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昌
纪行赋又称行旅赋,是一种以记叙作者行程经过为内容的文体。自西汉刘歆《遂初赋》卓成一体后,降至两晋,纪行赋创作臻于繁盛,赋家众多,名作迭出。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潘岳的《西征赋》。《文心雕龙·才略》评价“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钟美于《西征》”。作为历代纪行赋中的顶峰之作,《西征赋》记述洛阳至长安行程途中的所见所感,是最早也是最详尽记录这条著名古道行程的珍贵文献,在中国古代和崤函古道交通史上具有重要价值。
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东)人,“少以才颖见称”,“才名冠世”。元康二年(292年)五月潘岳出为长安令,举家由京城洛阳迁往长安。《晋书·潘岳传》载:“选为长安令,作《西征赋》,述所经人物山水,文清旨诣。”《文选》李善注云:“晋惠元康二年,岳为长安令,因行役之感而作此赋。岳家在巩县东,故言西征。”作为一种纪实性的行旅书写,《西征赋》以所经历的地域为先后顺序,详述横贯洛阳至长安的行程,涉及历史事件数十起,历史人物140多位,引用典故200多例。其中《西征赋》列说经由崤函古道的行程,涉及沿途城镇、山形水文、亭驿关津、古迹史事及路况,反映了西晋时期崤函古道交通线路在复杂历史情境下的建设和使用情况。
本文即对《西征赋》所记潘岳经行崤函古道的交通线路,所经历各城镇、驿亭、关津、古迹和山形水文按行程重为考订。节选出的赋文内容以黑体排,考订内容以宋体排。
澡孝水而灌缨,嘉善名而在兹。
据《西征赋》记载,五月十八日潘岳携老幼乘车自洛阳启程,“岁次玄枵,月旅蕤宾,丙丁统日,乙未御辰。潘子凭轼西征,自京徂秦”。孝水是其进入崤函古道的第一程,是涧河的一条南北向支流,今名王祥河,《水经注》称俞随水。《文选》李善注:“郦元曰‘在河南城西十余里。”即今新安磁涧镇东。二十四孝之一的王祥卧冰为继母求鱼的传说就发生在这里。
夭赤子于新安,坎路侧而瘗之。亭有千秋之号,子无七旬之期。
此为潘岳进入崤函古道的第二程,潘岳在此遭遇丧子之痛。其《伤弱子序》亦云:“惟元康二年春三月壬寅,弱子生。夏五月,余之长安。壬寅,次于新安之千秋亭。甲辰而弱子夭。越翼日乙巳,于亭東。”五月壬寅即五月二十六日。新安即汉晋新安县,遗址在今义马市千秋路办事处二十里铺村下石河一带。洛阳至新安约一百二十余里,按此计算,自洛阳启程,潘岳至此已逾8天,日均行十六里左右,可见其行进速度较缓。新安自战国以来就是咸阳至洛阳的东西交通襟要,也是项羽坑杀秦降卒的地方。潘岳在此“眄山川以怀古,怅揽辔于中涂”,吊古斥暴。千秋即千秋亭,又称千秋城,在汉晋新安县附近。《水经注》卷四《河水》:“谷水又东径千秋亭南,其亭累石为垣,世谓之千秋城也。”《太平寰宇记》卷五《河南道五》渑池县:“千秋亭,在县东二十里。潘岳丧子之处。”《西征赋》是最早记录这座汉晋时期崤函古道上著名邮驿信息的作品。
经渑池而长想,停余车而不进。
渑池即晋弘农郡渑池县,汉末渑池县治迁至秦俱利城西三里处,即今张村镇寨子村。渑池向是东西交通要冲,战国时著名的秦赵会盟和东汉初刘秀部将冯异挫败赤眉军皆发生于此。潘岳在此徘徊凭吊,追思蔺相如、冯异的卓越功勋,“停余车而不进”,心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登崤坂之威夷,抑崇岭之嵯峨。
