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新批评视域下的《橘颂》研究

2019-12-26 10:46向丽妃
文化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橘树楚辞君子

张 钊 向丽妃

对于屈原的《橘颂》,古今始终有学者进行研究。古人王逸、洪兴祖、朱熹等对《橘颂》及《楚辞》的章句进行阐释,当代的古代文学研究者则从《橘颂》的结构、象征、修辞以及其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的方面展开分析。但是,目前尚未有人利用英美新批评理论来分析《橘颂》,这给学界留下了进一步的研究空间。借助英美新批评这一西方文学理论,来对《橘颂》这一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进行批评,深入挖掘文本的内涵,这无疑可以为当下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视角,具有洋为中用的学术意义。

一、英美新批评简论

英美新批评是20世纪出现的一种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它在20世纪的“一二十年代在英国发端,三十年代在美国形成,四五十年代在美国文学评论中取得主导地位”[1]。新批评“把诗变为崇拜偶像”[2],由于“诗成为范型更具有特殊意味”[3],因此,在新批评的理论中,诗歌便成为批评对象。

新批评注重文学作品的“文学语言”,这反映了俄国形式主义对于文学性的阐释。文学语言要与科学语言区分开,而作为文学作品的诗歌也要摆脱与各种社会生活的联系,把诗歌自身作为批评与研究的对象——文学作品具有其本身的本体存在,而批评则是客观或内在的研究。在韦勒克[4]看来,文学作品有其存在方式,如声音层、意义单元层、意象和隐喻等——文学作品存在于文学作品自身,存在于文学作品的结构。新批评不同于中国古代的“知人论世”,不同于18世纪狄德罗代表的社会-历史批评,它为文学理论与批评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窗口——从文学作品本身出发。

既然从文学本身出发,新批评理论注重向文本内部挖掘。燕卜荪[5]的《复义七型》重构了读者和学界对于“复义”的认识。在燕卜荪看来,复义可以赋予文学作品朦胧与蕴藉的美感;退特[6]则在《论诗的张力》中强调了张力的形成以及其在诗歌语义结构方面的作用;维姆萨特[7]在《象征与隐喻》里对诗歌的隐喻进行了阐释。诗歌的能指与所指离不开这些元素,而新批评的相关理论则有利于深入解读诗歌的能指与所指,有利于诗歌的批评分析。

二、《橘颂》的能指艺术批评

文学是形式的艺术,文学成为文学,是因为文学性的存在,而文学性则往往通过形式来体现。我国的文学起源于先秦时代,不过先秦时期的文、史、哲往往无法区分,那时的文学形态“尚与其他学科门类混沌交织,其活动和载体都还没有臻于独立”[8]。其区分的标准之一,就是文学性。先秦散文的功能侧重于说理、侧重于记叙历史;先秦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9](《论语·阳货》),其作用往往是社会性的,而不是审美性的。

同为先秦时期文本的《楚辞》则不然,其“不同于《诗经》,屈原在南方楚地民间艺术基础上所创的楚辞诗句灵活,辞采繁茂,形式多样”[10],《楚辞》的审美性较之同时期的其他文本有了显著的加强,这种审美性来自《楚辞》特有的能指和特有的形式。《楚辞》的形式在中国文学史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11],后世极其重视形式之美的辞赋体就是受《楚辞》影响而产生。《橘颂》作为《楚辞》当中的重要一篇,其形式艺术与《楚辞》的其他作品别无二致,因此可以用英美新批评的相关理论对《橘颂》的形式艺术进行批评、分析。

(一)《橘颂》的文学语言特点

比起同时期的其他文本,《橘颂》的语言符合文学语言的定义。“诗的语言一般充满着意象”[12],“文学语言对于语源的发掘和利用,是更加用心和更加系统的”[13],它“将日常用语的语源加以捏合,加以紧缩,有时甚至加以歪曲”[14],通过其特有的修辞手法、表达方式、形式结构等方面来达到审美性的效果,而这种审美效果有时会具有情感的联系。比如《诗经》在起兴咏物之时: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15](《国风·周南·关雎》)

交交黄鸟,止于桑。[16](《国风·秦风·黄鸟》)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17](《国风·王风·大车》)

起兴的语句与接下来的叙事内容并不具有严谨的逻辑联系,而是建立在文本作者的想象之上,其中并没有过渡性的语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8]从“雎鸠”到爱情,并无明显的逻辑关联,且如日常语言一般平铺直叙。而在《橘颂》中,咏物起兴和接下来的抒情、说理则具有明显的情感联系。例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19]

