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涛
摘;要:张骞墓石虎位于凿空西域、丝绸之路开拓者张骞墓前,作为陵墓石刻,它是对张骞历史功绩的纪念,也是张骞精神的象征。张骞身上体现的精神并非是个体的精神,他是一个时代精神的浓缩和代表。精神作为一种抽象的概念,很难用语言去表述,但是通过艺术手法的感性体现去做分析,可以使人更好地去理解和把握这种精神。本文通过对张骞墓石虎艺术特征和内在精神的关联性作分析,去解读两汉时代精神。同时,通过艺术作品所蕴含的精神性,阐释张骞墓石虎对于构建当代时代精神的作用和影响。
关键词:精神的写照;开拓进取;深沉博大;涵育;构建
“(艺术)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任何艺术作品的创作都脱离不开其创作的时代背景,都深刻反映其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以及精神风貌。时代精神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去磨砺、完善和丰富。在这个过程中,时代精神会对个体产生影响,同时个体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也不断丰富和构建着时代精神。张骞作为西汉使者,不远万里,啮雪苦节,以坚韧不拔的精神两出西域,完成了开辟“丝绸之路”的旷世壮举。张骞身上所体现出的是整个汉代的时代精神。张骞墓石虎作为陵墓石刻,是对张骞生前功绩的纪念,是张骞精神的象征。同时,张骞墓石虎作为经典的汉代石刻,饱受时代精神浸染,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是两汉时代精神的写照。
一、张骞墓石虎反映的是汉代开拓进取、朴茂雄强的精神特质
汉代结束秦的统治后,吸取秦亡的经验教训,采取黄老之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在经历“文景之治”后国力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同时,汉代的“天人合一”“天人感應”思想流行,并成为时代潮流,人的个体意识开始觉醒,希望自身价值在现实世界中得到肯定和实现。汉武帝时逐渐强化了中央集权制度,国家意识得到了增强,大一统的“中华帝国”雏形开始形成。这样,个体意识和国家意志得到了契合,一个蓬勃的、外张的、积极进取的社会风气逐渐开始形成。张骞、霍去病等在弱冠之年便驰骋疆场、纵横塞外,为个人价值的实现和民族国家利益建功立业,西汉也成为一个少年英雄的时代。至此,西汉建国初期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守”的意识在汉武帝时转化成为一种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张骞完成了旷世壮举,开拓了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这条路也成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之路、繁荣之路和友谊之路。张骞的这种精神在司马迁《史记》中被称为“凿空”,在无中生有,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这种开拓进取的探险精神在我们传统的农耕文明中极其可贵。
虎,在中国传统文化饱含一种威猛进取之意。古时把英勇善战的军队成为“虎贲之师”,调兵遣将的信印也称为“虎符”,这种称谓与象征本身蕴含着对虎的进取精神的崇拜。此外,虎是我国古代“四灵”之一,代表西方,张骞墓前设置石虎也有象征张骞凿空西域之意。张骞墓石虎不仅在文化寓意上包含有开拓进取之意,在艺术雕刻风格上也充分反映出这一精神特点。纵观张骞墓石虎,石虎昂首挺胸,阔肩收腰,尾胯耸立,四肢呈交替前行状,石虎似极目四望,呈现出自信、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这种强烈的“动”势反映出汉代的积极进取的精神风貌。
开拓进取体现在张骞墓石虎上是一种强烈的动势,而朴茂雄强体现出来的则是石虎形神兼具的一种勃勃生命力。汉代的艺术大都呈现出这一特点。汉简牍及汉隶书法恣意舒张的笔法与结体深深地反映出汉代人勃勃的生命力,每一个字都洋溢着元气淋漓的生命意识。活泼的生命力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朴茂状态。《庄子·应帝王》中云:“七窍凿,浑沌死”,意为过于追求心机、智巧,那种大朴的原初的生发自然状态也就消失了。老庄的这种崇尚自然和谐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汉代的艺术审美,汉代的石刻大都追求浑厚自然的状态,在浑厚自然的状态中去展现一种生机勃勃的朴茂力量。汉代雕塑在艺术表现形式上追求一种朴拙的、原初的状态。石雕追求团块感、厚重感,不追求灵巧或者轻薄的感觉。霍去病墓石刻体现出的就是这个特点,在雕刻原始质料上循石造型,以近似于浮雕的手法稍加雕琢,不追求细节与局部,以整体的粗犷、浑厚去体现力量,这种力量中往往带有某种神秘感。这种力量带有原初的、生发的倾向,所以呈现出的也是一种朴茂的状态。
