈,既有一些主张相互补充,也有一些主张相互对立,但是它们观点都建立在“非二元论”的基础上,“考虑性别歧视,对自然的控制,种族歧视、物种至上主义。与其他各种社会不平等之间的相互关联性”[1]。生态女性主义特别寻求普遍存在于社会中压迫女性与掠夺自然之间的关联,它反对人类中心论和男性中心论,坚持去中心化,否定人统治自然的思想;并且,它将女性的解放,与不存在破坏的、权力自由的自然-社会建立密切联系,提出要构建一个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平衡和谐的生态体系的终极目标。

《海的女儿》创作于1837年,它是产生于生态女性主义思潮兴起一百多年前的作品,从总体上看不算是经典的生态女性主义作品,但作品中却以大胆而超前的意识表达了工业革命后人类对自然环境贪得无厌的掠夺破坏的担忧,和对强权男性意识下女性生存困境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揭示与批判,蕴含着深刻的生态意识和深切的女性关怀。

一、女性与自然:一种独特的亲近关系

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构建是基于女性与自然本源同构的观念。由于女性和自然都有创造和养育生命的能力,因此女性与非人类的自然有一种独特的亲近关系。

女性与自然这种独特的亲近关系在《海的女儿》中得到生动的诠释。女性是“水”和“生命”的同义词。而大海是自然万物的孕育者,像摇篮一样孕育生命。《海的女儿》一开始描绘了一个宁静、美好的海底世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水蓝蓝的,就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一样;海水清清的,就像最明亮的玻璃一样。”[注]文中《海的女儿》引文均引自《安徒生童话》[M].叶君健译,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这深邃蔚蓝的大海深处就是人鱼世界。作者用人鱼这个非人类物种隐喻女性。老祖母、六个人鱼公主、女巫这些女性角色是这个海洋世界的主导。老祖母是那样的古老,她“是大大值得称赞的,特别是她非常疼爱她的孙女们”。老祖母充满慈爱地打扮着女孩们,给她们讲故事,开舞会让大家尽情玩乐。老祖母充分展现了她的母性、人性,在老祖母这样温和统治下的海底世界是一个有序的、理想的社会。安徒生在描写这个海底世界时用的词汇是蚌壳、水蛇、玫瑰这些富有女性色彩的意象,海底世界是女性的天地,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宫殿是由珊瑚礁、琥珀、蚌壳等构成,老祖母和人鱼公主们用牡蛎、鲜花等装点自己。人鱼世界里举行盛大的舞会上发出的绚烂的光芒都是大贝壳、鱼鳞发出的自然之光。她们唱着最美丽动听的歌,在鲜花树林里尽情玩耍。

大自然是那样的美好,而生活在其中的女性与大自然是那样和谐。在安徒生笔下,自然之美和女性之美已经合二为一。海底世界有一种近乎永恒的宁静的田园美,这里的时间只是单纯地流淌着,生活在海底世界的女性的活动就犹如四季更替一样循环反复,这是一种生态的、和谐的生活节奏。

19世纪是西方海上航运迅速发展的时期,在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观察和思考的基础上,安徒生敏锐注意到人类在大肆破坏自然。在他笔下,大海不再平静了,人类的巨轮在大海上频繁活动,“海洋的深处响起了嗡嗡声和隆隆声”,海底遗留越来越多人类制造的工业产品。大海正遭受着日益严峻的破坏。生活在海底世界的人鱼也因大海遭受污染而受到伤害。人鱼经常被吓得逃回海底,或者尽量停留在尚没有人烟的海上,人鱼不得不注意避开漂浮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碎片。在童话中,海底世界和人鱼在以水手们为代表的人类眼中是没有灵性的,被动的角色,是死亡的象征。

