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记》蔡母形象浅析

2019-12-26 10:20
文化学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科举考试科举儿媳

徐 燕

在中国古代戏曲史上,元末明初由高明所著的《琵琶记》一直被视为我国元代艺术成就最高的南戏。《琵琶记》中塑造了许多的人物形象,其中以“全忠全孝”的蔡伯喈和“有贞有烈”的赵五娘最具代表性,而常被人忽视的蔡母这一人物形象却颇有深意。

一、蔡母独到的认知和见解

蔡母是《琵琶记》中唯一一个直面反对蔡伯喈参加科举考试的人物形象,并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灾难作出了准确判断,这体现出了蔡母独到的认知和见解。

第二出《高堂称寿》[1]第一次出现关于蔡母的描写:

【宝鼎现】[净]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来年年依旧。

【前腔】[净]还忧,松竹门幽。桑榆暮景,明年知他健否安否?叹兰玉萧条,一朵桂花难茂,媳妇,惟愿取连理芳年,得早遂孙枝荣秀。

蔡母的出场就表达了对于自己迟暮之年的担忧,不知日后是否安康健在。紧接着又表示家中子嗣稀少,告诫儿媳,希望早日孙枝荣秀。这样的出场就对蔡母日后反对蔡伯喈参加科举考试奠定了基础。蔡公蔡母年满八旬,家中只有蔡伯喈一个儿子和刚刚娶入家门两个月的儿媳。蔡母对现实认知清晰,深知自己年事已高,对于子孙繁茂寄予期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蔡婆更关心的是家中子嗣的繁茂,而不是功名利禄。蔡母是个“知足守常”论的信徒,她认为“真乐在田园,何必区区公与侯”。《李卓吾批评琵琶记》》评“妇人虽无远见,姑息之爱,乃人之常情,不合以净脚扮蔡婆,易以老旦为是。不然,因子辱母,为人子忍乎”[2],即认为以老旦扮演蔡母更合乎情理。

再如第四出《蔡公逼试》[3]:

【前腔】[净上]娘年老,八十余,眼儿昏又聋着两耳,又没个七男八婿,只有一个孩儿,要他供甘旨,方才得六十日夫妻,老贼强逼他争名夺利,天那,细思之,怎不教老娘呕气。

【前腔】[净]一旦分离掌上珠,我这老景凭谁?苦!忍将父母饥寒死,博得孩儿名利归。你纵然锦衣归故里,补不得你名行亏。

“忍将父母饥寒死,博得孩儿名利归。你纵然锦衣归故里,补不得你名行亏。”无论蔡伯喈怎样的功名业绩和荣华富贵,都弥补不了他“名行亏”的现实。蔡母是《琵琶记》里唯一一个对未来作出准确判断的人物。蔡婆的担忧并非无理由。迟暮之年的她却只有蔡伯喈一个儿子,蔡公一再逼迫蔡伯喈参加科举考试,希望“改换门闾,光显祖宗”。一旦蔡伯喈离去赴试,势必会造成蔡公蔡婆无人奉养的局面,而刚入门两月的赵五娘毕竟是女辈。在古代,女子很难承担起家中的所有活计,蔡伯喈的离开势必会加重赵五娘的负担,也会让家中失去顶梁柱,一旦出现天灾人祸,必定会使家中举步维艰。蔡婆作为一位古代老妇人,没有受过学校教育,却非常准确地预见了蔡伯喈离开之后可能会发生的变故。相比蔡公,蔡婆立足现实,能够对未来作出准确判断,是一位聪明的老妇人。

文中关于孝的争论,更体现出蔡母有着自己的认知和见解。第四出《蔡公逼试》[4]中蔡婆有语:

老贼,你年纪八十余岁,也不识做孝,披麻带索便唤做孝。

老贼,你又不曾死,只管教他做大孝。

这两处直接表明了蔡婆对于孝的态度以及对于孝的诠释。自古就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何况蔡家父母年事已高,又仅有独子蔡伯喈一人,蔡婆自然不愿意其离家参加科举。蔡婆阻试似乎只虑及个人的养老问题,实则是出自对全家幸福的关切,见识远超过蔡公、张公和蔡伯喈。她凭借自己的直觉和生活见闻,意识到儿子赴试将是家庭悲剧的开端,因而极力反对儿子走仕途之路。她的阻试有理有据,既举有“曾参纯孝,何曾去应举”之正面典型,也摆有“在先东村李员外”一家的反面例证,令蔡公无语反驳,只得粗暴呵斥。李卓吾评云:“蔡婆言语寓有至理,即登坛佛祖也没有这样机锋。”[5]

“据蔡婆见识,当是圣母。”古代的论者之所以对蔡婆有诸多溢美之词,原因就在于她对科举考试的欺骗性有一种出自本能的识别能力和抵触情绪,并给天下希望通过科举考试改变自身命运的寒门子弟敲响了警钟。蔡伯喈辞试,蔡婆阻试均不果,蔡家骨肉分离的时刻随即到来,冲突的下面掩盖着即将来临的悲剧。