崤坂,即指崤山,《淮南子》高诱注:“阪,弘农郡渑池也。,吟是也”。应劭《风俗通义》:“在弘农渑池县。其语曰:‘东西,渑池所高。”稍晚于潘岳的东晋戴延之经行此地,写有《西征记》,极言崤山之险:“崤山上不得鸣鼓角,鸣则风雨总至。自东崤至西崤三十里,东崤长坂数里,峻阜绝涧,车不得方轨。西崤全是石坂,十二里,险绝不异东崤。”与潘岳所说“威夷”“嵯峨”意同。《文选》注引“韩诗曰:周道威夷。薛君曰:威夷,险也。”故潘岳有“登”“仰”之说。崤山中有夏后皋墓、文王避雨处等著名古迹,秦晋崤之战也发生在这里,向为崤山道路最为险绝之处,也是古今交通、军事要地。
降曲崤而怜虢,与国于亡虞。
此行之曲崤,《文选》引刘澄之《地理书》曰:“肴有纯石,或谓石肴。”辛德勇《崤山古道琐证》考石肴即西崤,指石崤钦吟山,今称金银山,为崤山主峰,在今三门峡陕州区硖石乡。由东西行,过了这里,山路开始纡曲下降,故潘岳对这段艰险道路的形容是“降曲崤”。曲崤本为春秋虢国地,后虞国不听宫之奇谏,“贪诱赂以买邻”,晋国终“假虞灭虢”,故潘岳有“怜虢”之慨。
我徂安阳,言陟陕郛。
此行自曲崤至安阳,《水经注·河水》记:“橐水出橐山……北流出谷,谓之漫涧矣。与安阳溪水合,水出石崤南,西迳安阳城南,汉昭帝封上官桀为侯国,潘岳所谓我徂安阳也。”安阳城在今三门峡陕州区菜园乡南县村,崤山南路上。故王文楚《西安洛阳间陆路交通的历史发展》认为潘岳是由渑池离开崤山北路,南趋间道至河底,再绕崤山南路西经安阳至陕县。如此行程,既险仄又迂远。以《西征赋》记“登崤坂”之下即叙崤山北陵及秦晋之战参证潘岳行程,显然潘岳并未从渑池附近南下“间道”,而是径直西行入钦吟山道。再参以下一程“行乎漫渎之口”,这里的“安阳”实非指“安阳城”,而应指安阳附近或安阳溪水。潘岳赴任长安县令本为一次极其正常的旅行,以常理推之,也无理由自洛阳至渑池走崤山北路,到渑池后,又穿过人迹罕至的“间道”(支线)绕到崤山南路上。故潘岳当年离开渑池后的行程,仍应是走崤山北路,经崤坂西行,渡过安阳溪水,进入陕县,登上陕县城郭“陕郛”,并未绕道崤山南路。
潘岳之所以在这一段经由崤山北路西行,还与太康三年(282年)弘农太守梁柳修复崤山北路“旧道”有关。《水经注·河水》云:“河水又东,千崤之水注焉。水南导于千崤之山,其水北流,缠络二道。汉建安中,曹公西讨巴汉,恶南路之险,故更开北道,自后行旅,率多从之。今山侧附路有石铭云:晋太康三年,弘农太守梁柳修复旧道。太崤以东,西崤以西,明非一崤也。”按此记载,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因伐关中马超,“恶南路之险”,在原崤山北路之北“开北山高道”,避开东、西二崤路段,“自后行旅率多从之”。太康三年(282年),弘农太守梁柳因曹操所修北山高道日渐荒废,为方便来往交通,遂组织修复旧路,并于道旁勒碑石记其事。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称之为《崤山路石铭》。依郦道元所记石铭立于千崤山侧道路旁,千崤山即“东崤”,在崤山北路上,可证梁柳修复的“旧路”即原崤山北路,而“太崤以东,西崤以西”,当指梁柳修复“旧路”的起讫地段。因交通较前便利,此后行旅往返复取原崤山北路。此是崤山北路交通史上一个重大变化。故梁柳修路十年后,潘岳西赴长安,走的即是梁柳修复的崤山北路。
行乎漫渎之口。