张骞墓石虎,虽然没有像霍去病墓石刻那样采用循石造型近似于浮雕的艺术手法,而是采用相对写实的圆雕手法,但是其艺术风格展现出来的也是朴茂的特点,这也正是张骞墓石虎不同于其他汉代艺术石刻的重要区别之一。张骞墓石虎高超的雕刻风格,呈现出来的首先是一种活泼的内在生命力。石虎采用写实的手法把虎的骨骼感、肌肉感表现的充分而具体,虎的神韵表现的淋漓尽致。让人能感觉到石虎内在生命的跃动,这一点和汉代很多陵墓石刻不一样,如南阳宗资墓石刻、四川雅安高颐墓石刻,这些陵墓石刻注重仪卫性的表现,注重形式感,而对石刻本身的内在生命力和神韵表达欠缺。张骞墓石虎既注重陵墓石刻的仪卫性,同时又关照石刻本身象征的生命内在神韵表达,这一特点在汉代石刻中尤为突出和重要。这种内在生命力勃勃生机的呈现,就是朴茂雄强的精神。
张骞墓石虎体现出的这种朴茂状态带有一种雄强的阳刚之气,在艺术表现风格体现为粗犷、简洁,这和魏晋所呈现的阴柔之美是有明显区别的。汉代社会呈现出的是一种积极有为的精神,社会个体都有一种强烈的人生抱负。在这种背景下,产生了一个少年英雄的时代,汉武帝刘彻、张骞、霍去病等在弱冠之年便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汉家儿郎勇敢刚毅,驰骋漠北,征战匈奴,令敌人闻风丧胆,被称为“汉子”。“汉子”在后世也成了对男子的尊称,其本质是对雄强阳刚精神的肯定。
张骞墓石虎通过强烈的动势以及勃勃的内在生命力表达,呈现出来汉代开拓进取、朴茂雄强的时代精神。这种表达是艺术审美后达到的一种审美精神境界,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冲击力。
二、张骞墓石虎呈现出的是汉代深沉博大、兼容并蓄的时代精神特征
鲁迅先生对于汉代石刻的评价是“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这是对汉代石刻艺术的一个评价,也是对汉代精神的概括。深沉是力量反复锤炼沉淀后呈现出的状态,是绚烂至极后的归于平淡,也是历尽沧桑后的单纯与丰厚。在汉代崇尚力量,这与汉代人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与征服有关。《史记》及《汉书》分别记载刘邦之子淮南王刘长与武帝之子刘胥皆力能扛鼎。汉画像砖上也有很多人与猛兽搏斗的场面。这种对现实世界的力量崇拜也体现在艺术创作上。汉代的雕塑石刻粗犷浑厚力求突出厚重感、力量感。如霍去病墓石刻采取循石造型,略加线刻的浮雕手法。汉代的力量不是锋芒外露,是一种内含的、沉稳的力量,外在的呈现是一种“静”态。张骞墓石虎的这种静表现为庄严肃穆和厚重沉稳。石虎高昂后挺的脖颈,坚实厚重的身躯,力量均匀分布在四肢,使石虎稳如磐石,力量内敛深沉。张骞墓石虎,由深沉而呈现出来“静”的状态和汉隶的静穆之感有神似之处,内收而具有神采,这种静,是活泼泼的静。
汉代是我国历史上中华文化的大融合大发展时期。先秦百家争鸣及诸子思想为汉代的思想文化形成奠定了丰厚而坚实的基础,汉代融合吸收了道家、儒家、法家等思想并结合历史实践,形成了“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时代精神。汉代尚“博”成为一种风气,视野上外瞻,向往追求拥有更多的知识或物质。张骞出使西域归来被汉武帝封为“博望”侯,意喻“广博瞻望”也体现了这种风尚。“博望”在汉代不仅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美称。在这种精神熏染下,汉代审美倾向于一种对于巨大时间、空间的向往,以“大”为美成为汉代美学的重要特征。这种“大”不是物理空间的大,而是内在精神世界的宏大。汉印方寸之间,可观天地之大。张骞墓石虎,所呈现出来的博大气象,是艺术创作在“博大”精神的统摄下完成的,是艺术作品自然呈现的“博大”光辉,而不是刻意地在形体空间上的雕琢。在欣赏张骞墓石虎时你能感受到一种由里而外的力量膨胀感、扩大感,似乎有一种力量要突破形的限制,洋溢于周围空间,处于此空间的人都被感染。这种感染力是脱离了石虎具体物象的,是一种经由艺术审美后升华了的博大境界。
力量的深沉自信和境界的宽广博大,最终的结果就是形成一种兼容并蓄的胸怀。在这一点上鲁迅给予汉代极高评价,鲁迅先生认为汉代在吸收异域文化上充满自信,大胆吸收各民族文化,可以说是一种“拿来主义”。汉代的包容并蓄精神也体现在经济文化交流上。张骞开通西域后,大量的物种、产品源源不断地从中原输送到中亚、西亚甚至欧洲,而西方的物种、产品也不断地输送到中原。至今,在中亚各国都出土过有西汉的五铢钱和铜镜等物品,这说明这种经济文化的交流自汉代已经开始。这种兼容并蓄的思想使汉代在艺术上也呈现出各种文化交融的特点。《西京杂记》中记载汉高祖刘邦非常喜欢异族音乐,宫中曾作西域音乐《于阗乐》。有一种观点认为汉代石刻粗犷的雕刻风格就是受到北方草原文化的影响,是否是事实我们姑且不论,但是在汉代兼容并蓄的精神是不容置疑的。
