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津先生的“龙学”研究

2019-12-24 21:51杨清之
武陵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刘勰风骨文章

杨清之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00)

王师达津先生(1916—1997)是老一辈文史学家、文学理论家、著名诗人,毕生致力于学术研究与教书育人,均取得卓越成就。先生学术视野宏阔,研究内容广博,其学术成就当然是多方面的。本文仅就其《文心雕龙》研究方面,略谈个人的一点感受。

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达津先生就开始在南开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及《文心雕龙》研究方面的课程。1983年《文心雕龙》学会成立,先生当选首届常务理事[1]486。其有关《文心雕龙》研究论文多发表在这一期间,后收入《古代文学理论研究论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包括《刘勰的卒年试测》等共13篇。虽然写作时间跨度比较大(1959—1984),又是陆陆续续发表于各种报刊杂志,但自成体系:从总论概说、作者生卒年,到文体论、创作论、批评鉴赏论等均有涉及,而且“剖析入微,殊多卓见”[2]284。通读这些论文,可以比较清晰地感受到先生的治学态度与学术品格。

强烈的问题意识与求真务实的治学态度使得先生的文章都具有非常明确的针对性,而这样的针对性又是基于密切关注学术动态、明辨是非之后有感而发的。譬如《论〈文心雕龙·正纬〉篇写作意义》一文,就是针对“《正纬》篇作为纲领之一,历来研究者就容易忽略”,尤其是范文澜注所言“彦和生于齐世,其时谶纬虽遭宋武之禁,尚未尽衰,士大夫必有讲习之者,故列举四伪,以药迷惘”而发的。在达津先生看来,“这一段话,就不符合当时实际,也就难以解释《正纬》篇的写作意义”,因为“宋武帝并未能禁绝谶纬,宋、齐、梁、陈的迷信谶纬,实是变本加厉,比之东汉,有过无不及。沈约《宋书·符瑞志》就是系统宣传谶纬迷信的”[2]61。文章通过征引宋齐梁乃至唐代大量文史典籍中所用谶纬之言加以佐证,足以支撑其说。毋庸置疑,先生此说合乎事实,其结论也令人信服。在此之前,很少有学者关注《正纬》篇,论及该篇的论文仅2篇[1]351,与同属于“文之枢纽”的其他四篇相比,其关注度确实过低,甚至直到今天,《正纬》篇在《文心雕龙》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及其理论价值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因此,先生在文章结尾所言“刘勰《文心雕龙·正纬》篇实是他的文论中具有唯物观点和现实意义的一个重要纲领,柳宗元的《非国语》似乎还从这篇文里得到启发,其在当时所起的作用和对后代影响,以及考虑文学艺术特点利用谶纬神话的意义和作用,都是不容忽视的”,仍值得我们去深究。