“自然在西方文明发展史中被视为没有发言权的他者和被征服与统治的对象,它被迫成为被人类开发的自然资源,用以服务于人的需要和目的。”[2]大多数环境主义者认为,导致当代生态危机的深层根源是人类中心主义,但生态女性主义者关注到女性和自然的命运是如此相似,因此,她们认为导致当代生态危机的确切根源应当是男性中心主义或者父权制。男性才是征服自然的倡导者、行动者和受益者,而女性被看成是自然资源的一部分,成为征服自然的受害者。“女性与自然被纳入统治的框架,被物化,被客体化,成为男性中心主义的‘他者’。”[3]在男权体制下破坏自然的生态平衡与剥夺压迫女性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著名的生态女性主义者麦西特(Merchant)在《自然之死》中指出:“自然的概念和妇女的概念都是历史和社会的建构。”[4]

女性自从人类社会进入父系氏族社会之后,遭到严重的贬抑并受到无情的控制,沦为被排除在男权中心之外的他者,充当着证明男性存在和男性价值的工具与符号,因此,在父权制的罗格斯中心主义的观照下,男性与女性,人类与自然,成为对立的范畴与概念,自然与女性同被排斥于主流文化之外,女性被男性贬为自然物,自然则被视作女性。

二、叛离自然:成为男权中心价值观之下的牺牲品

许多批评者聚焦于美人鱼典范性的爱情悲剧,赞扬美人鱼对爱的执着与勇气,认为塑造了一个人类的“不灭的灵魂”。但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细读这篇童话,就会发现美人鱼是男权中心价值观下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童话中展示一个以王子、水手们等为代表的男性主导的人类世界,巨轮、无数盏五颜六色的灯、一百多发焰火、喧闹的城市象征着人类的文明。王子的宫殿那贵重的丝窗帘和织锦都预示着王子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个陆地上的人类世界和海底的人鱼世界是相互对立的。人鱼世界的公主们唱出最美妙动听的歌声,可是“水手们听不懂这歌声,以为这是暴风雨的吼声,他们也看不到海底的美景”;他们彼此对美丑的认识也是截然不同的,海底认为很美的鱼尾,人类却认为很丑。人类只有死亡才能进入人鱼世界,而人鱼也无法在人类世界存活。以女性为主导的人鱼世界是被人类世界俯视的海底生物,除了最小的美人鱼,其他美人鱼都能感受到人类社会的恐怖,她们或者被狗吓坏了,或者受不了太阳的灼热,或者惊恐那血红的雷电,她们渴望待在自己的海里。这些美人鱼象征着女性的本来状态,她们符合自然标准中一切对美好的定义。当然,这个自然的世界也存在异类,海底的巫婆就深谙男性主导的人类社会的规则,将男权社会的逻辑渗透到小美人鱼的精神深处,一步一步引导小美人鱼叛离自然,最终成为男权中心价值观下的牺牲品。

小美人鱼极度渴望融入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人类社会。她的自我逐渐失落在这样的向往中。作品一开始就营造了一种小美人鱼和自然之间令人不安的紧张关系。在她的花园里,除了只栽种像太阳一样鲜红的花朵以外,就是摆放着一个从人类的沉船里获得的英俊的大理石男子雕像。这个与她其他五个姐姐完全不同的花园布置蕴含了她对男权社会的无限向往,她常凝望着“海岸上耸立的大城市,城市里那星星般的万家灯火;静听着音乐声、马车声和人的嘈杂声;观看教堂的尖塔,倾听教堂的钟声”。小美人鱼想要进入这个男权社会,必须经历难以忍受的痛苦,“一把尖利的双面剑劈开了她那细小的身体”,要将人鱼眼里最美的鱼尾巴,变成站立行走的双腿。小美人鱼还必须失去她的舌头,变成哑巴。失语后的美人鱼只剩下美丽的身材、幽雅的步姿和迷人的双眼,她就这样步入男权社会。作者一再强调了美人鱼的身体,青春美貌、动人的舞姿是她进入男权社会的唯一资本。她按照男权价值观完成了自我重构。她压抑自己的内心世界,顺从、隐忍、宽容。她等待着王子评价、占有、享乐。小美人鱼被置于奴隶群体中,不停地取悦王子,尽管她的每一步就像在尖针和刀刃上行走一样。为了得到王子的认可,她忍受着剧痛跳了一次又一次。面对她的付出,王子作为回报,允许美人鱼睡在他房间门外的一块天鹅绒垫子上,并给了一套男人的衣服让她陪着自己骑马。王子从未平等对待过她,作品中处处展现了王子的男权态度。王子常吻着美人鱼鲜红的嘴唇,摸着她的长发,而当王子面对一个比美人鱼更美而又学习了王室的一切美德的公主,便立即把美人鱼抛诸脑后。美人鱼内心承受了沉重的情感创伤,悲伤地对着自己的鱼尾。小美人鱼沦为男权社会一个美丽而空洞的符号,彻底丧失了自己的主体精神。尽管如此,现实中并没有小美人鱼的生存空间,在社会阶级、道德舆论、物质主义等因素的影响下,她不可能获得幸福。最后,小美人鱼只能化作泡沫永远地毁灭了。她的失语和毁灭,正是对男权社会中女性生存困境的一种客观描摹。