二、科举时代母亲形象的典型性

蔡母阻试反映了科举时代下部分母亲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人物形象具有典型性。另外,蔡母的说辞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对于科举制度的一种态度,以及对于科举文化的深刻反思。《琵琶记》的整个故事中心就是科举,科举也是造成蔡伯喈命运跌宕起伏以及所有人物悲欢离合的主要原因。蔡母坚决阻试,一方面体现了当时的社会,一些人对于科举考试的态度,对于寒门子弟通过参加科举考试改变自身地位和命运的可能性的一种怀疑,对于中举之后是否能够真正地、更好地赡养父母,光耀门楣,实现自身抱负的怀疑;另一方面也揭示了科举制度时代,部分母亲不愿儿子赴试的现实。“膝下娇儿去,堂前老母单,临行密密缝针线。眼巴巴望着关山远,冷清清倚定门儿盼。”赴试路途遥远,经年累月,饥寒不知,音信难传,诸位母亲对儿子满是牵挂和思念,女性心思的细腻更加重了赴试的离别忧愁。蔡母形象的典型性,深刻反应了科举制度对封建士子个人命运、社会地位及婚姻家庭的全面影响,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对科举文化的深刻反思。蔡母阻试的失败也折射出作者心中对于科举的看重,对科举仍然抱有期望。

三、源于生活的真实性

第四出《蔡公逼试》[6]:

【前腔】[相见科净]孩儿,我不合娶个媳妇与你,方才得两个月,你浑身便瘦了一半,若再过三年,怕不成一个骷髅。

在蔡母眼里,新婚两月的蔡伯喈身形消瘦,蔡母当即对儿子进行指责,正面描写了蔡母对儿子的严厉之处。从细节中折射出蔡母的形象源于生活,如许多乡村老妪一样,过分关心儿子的身体健康,担心儿子沉迷女色荒废前程。

灾荒来后,蔡家生活顿窘,蔡公蔡母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强烈。第十一出《蔡母嗟儿》[7]中,蔡公蔡母矛盾的升级是饥饿所致,蔡母原本就反对儿子赴试,现在更将满腔怒火发泄到蔡公身上。她称蔡公为“老贼”,斥责蔡公当时为了让儿子求取功名,改换门闾,光显祖宗,抵死让儿子离家赴选,如今遇上灾荒,饥寒交迫,好不狼狈。一个没有太多文化,直指他人错误,斥责丈夫的村野老妪的形象跃然纸上。蔡母更是直指痛处,“只怕他做得官时你做鬼”,再次证明蔡母当日阻试是正确的。

第二十出《勉食姑嫜》[8]:

【前腔】[净]如今我试猜,多应他犯着独噇病来,背地里自买些鲑菜。[净]我吃饭他缘何不在?这些意儿真是歹!

蔡伯喈赴试之后,蔡家不幸遇上饥荒,家中粮食紧缺,蔡氏父母濒于饿死。蔡母甚至怀疑赵五娘背地里偷买粮食独自享用,满心愤怒,对儿媳是百般埋怨和斥责。在第二出和第四出蔡母阻试时,蔡母表现出超于蔡公、张公和蔡伯喈之上的见识,被李卓吾评:“不合以净脚扮蔡婆,易以老旦为是。”[9]而从第二十出开始,蔡母以乡村老妪的形象出现,《李卓吾批评琵琶记》里点评:“到此,蔡婆又合扮净去矣。”[10]此时的蔡母是广大农村老妇的真实写照,文中真实地揭示出了古代婆媳之间的猜忌和矛盾。蔡母更说出了“亲的到底是亲,亲生儿子不留在家,到倚靠着媳妇供养”的言论。在蔡母的心中,儿媳终究是外人,比不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把自己的衣食住行托付于不是亲生的儿媳,自然得不到周全的照顾。蔡母的埋怨、斥责、怀疑、窥探以及对儿媳的不信任,折射出了人性的弱点。

当蔡母知道自己所吃的淡饭都是在家中弹尽粮绝之际赵五娘勉力得来的,而儿媳赵五娘却在背地里以糟糠充饥时,疑心的蔡母发现了真相,愧疚地痛不欲生,闷声倒下。在灾荒之际,生活极其艰难,疑心的蔡母百般猜忌,直到发现真相。蔡母并非不善良,只是饥饿之下,人性的弱点暴露了出来,加之自古以来难以调和的婆媳关系,让蔡婆咬定赵五娘偷吃独食。当真相大白之后,蔡母一方面羞愧难安,另一方面更是表现了对于生活的绝望。起先,蔡母对家中粮食紧缺的程度并不是非常清楚,当她得知家中近乎弹尽粮绝之时,而独子蔡伯喈又久久离家未归,心中满是失望和焦虑,双重打击之下,蔡母伤心离世。蔡母是善良的,当得知自己误会儿媳,难过至极点,命丧黄泉。

四、结语

蔡母是《琵琶记》中唯一死去的女性人物,其本身带有悲剧性。蔡母也是唯一一位识破科举考试的欺骗性、努力阻止蔡伯喈参加科举考试的人,而蔡母的阻试终以失败告终。蔡伯喈离家赴试,是其家庭悲剧的直接原因,也是蔡母离世的间接原因。蔡母阻试的失败也侧面烘托出古代平民百姓对于科举的态度,也是作者对于科举文化的深刻反思,客观真实地展现了科举社会以功名富贵为核心的社会价值观,揭示了科举文化所导致的人性冲突与社会矛盾。

李卓吾在《琵琶记评注》中对婆母有极高的评价,称之为“圣母”。蔡母这位乡村老妪,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能参透生活。而在灾荒之际对赵五娘百般猜忌、责难,反而更体现了人物的真实性。

总之,蔡母是《琵琶记》中不可忽视的一位女性形象,正是她遇事时的远见、受挫时的愤怒、知错时的羞愧,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而富有光彩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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