《试谈刘勰论风骨》同样是一篇针对性很强的文章。众所周知,“风骨”是《文心雕龙》中的重要篇目,也是刘勰首次着力论述的、后来成为文学理论批评中的重要范畴。但关于“风骨”的内涵,很早以来就是学界争论的一个焦点。1959年8月16日,《光明日报》刊登舒直的文章《略谈刘勰的“风骨”论》,文中,作者将“风”视为文章的形式,“骨”视为内容。对此,达津先生于同年9月13日同样在《光明日报》上发表《试谈刘勰论风骨》作出迅速回应。文章开篇即言:“舒直同志有一篇谈刘勰论风骨的文章,其中谈到刘彦和始终把形式和内容看作是统一不可分割的两方面,他谈问题始终是结合形式和内容一起谈的,论点很精辟;但是舒直同志却把风看作是属于形式方面,骨是属于内容方面的,这一结论,我个人认为还不是十分恰当的,所以也愿意就《文心雕龙·风骨》篇提出一点拙见。”在达津先生看来,刘勰所论“风骨”,不仅源于魏晋以来人物品评及书画理论[2]1-8,还源于魏文帝所谈的“气”。他说:“刘勰论风骨,实际上是继《体性》篇谈风格之后,集中谈‘气’的”,“不过刘勰为什么把‘气’说成‘风骨’呢?这就是他精密于前贤之处,他认为曹丕所说的气,还可以分成风骨两方面来谈,‘气’可以是风骨并健,也可以是盛于风,或强于骨,这在作家作品的中间表现还有所不同。如果把‘风’当作形式,而‘骨’是内容的话,那么一个作家‘深乎风’就不可理解了”。他认为,风,重在缘情,“就是整个作品中作者的激情和思想倾向与理想的表现”,“绝非形式,而是内容的升华”;骨,重在体物,“是创作中所表现的具体内容和思想意义”,“要求体现事物的本质,要有正确的观点,和确切地暴露、批判,应该发挥文辞的逻辑力量”[2]7。风和骨的区别“实际上是虚和实的区别,风虚而骨实”,“前者与浪漫主义相联系,后者与现实主义相联系,风骨论可以说具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因素”[2]93。因为《风骨》与《体性》在篇目排序上紧相承接,而且篇中也直接论及魏文帝的文气说,最后的“赞语”中还特别强调“情与气偕,辞共体并”,那么,将刘勰的“风骨”论与曹丕的“文气”说相关联,亦见先生目光之独照。他对“风骨”的解释,联系作家的个性气质与创作风格,对于我们今天的风骨论研究仍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在此无意于学术观点上的褒贬,而是感念前辈们良好的治学态度与学术风气。做学问就是为了探究真理,无关于个人的名利得失,所以他们所关注的是学术问题,一旦发现问题,就会无所顾忌、毫无保留地提出个人见解,因而学术争鸣蔚然成风。本来,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就需要不同见解,需要在争鸣中进步。所以先生在《论〈文心雕龙·正纬〉篇写作意义》中直言:“范老的注解,未接触当时实际,因此特写此短文,以补充过去研究中的不足。”其《也谈〈从汉代关于屈原的论争到刘勰的辨骚〉》则是针对马茂元先生的《从汉代关于屈原的论争到刘勰的〈辨骚〉》所作的补充,文章亦谓:“我觉得这样补充一下也许更全面一点。‘将核其论,必徵其言’,所以写了此文同马先生商讨,希望马先生和读者指教。”还有《论〈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真伪》一文,是针对詹锳先生《〈文心雕龙·隐秀〉篇的真伪问题》而发,不同意詹先生所持《隐秀》篇补文真实性的观点,文章结尾亦言:“明人善伪作,清人善于辨伪,所以我认为补《隐秀》文确是伪作,提出以上数证,以补前人所未见到的地方,质之方家,共同商榷。”《〈文心雕龙〉的鉴赏论义证》的结尾处也有这样的交代:“前人所注,稍嫌简单,近人论注,似亦有不尽之处,所以重加厘比,俾研究者可以进一步了解六观内容。”上述数例,可见先生始终将学术问题放在首位,写文章只是为了解决问题。

先生的“龙学”研究不只是孤立地针对某一理论问题就事论事,而是将其置于广阔的历史文化大背景中,勾连其来龙去脉,所用材料,信手拈来,这不仅需要足够的知识储备,更要有宏阔的学术视野、自觉的源流意识以及统摄材料时运筹帷幄的匠心。

譬如《也谈〈从汉代关于屈原的论争到刘勰的辨骚〉》一文,就是以刘勰“辨骚”为切入口,站在文学思想史的高度,全面分析汉代文学思想三条道路的斗争及其深远影响。文章认为:“刘安、司马迁、班固、王逸对《离骚》的评价,不仅是评《离骚》,而且是贯穿了整个汉代的文学思想方面的尖锐斗争,他们的理论都对后代有严重的影响。”基于这样的考虑,先生细致分析了汉代“骚论”中所显现出来的文学思想上的三条道路:一是以刘安、司马迁为代表,他们属于汉初的异端思想家,继承屈原“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而提出“发愤抒情论”,主张“怨”,成为后代进步作家创作的圭臬,李卓吾、黄宗羲、王夫之等人讲“怨”,都源于此。二是以班固为代表,通过品评《离骚》,所要表达的主要观点就是“不要怨”,“他批评屈原‘露才扬己’、‘强非其人’,否定《离骚》的思想性而只肯定其艺术性。他的论点一言以蔽之,那就是要求‘明哲保身’”,由此亦形成了一条明哲保身的道路,影响也是深远的,如白居易后期“闲适诗”的创作,其“独善之义”中就有“明哲保身”的一面。三是以王逸为代表,虽然他“出来又替屈原和《离骚》辩护,彻底地批判了班固的‘露才扬己’和不满屈原忿怼怨恶的说法”,但同时“却把屈原的怨实际上也给压低了,没有了愤,他认为‘屈原之词,优游婉顺’,这并不是惋惜他不及《大雅·抑》怨愤的强烈,而正是对屈原有所歪曲,提倡怨而不怒,优游婉顺。而王逸提倡的更不是发愤抒情,而是‘忠贞’”,“这都可以看出王逸的文学思想的中心主张,和司马迁还是大不相同的。这种‘忠贞论’、‘怨而不怒论’也成为一条道路”,对宋代苏轼、张耒等人产生影响,“清代词论认为词应继承屈原的优游婉顺、要眇宜修(《白雨斋词话》、《人间词话》等),其源皆出于王逸”[2]67-70。