“漫渎之口”即《水经注·河水》所谓“漫口客舍”(逆旅亭)。前揭《水经注·河水》云:“橐水出橐山,……北流出谷,谓之漫涧矣。与安阳溪水合,水出石崤南,西迳安阳城南,……东合漫涧水,水北有逆旅亭,谓之漫口客舍也。”橐水即今青龙涧河,发源于陕州区店子乡盘陀山。其上源有四支,一支源于西张乡摩云岭,即《水经注》之崖水,今香油河;一支源于西张村窑店,即《水经注》之干山水;一支源于雁翎关,即《水经注》之安阳溪水,今雁翎关河;一支源于张茅乡庙坡,即《水经注》之渎谷水,今交口河。四水西至交口汇为一水,水流变缓,称为漫涧。民国《陕县志》卷四《山川》:漫涧“即今之过村涧,在县城东南六十里。橐水至此下伏流迟缓如不能进然,故谓之漫涧”。又云:“潘安仁《西征赋》‘行乎漫渎之口,漫口即漫涧水之口,今之菜园镇渎口即渎谷水之口,今之交口村也。”据此,潘岳所经“漫渎之口”当在漫涧水下游,即今三门峡陕州区交口村。
入晋以来,客商往来颇多,私家开设的客舍(逆旅)发展迅速,尤其在靠近洛阳道路的地方,更为集中,“近畿幅凑,客舍亦稠”。“时以逆旅逐末废农,奸淫亡命,多所依凑,败乱法度,敕当除之。十里一官,使老小貧户守之,又差吏掌主,依客舍收钱。”潘岳为此作《上客舍议》,认为私家所开逆旅“冬有温庐,夏有凉荫,刍秣成行,器用取给”,又可在维护社会治安上发挥作用。“凡此皆客舍之益,而官之所乏也。”故设立私家逆旅,“客舍洒扫以待,征旅择家而息”,可谓众望所归,是“行者赖以顿止,居者薄收其直”,是两全其美的事。潘岳的主张得到当朝认可,“诸曹列上,朝廷从之”。朝廷的支持使私家客舍经营环境在西晋后期又柳暗花明。交口是崤山北路与南路的交会点。东西往来行旅多,潘岳西行所经“漫口客舍”(逆旅亭)当是这场争论之后得以继续存在发展的私家客舍。
憩乎曹阳之墟。
此行之曹阳之墟、曲沃皆在陕县以西。由前句“言陟陕郛”,可知潘岳离开“漫口客舍”后,曾进入陕县城。陕县城在今三门峡湖滨区陕州故城内,向为崤函古道交通枢纽。过陕县,崤函古道进入西段函谷道。曹阳之墟即曹阳墟,俗名七里涧,在陕县西南七里,即今陕州区张湾乡七里村。《水经注·河水》:“河水又东得七里涧,涧在陕城西七里,故因名焉。其水自南山通河,亦谓之曹阳。”此地为崤函古道西段交通重地。兴平二年(195年),董卓部将李、郭汜自长安一路追杀东归洛阳的汉献帝至此。《太平寰宇记·河南道六》陕县:“曹阳墟,俗名七里涧,在县西四十五里。《后汉书》:‘献帝东迁,李、郭汜等追乘舆,战于弘农东涧,天子幸曹阳墟,次田中。是此地也。今涧谓曹阳涧,魏武改为好阳涧。”按曹阳墟与曹阳亭,非在一地,曹阳亭在今灵宝大王镇五帝村西北的神窝村附近,是秦汉所建邮亭,秦末陈胜吴广义军周文兵败临潼,退至曹阳亭,又遭章邯追杀,败退渑池。《史记》正义:“《括地志》云:‘曹阳故亭亦名好阳亭,在陕州桃林县东南十四里。崔浩云:‘曹阳,坑名,自南出,北通于河。按:魏武帝改曰好阳也。”《元和郡县图志》卷六《河南道二》陕州灵宝县:“曹阳亭,在县东南十四里。陈涉使周文西入秦,秦使章邯击破之,杀文于曹阳,即此地也。后曹公改为好阳。”《太平寰宇记》所记略同。
升曲沃而惆怅,惜兆乱而兄替。
此行之曲沃,旧说因《西征赋》于此叙晋国曲沃小宗取代大宗史事,而解此曲沃在今山西闻喜,谬也。潘岳此行“曲沃”为南曲沃,在今三门峡陕州区大营镇阳河东岸黄村和南曲村一带,战国魏时所建,至今遗迹犹存。《水经注》卷四《河水》解曲沃之得名:“余按春秋文公十三年,晋侯使詹嘉守桃林之塞,处此以备秦。时以曲沃之官守之故,曲沃之名,遂为积古之传矣。”清梁章钜《文选旁证》卷十二《潘安仁西征赋》云:“此以詹嘉所守桃林之塞言之,为入关之路。”战国时为争夺陕县,秦与魏在此多次交兵,终为秦占,遂完全控制崤山古道西段,亦为崤函古道西段要镇。出陕县向西,地势微高,故潘岳对这段路程形容是“升曲沃”。