《橘颂》的起兴不同于《诗经》。橘树生长在南方,而在《橘颂》的叙事中,橘树生于皇天后土,而且受天命生在南国。通读全诗可知,屈原将橘树比作君子,而此处屈原直接将君子的神圣性和情感赋予橘树,这使得橘树与君子之间构建了情感上的逻辑关系;这情感上的逻辑关系并不是诗人强制为之,其源于橘树的客观生长环境,以及上古时期人们对天地的信仰。诗人挖掘了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表述方式,用文学性的手法加以利用和改造,使得“橘树”这一意象和“君子”具有了情感联系,从而达到了审美性的效果。

接下来的叙事描写则延续了这一特点: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20]

诗人将橘树及其果实的形态与君子的美好品德构建起情感联系,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感观,这些皆有别于同时期的文本。

(二)《橘颂》的声音层审美表达

中国的诗歌产生于音乐文学,其独特的篇章和韵律赋予诗歌以音乐性。作为中国诗歌的最早传统,《诗经》是风土之音、朝廷之音和宗庙之音的代表,《楚辞》则是受楚地民歌影响而产生。作为音乐文学,其章法受音乐形式的影响,韵律适应了歌唱美感的需求——能指存在于声音层。“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21]

《橘颂》在声音层方面和《楚辞》的其他作品一样具有鲜明的特点,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兮”的使用。在《橘颂》中,“兮”的使用比比皆是: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22]

在《橘颂》中,“兮”是作为结尾的语气词而出现的,它代表着叹息的声音,相当于现在的“啊”。不论是作为歌词,还是作为吟诵的文本,“兮”都是作为语气词而存在的;而作为书面文本,如果没有“兮”,诗句依然成立,然而正是“兮”的用法,使得《楚辞》以及后世的骚体文学拥有了不同于其他文体的魅力,它极大强化了诗歌在声音层的存在。读者读到“兮”时,可以直观而强烈地感受到诗人的叹息,读者可以通过文本与诗人进行对话,读者可以借此想象诗人在吟诵或者在歌唱《橘颂》时发出的叹息声音,《橘颂》的音乐性因此跃然纸上。文本通过声音层来构建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桥梁,这是诗歌的艺术效果,也是《楚辞·橘颂》的艺术效果。

(三)《橘颂》章句结构与诗歌传统

屈原在创作《楚辞》时,不仅继承了楚国的地方文化,而且积极从中原文化中汲取营养,《楚辞》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诗经》的影响,其中《橘颂》在章句结构上受到的影响尤其明显。

《诗经》在章句结构上最显著的特点是四字句,其开创了我国四言诗的先河,例如: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23](《国风·豳风·东山》)

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24](《小雅·小明》)

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25](《周颂·执竞》)

而《橘颂》通篇同样是以四字句为主体,其中“兮”作为语气词,无实词意义,例如: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26](《楚辞·九章·橘颂》)

由此可知,《橘颂》的章句结构并非屈原的个人原创,其来源于先前已然存在的诗歌传统。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对诗人个人与诗歌传统的关系进行了阐释:“我们称赞一个诗人的时候,我们的倾向往往偏注于他在作品中与别人最不相同的地方。我们自以为在他作品中的这些地方或这些部分看出了什么是他个人的,什么是他的特质。……实在呢……他的作品中,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就是他前辈诗人最足以使他永垂不朽的地方。……诗人,或者任何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和已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27]这“诗歌非个人化理论”在能指方面并不适用于《橘颂》通篇,但是在章句结构方面却是正确无疑的。

三、《橘颂》的所指艺术批评

所指,是文本内在的本质,它承载着文本的意象、象征、隐喻,承载着文本的美学功能。诗歌的缘情和言志,都是通过所指进行阐释;诗歌的蕴藉与意境,都是通过所指进行表达。在先秦时期的文本中,《楚辞》的所指艺术最具审美性,而《橘颂》作为《楚辞》中独具特色的一篇,其所指艺术有待深入挖掘。