在先生看来,“这三条道路的斗争却是古代文学思想斗争上的一种复杂而真实存在的现象,是不能简单的把王逸和司马迁的看法混同,更不能把王逸看成是主张怨愤者”,“所以汉代这文学思想三条道路的斗争影响都是深远的。如果要将后来文学史或文学理论上的许多现象解释清楚,先弄清楚这三者的分歧,我想还是有必要的”[2]69-70。显然,达津先生并不是孤立地评价汉代“骚论”中的三种观点,而是将这三种观点置于整个文学思想史中凸显其源头意义,它们开启了三种文学之路,贯穿整个中国文学史。这种宏阔的学术视野与自觉的源流意识,令人叹服。

在明析汉代“骚论”的基础上,文章进一步揭示刘勰《辨骚》的贡献,认为“从刘安评《离骚》,到刘勰的《辨骚》出来,其实可以说是对《离骚》浪漫主义特色认识从渐变到一个质变的过程”,因为汉代文人尽管观点不同,都一定程度地揭示出《离骚》的浪漫主义特色,“只是儒家思想掩盖了这些更正确的评价而已”,到刘勰才完全能从屈原作品本身特点来总结,“他敢于认真实事求是地分析,分别其合乎经典的思想内容(如典诰之体)和方法(比兴),不同于经典的思想内容(如狷狭之志,荒淫之意)与方法(如诡异之辞,谲怪之谈),这样,《离骚》浪漫主义的特色就更被突出了,写荒淫之意,狷狭之志,与谲怪幻变的写作方法都得到了肯定。这样就突破了儒家的圈子,有力地发扬了积极浪漫主义文学,因而最后才得出了‘酌其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这样的合乎浪漫主义创作方法规律的结论”。由于文章主要是针对马茂元先生的观点而发,其重点放在梳理汉代“骚论”及其影响方面,所以,对刘勰“辨骚”的论述相对要简略一些,但充分肯定刘勰高于汉代文人之处,同时也指出其没有完全摆脱儒家思想的局限性。

再譬如《〈文心雕龙〉中的美学观点》一文,信息量非常大,从刘勰为什么用审美观点看文学,到刘勰认为文章自然美和艺术美的产生是自然规律,刘勰论美是质与文的统一,刘勰特别注重讲风格美,刘勰论自然美,刘勰论想象力——神思,刘勰论风骨美,刘勰的比兴观,刘勰论夸饰和隐秀以及对偶和声律等,几乎涵盖《文心雕龙》中的重要理论问题。在讲“刘勰为什么会突出地用审美观点看文学”这一问题时,将其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文人间审美意识有突出发展”相联系,从《世说新语》《抱朴子》《傅子》(《意林》引)等不同典籍中辑出相关材料,人物品评的、绘画的、音乐的、诗文的甚至建筑的,这些日常生活化的事例,抑或严肃的理论阐述,都纷纷指向这个时代文人审美意识的自觉,“都是促成刘勰明确用审美观点看文学的前驱”[2]126。讲到刘勰的美学观点时,征引大量材料,证明其对王充、《淮南子》、葛洪等前贤观点的继承,同时又指出其间的差异。譬如刘勰之于王充:“刘勰许多观点本于王充,但在夸张问题上却又不同于王充的《论衡》中的《艺增》篇的观点”,“他下了与王充相反的论断……以上有些例子如‘民靡孑遗’、‘血流漂杵’,就是王充认为不真实,但刘勰认为并不妨害于真实”[2]153。讲隐秀之“隐”,联系到“魏晋以来,多崇尚庄子,提倡言不尽意,一些受迫害的文人诗文多隐讳含蓄”,如阮籍的《咏怀》、陶渊明的《饮酒》《读山海经》等作品,并引《世说新语·言语篇》所载王导初营建康“制置迂纡曲”建筑上的故事,来解释“隐”,谓:“建筑上讲求纡余委曲,深不可测的美,也正同诗文中的‘委婉含蓄、难以情测’的美。”讲“秀”,以《世说新语》《晋书》《南齐书》《梁书》中的相关材料,说明魏晋南朝品评人物侧重秀气,品评诗歌欣赏秀句,并将刘勰的“秀句”与钟嵘的“胜语”相提并论。这些材料深入浅出,对理解“隐秀”的美学特征无疑有很大帮助。