这种女性身体上的创伤和心灵上压抑,就像人类对自然无情的征服和掠夺一样,女性和自然的价值被肆意降低,这就是男权对自然和女性的一种异化。

三、自我与他者:从对立到和谐

生态女性主义除了关注日益突出的生态危机,探讨建立平衡的自然循环,更主要探究如何解决男性与女性对立这一根本的社会问题的方法与策略。

安徒生把女性的自我建构看成是克服和幸存于男权世界的一个重要策略。所以,他探寻女性自我建构的另一种可能性。

面对小美人鱼的即将毁灭,她的姐姐们用自己的头发换了巫婆的一把刀子,因为只要小美人鱼刺死王子,她就能获救。显然,杀死王子的思维来自男性与女性的对立思维,而拯救女性的还是女性。可是,小美人鱼放弃了杀死王子,选择化作泡沫飞到那炎热的国度去,把清爽和花香带给正在遭受带病菌空气侵害的人们。化作泡沫的小美人鱼确认并树立了自我,所以她没有回到大海,而是选择广阔的社会空间,把爱带给每个需要的人。她的生命获得了全新的意义。安徒生充分肯定了小美人鱼的社会价值,勾画了未来美好的图景。安徒生在结尾写道:“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小美人鱼的心灵达到一种惊人的纯真状态。她已经实现自我解放与救赎。

生态女性主义理论主张将充满感性与温情的女性思维等作为建立生态社会的途径之一,但不是要确立另一种二元对立模式。中国学者王宁先生在2000年出版的《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中指出,生态女性主义把“建构女性文化作为解决生态危机的根本途径,尊重差异,倡导多样性,强调人与自然的联系和同一,解构男人/女人、文化/自然、精神/肉体、理智/情感等传统文化中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确立非二元思维方式和等级观念”[5]。

小美人鱼并不是追求地位和权力,不管命运多么残酷,她都常常幻想,常常期待。海底的女性世界是那样一个有序、理想的社会。安徒生并无意于建构一种新的二元对立模式:女性优越于男性。生态女性主义不是旨在取代男性社会而建立一个女权社会,而是尝试建立一个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人与人三个维度的和谐和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社会。在作品中,小美人鱼所隐喻的女性不再迷失在追求身份认同的困惑中,而是在广阔的社会空间中确认了自我,完成了自我建构。这个社会空间是不存在破坏的、权力自由的自然-社会关系的写照。小美人鱼与美丽的生物为伴,在光明的阳光下既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也可以欣赏天上的彩云,而身体也不会再被物化。这些都表明,作者并非简单主张“重返自然”,而是认为重构和谐关系必须建立在个人、社会以及意识形态的转变上。

重构一个和谐理想的生态社会,也离不开男性对女性与自然的认同。王子对小美人鱼的付出从不知情,但最后王子热切地寻找小美人鱼,伤心地望着大海。王子和小美人鱼存在彼此认同的基础和可能性。这一描写表达了作者向往一个男性和女性、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境界。

四、结语

《海的女儿》中诗意化、理想化的结局,突显了作者深刻的生态意识和女性关怀,表达了作者对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向往。虽然安徒生建构和谐关系的意旨让小美人鱼化作了泡沫,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女性的身体,但他对压迫女性和自然的二元主义给予否定,呼唤个人的、社会的以及意识形态的转变却颇富超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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