(一)《橘颂》的隐喻意象

在诗歌艺术之中,隐喻是十分常见的艺术处理手法。诗歌“一般是使用转喻和隐喻,在一定程度上比拟人事,把人事的一般表达转换成其他的说法,从而赋予诗歌以精确的主题”[28]。这非常符合《橘颂》的特点,《橘颂》几乎全篇都使用了隐喻手法,用橘树来比喻君子,其中很明显的手法是将橘树人格化: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29]——将橘子立根于南方的生长习性描写成受天命而为之,用来比喻君子接受天命、降生南国,肩负着振兴楚国的使命。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30]——橘树的根深入地下,难以迁移,诗人以此比喻君子矢志不渝的品格。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31]——通过描述橘树纷然繁茂的绿叶白花,来表示君子的言行清白、可以信任。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32]——通过描述橘树结果时的青黄交接之景,暗喻君子文采斐然。

“精色内白,类可任兮。”[33]——橘子外表橙黄鲜丽,内含有白色筋脉,正如君子不仅仪表堂堂,而且怀有洁白的志向。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34]——橘如君子一般“好修姱”,无论是内在还是外表都要追求美好。

这里没有使用比喻词,而是直接将橘树与君子的品质连接起来,符合隐喻手法的特点。诗人借此使得《橘颂》的主题鲜明而精确,对橘树的赞美便是对君子的赞美,橘树和君子在诗中已经融为一体,诗人赞美君子,意在表达自己的志向: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35]——用君子的矢志不渝来抨击小人的见异思迁。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36]——诗中第二次出现“深固难徙”,此次直接用来形容君子立足坚定、醒世自清,不追名逐利、随波逐流。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37]——此处直接描写君子的高洁傲岸,从之前的隐喻意象中跳了出来。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38]——再次回归隐喻,橘树已然等同于君子,诗人愿与橘树交友,橘树已经完全拥有了人格化的特点。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39](《楚辞·九章·橘颂》)——在诗歌的结尾,诗人反用隐喻,用君子来比喻具有人格的橘树。

通过逐条分析法,《橘颂》的隐喻意象已经被简明地分析出来,橘树与君子的关系、橘树与诗歌主题的关系一目了然。诗人先是用橘树来比喻君子,而在最终赋予橘树以人格之后,诗人则开始用君子来比喻橘树,如此形成了“君子”与“橘树”互喻的艺术效果,这双重隐喻形成了《橘颂》的独特张力。

(二)《橘颂》在所指层面的诗歌传统

《橘颂》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项独特的贡献,它“或可视为中国文学传世作品中今见第一篇比较典型的咏物之作”[40],中国咏物文学的传统由此而始。后世的咏物文学,都离不开《橘颂》开创的传统。受此传统影响最为直接的,便是曹植的《橘赋》。《橘赋》的主题本是宣扬曹操的威德:

夫灵德之所感,物无微而不和。[41]

然而,即使是沐浴在曹操的灵德之下,被移植到北方铜雀台的橘树依然不能结果:

体天然之素分,不迁徙于殊方。播万里而遥植,列铜爵之围庭。背江州之暖气,处玄朔之肃清。邦换壤别,爰用丧生。处彼不凋,在此先零。朱实不卸,焉得素荣!惜寒暑之不均,嗟华实之永乖。仰凯风以倾叶,冀炎气之可怀。[42]

不仅辞赋体是受《楚辞》的诗歌传统所影响而诞生的,而且《橘赋》中描写的橘树的生长习性和《橘颂》中的描写如出一辙,这显然是继承了《橘颂》的艺术手法。在赋的结尾,曹植只能感叹:

拊微條以叹息,哀草木之难化。[43]

无独有偶,与曹植同时期的文人、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也写过一篇《橘赋》,此事记载于曹丕的《典论·论文》中:“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44]不过,其原文已经散佚。另外,曹丕、曹植,以及建安七子中的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和刘桢,都写过大量的咏物辞赋,其中和树有关的陈琳的《柳赋》、王粲的《槐赋》《柳赋》、应玚的《杨柳赋》等篇,都与《橘颂》开创的咏物传统密不可分,而这些建安文人们在咏物文学方面“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这意义必将有相当一部分属于非个人化的诗歌传统。

四、结语

通过英美新批评的理论,可以对《橘颂》从能指、所指两方面进行分析与解读。在能指方面,《橘颂》的语言特点、声音层存在方式和章句结构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而在所指方面,《橘颂》不仅通过隐喻、意象来形成了诗歌的审美张力,而且开创了中国咏物文学的非个人化诗歌传统。

英美新批评可以为我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与思路。虽然其理论来自西方,是在西方文学体系下产生的,但是对于我国古代文学的研究来说,英美新批评以及西方文学理论依然有借鉴意义,具有洋为中用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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