深厚的考证功夫几乎是老一辈学者在治学方法上的先天优势,他们大多熟稔于清代朴学流传下来的一整套考辨方法,当遇上需要考证的问题时,就能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地予以解决。达津先生自幼博览群书,又先后师从朱东润、朱光潜、冯沅君、高亨、唐兰、汤用彤等一批名师[3],因而炼就了过人的考辨能力,这在其“龙学”研究文章中可以明显地感受到。

《论〈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真伪》就是一篇考证性文章。众所周知,《文心雕龙·隐秀》篇自“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之后到“朔风动劲草”之前四百余字,自元代已亡,明末常熟钱功甫称得阮华山宋椠本钞补四百余字,纪昀认为“其书晚出,别无显证,其辞亦颇不类”,又以《永乐大典》所载旧本校之,“阙文亦同”[4],故对补文的真伪提出质疑,断定为明人伪撰。黄侃亦谓:“详此补亡之文,出辞肤浅,无所甄明。”[5]这一论断被后来学者普遍认同。但詹锳先生先后发表两篇文章,力证补文为宋版原文,不可能是伪作[1]376。王先生的文章发于詹先生前一篇之后,针对其中的观点进行商榷。达津先生认为,补文“确为伪作”,主要从三个层面来谈。

一是从版本校勘学层面判断补文之伪。因为钱功甫之跋“丝毫没有涉及到其它篇文字(元、明本)与宋本的出入”,冯舒之跋“也没有涉及宋本与元、明本在其他篇中的异同”,第二跋却有“别篇颇同此本”语,第三跋却说“崇祯甲戌,借得钱牧斋赵氏钞本《太平御览》,又校得数百字”,所以先生推断“所谓功甫抄宋本,其他篇并无与元、明本有大的异同,反而是从《太平御览》中校得数百字。又此宋本原藏于谁手,始终没有人谈到,也属可疑,则从版本校勘学来讲,也是难以令人置信的”。

二是从用词用语习惯与句法方面判断补文之伪。通过比对补文与《文心雕龙》在表达方式、用语习惯、句法上的差异,来作出判断。譬如补文讲“隐”:“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先生认为这“完全不知所云”,无法衔接上文,与“《文心雕龙》思路严密、文辞准确”相差甚远,在他看来,刘勰《文心雕龙》都是“本末”“始终”连用,极少用“始末”一词,也没有“内明外润”这样内外相同的写法,后两句“是从‘玩味无穷’这样明代常用语变化而来,也是模仿《诗品序》:‘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句式的,更不足深辨”。而补文讲“秀”一段文字,“对秀句的概念讲得十分模糊”,“波起辞间,很难切合‘秀’的定义”,也不合《文心雕龙》句法;还有诸如“若远山之浮烟霭”“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之言,似从明人画论中来,全是画家点染远山、描绘妇女的话,都和“秀”的概念相去极远。

补文中又有“呕心吐胆,不足语穷;锻岁炼年,奚能喻苦”之言,先生认为都不类六朝常用的语言,“‘不足语穷’更是表现作伪者用语贫乏,‘穷’是很难当竭尽心力解释的,‘锻炼’一词,唐以前多用给人制造罪名讲,不当锤炼词章讲,《六一诗话》中又‘月锻季炼’语,这是锻炼一词含义的演变,作伪者不知,因而袭用,其实这是唐宋人语,而不是六朝人用语。又‘奚能喻苦’的‘奚’字,这一语词《文心雕龙》里也没有用过。‘奚能喻苦’也近于散文句法。‘不足语穷’‘奚能喻苦’这样的对仗,绝不是六朝骈文,而是明清骈文”。还有补文中“如欲辨秀,亦惟摘句”之言,从句法上讲,属于散文习用语,“六朝骈文中是不用的,刘勰《文心》中也没有这样的让步句,‘摘句’一词流行也很晚,李贺《南园》诗有‘寻章摘句老雕虫’”[2]104。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因为语言是具有时代差异的,词汇含义在演变,文人用语习惯、表达方式也都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因此这方面的考证最难,需要考辨者长期的海量阅读,去感受并熟悉不同时代词汇的确切含义以及文人的用语习惯与表达方式,方能作出准确的判断。所以,先生在文中直言:“詹锳同志只就刘勰也讲过类似的话,便以为非伪,却没有考虑到语言习惯是有时代差异的,作伪者露出破绽,往往就在这种地方。”[2]104