蹑函谷之重阻,看天险之衿带。
此行之函谷即著名的函谷关。西晋前函谷关三迁,有秦函谷关、汉函谷关、魏函谷关三关。由《西征赋》所记函谷关史事,“迹诸侯之勇怯,算嬴氏之利害。或开关以延敌,竞遁逃以奔窜。有噤门而莫启,不窥兵于山外。连鸡互而不栖,小国合而成大”,“汉六叶而拓畿,县弘农而远关”来看,潘岳登上的应是秦函谷关,看到重关峻阻,天险环绕如襟似带,是战略要害之地。追想昔日诸侯攻秦事迹,思索秦国应对策略利弊,得出“岂地势之安危,信人事之否泰”的结论,堪称精当。
长傲宾于柏谷,妻睹貌而献餐。
柏谷即柏谷亭,在今灵宝沙河西岸柏谷岭下东古驿村一带。“长傲宾于柏谷”云云,是指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汉武帝微行柏谷亭之事。晋献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55年),晋公子重耳出亡,逃至柏谷,放弃逃难于齐、楚的打算,转而西折入陕,经渭沿黄河西岸北上。可证柏谷亦为崤函古道西段重要的交通要地,西汉于此置有柏谷亭。
吊戾园于湖邑,谅遭世之巫蛊。
此行之湖邑即晋湖县,在今灵宝阳平阌底村。戾园在今灵宝豫灵镇底董村。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汉武帝太子刘据因巫蛊之乱“东至湖,臧匿泉鸠里”被害。《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颜注:“泉鸠水今在阌乡县东南十五里,见有戾太子冢,冢在涧东也。”汉武帝念太子之冤,于太子冢北筑思子宫和归来望思台。汉宣帝时又追谥刘据曰“戾”,置奉祀园邑为“戾园”。今底董村南太子冢、皇孙冢犹存。
纷吾既迈此全节,又继之以盘桓。问休牛之故林,感征名于桃园。
此行之全节即泉鸠里,是戾太子逃亡死难的地方。桃园即桃林,在全节西,曾为周武王克殷、放牛休马的桃林之地。《水经注》卷四《河水》引《述征记》曰:“全节,地名也。其西名桃园,古之桃林,周武王克殷、休牛之地矣。” 这一带古属桃林塞,历史典故和名胜颇多,故潘岳在此“盘桓”,游观访古。
发阌乡而警策,黄巷以济潼。
此行之阌乡,属晋湖县之地,建安中改作“阌”,在今灵宝豫灵镇文底南原村。黄巷坂在今潼关东、风陵渡与灵宝豫灵镇交界一带,其南即潼关南塬。黄巷坂地处崖塬之间,车不方轨,是东西往来必经之途。《水经注》卷四《河水》云:“河水自潼关东北流,水侧有长坂,谓之黄巷坂,坂傍绝涧。”《太平寰宇记》卷六《河南道六》阌乡县:“黄巷坂,即潼关路。《述征记》云:‘河自关东北流,水侧有长坂,谓之黄巷坂是也。按坂在县西北二十五里。潘岳《西征赋》云‘溯黄巷以济潼,谓此古道为车辙所碾成。”潘岳离开阌乡,扬鞭纵马,经黄巷坂,渡过潼水往潼关,崤函古道行程就此结束。出潼关,就进入了关中平原。
考上述《西征赋》所记潘岳崤函古道之行,自洛阳途经孝水、新安、千秋、渑池、崤坂、曲崤、安阳、陕郛、漫渎之口、曹阳、曲沃、函谷关、柏谷、湖县、戾园、阌乡、潼关,进入关中,历历清楚,是最早也是最详细的崤函古道交通路线行途全程和使用情况的记述。作者运用因地及史、史地结合的手法,在描写所经的同时,记叙与之有关的典故、传说,提供了西晋及其以前崤函古道使用情况的宝贵资料,反映了崤函古道沿线文化积淀的深厚。从潘岳的记述中可以看出,这条道路虽然艰险,但西晋时期一路上有城镇,有邮驿,车马俱可共行,交通状况良好。
作者单位: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