汉代的深沉博大与兼容并蓄的精神在张骞身上也体现尤为突出,《史记·大宛列传》中记述“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为人强力”是力量的自信,“宽大信人”是胸怀的宽广与博大,而异域“蛮夷”欣赏的也是汉人身上的这种开放与大气。这也说明西汉所形成的精神文化对于周边部族的魅力巨大,用现在时髦的话就是既具备“硬实力”,同时又具备“软实力”。这种软实力就是汉代思想文化和精神风貌。
张骞墓石虎是在深沉博大、兼容并蓄的时代精神浸染下创作的,因而它带有这种强烈的精神印记。张骞墓石虎在力量上显现出沉稳和内敛,在空间上指向宽广与博大,审美上呈现出磅礴大气和昂扬饱满的时代精神风貌。
三、张骞墓石虎折射出的是汉代浪漫的现实主义精神
西汉政权建立后,继承了汉王朝发源地楚人极具想象力的浪漫主义色彩文化,同时吸收了秦人尚功利注重物质世界的现实主义,并将二者融合、发展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汉代文化。这种文化使汉代人在重视现实物质世界的同时,追求精神世界的理想化圆满。精神与物质、现实与理想本来充满矛盾,但在汉代,人们极力追求一种平衡和统一。汉代《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感叹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深刻地表达了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在汉画像砖上也生动地体现了这一点,现实的、极具烟火气息的生活劳作场面,时常和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羽化升仙内容相结合在一起,热烈质朴的现实生活总是伴随着浪漫的神思遐想。
张骞墓石虎的表现手法和同时代的汉代石刻有所不同。以霍去病墓石刻为代表的西汉石刻大都采取以线刻为主近似于浮雕的手法,风格粗犷浑厚,而张骞墓石虎采用圆雕相对写实的手法,局部刻画也相对深入。张骞墓石虎的尺寸大小接近现实之中的老虎,并且分为雌雄二虎,雌虎长174cm,高81cm;雄虎长184cm,高89cm,雄虎尺寸大于雌虎,造型硬朗,尽显阳刚之气;雌虎尺寸较小,相对圆润,略带灵秀。石虎昂首挺胸,腰腹紧收,尾胯耸立,整体强烈的骨骼感、肌肉感不言而喻。从石虎的尺寸大小、性别特征表现以及细节局部的刻画都反映张骞墓石虎的写实理念,这种写实理念背后体现出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精神。
张骞墓石虎虽然在雕刻手法上采用写实手法,但是在整体风格上仍具有超现实的浪漫主义特点。张骞墓石虎肩胛两侧有羽翼雕刻痕迹,林通雁先生在其《西汉张骞墓大型石翼兽探考》一文中更是把张骞墓石虎称为石翼兽,可见张骞墓石虎应该是有两翼的。给石虎加上翅膀这是典型的具有超现实的浪漫主义色彩文化特征。二维空间力量的代表加上翅膀拥有三维空间的自由,这是汉代人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艺术结合,是有限突破于无限的想象,体现出汉代人的浪漫主义情怀。关于张骞墓石虎还有一段神话传说,《荆楚岁时记》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见城郭如州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曰:‘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搘(zhi) 机石与骞而还。”《汉中地区名胜古迹》中记载张骞墓前这对石虎便是织女送给张骞的支机石。虽然是神话传说,但也给张骞墓石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浪漫主义色彩。
浪漫现实主义精神实质是精神的无限性和物质的有限性的平衡统一。张骞墓石虎既追求石虎客观的、具象的形的表现,同时又给石虎添加上主观想象的翅膀,用夸张变形、粗犷概括的手法去体现主观的神思与意蕴,力争在有限中表达无限,这种写实与写意相結合的艺术风格充分折射出汉代浪漫的现实主义精神。冰冷的石头被浪漫的现实主义精神赋予了人性的温暖。
时代精神涵养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反映时代精神。张骞墓石虎作为汉代的经典艺术石刻,它默默守护在张骞墓前,风雨千年,草掩木晦,历经漫长岁月,至今依然闪耀着璀璨的艺术魅力,折射出汉代开拓进取、深沉博大、浪漫的现实主义精神。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中国在经历上个世纪初的分裂与混乱后,经过百年的奋斗与发展,现在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目标。伟大的时代呼唤伟大的精神,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谱写了恢宏壮美的历史篇章,给我们遗留下了饱含时代精神的优秀艺术作品,我们研究这些艺术作品,或许给我们构筑新时代的伟大精神以激励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