三是从补文所举作家作品之例来判断其伪。在先生看来,补文在举作家作品之例时,“作伪的痕迹,也很明显”,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引用的诗的篇题,完全同刘勰引用法不同,而是任意割裂题目”。譬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补文竟题为《离别》,乐府诗《饮马长城窟》竟题为《长城》,曹植《野田黄雀行》竟题为《黄雀》,刘祯《赠从弟》“亭亭山上松”竟题为《青松》,“这都是很荒谬的”,不似刘勰之规范。其二,在作家的称呼上,“称嵇康为叔夜,阮籍为嗣宗,陆机为士衡,单独称陶潜为彭泽而不称元亮,这也不是《文心雕龙》的体例”,而且“他们的代表作又都是阙文,当是作伪者选拟不出来,暂空在那里,后来就当成阙文了”。还有,所举“隐”的例子和加的评语,“没有一个可以说明‘隐’的特点”,所举秀句的例子不仅“根本说不上‘秀’”,而且“都是汉代古诗,似乎作伪者对汉诗较熟,但秀句产生,实在不在汉”[2]107。

文章结尾引出藏书家黄丕烈之言:“况功甫虽照宋椠增《隐秀》一篇,而通篇(指全书)与宋椠是一是二,更难分别。古书不得原本,最未可信,《雕龙》其坐此累与?”并认为,“黄丕烈不相信的态度是严谨的”,因为“阮华山不知何许人,钱功甫是从阮华山转钞的,又不知宋本何在,宋人张戒所引又与伪文不同”,因此,“我们不能以明末几位校雠家的跋为断”,就相信补文的真实性。

将考证与理论的阐发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是达津先生此类文章的突出特点。上文的考证,就是紧扣“隐秀”的含义、美学特征,以及作家作品进行的。再譬如其《〈文心雕龙〉的鉴赏论义证》一文,是用本证的方法,详细阐明刘勰鉴赏论的核心——“六观”的具体含义。先生认为,“六观”,刘勰已将它运用于《文心雕龙》全书,“所以不能只就《知音篇》来研究他的鉴赏论,我们应考察全书”[2]110。下面仅就“六观”之一“观位体”为例,以明先生考证与理论之融会。

范注“观位体”仅言“《体性》等篇论之”,达津先生认为,“《体性》篇的体指风格,还不能完全解释所谓位体”。为了详细阐发“位体”之本义,先生首先举《熔裁》篇所谓:“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并解释说:“设情,确定要表达的情理,即立大体。中国文论常讲体用,体指思想内容、感情之正和表达方法的恰如其分,也指风趣刚柔,所以《熔裁篇》说‘刚柔以立本’、‘立本有体,意或偏长’。”在先生看来,“位体,就是将上述‘大体’摆正,也可以称为立体”。根据刘勰的意见,立体首要准则就是“宗经”,所以《宗经》篇讲“文能宗经,体有六义”,这里的“体”即位体之体;又《附会》篇讲“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正体也就是位体,这一段也正是“设情以位体”更具体的说明。

文章还指出,“位体”也与文体直接相关,因为各种文体也都有其“大体”。“《文心雕龙》文体论各篇,则对位体要求,更有明白的表述。写什么样的文章,怎样位体,以什么样的标准位体等等,讲得十分清楚。”[2]111譬如《诠赋》“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观,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彩相胜……此立赋之大体也”,《颂赞》“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祝盟》“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还有《杂文》《诸子》《论说》《书记》等,都说明位体也要看文体的需要,符合大体而定。如果文章不合大体,刘勰也都有批评,如《诠赋》《诔碑》《谐隐》《诏策》《封禅》《启奏》等。

不仅如此,“位体”还包括组织结构方面。《章句篇》讲“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刘勰又说“明情者总义以包体”,“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所以先生认为,设情以位体离不开章句,章句是位体须注意的一个方面;《熔裁篇》讲“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而“先标三准”首先就是“设情以位体”,那么,“熔裁也是位体要注意的一个方面”;《附会篇》讲“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理虽多,而无棼丝之乱”,先生由此判断“可见善于附会,也是位体应注意的”[2]113。

通过对《文心雕龙》各篇的引证,不难看出,所谓“位体”,不仅涉及“体性”之“体”,也涉及各种体裁之“大体”,还牵涉大到谋篇布局,小到定章积句、斟酌字词等经营文章的整个环节。应该说,这样的考证有助于我们准确把握“观位体”确切含义,从中亦见达津先生将考证与理论阐发相融会之一斑。还有《论〈文心雕龙〉品评作家迄于东晋》《刘勰的卒年试测》等也都是考证性的文章,限于篇幅,此不赘述。

以上只是重读先生“龙学”研究论文的一点感受。刘勰有言“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先生文章,所承载的正是一颗孜孜以求、睿智博通之心。今重读之,僾焉如面。无奈短笔钝滞,恕多疏漏。不尽之处,以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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