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传彬
长江入海口北侧沙地人俗称的“石鹤”,学名叫夯,指的是夯实地基的专用工具,如今已被电夯代替。若说还能触及的,也仅仅是老年人偶尔谈及的那被归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石鹤文化了。
“鹤”是假借字,也有写作“石镬”的。镬乃古时的无足铜鼎,本为炊具,鉴于夯屋基时,民间有“天上金鸡啼,地上石鹤飞”的用语,“鹤”与彼“镬”相比,传神多了。
然而如果考证的话,字典、词典都无“石鹤”“石镬”的条目,唯一有的“硪”字,即石夯,呈圆锥形,高三尺(市尺)许,与沙地人说的石鹤并不一致。
沙地人用的石鹤呈条石状,高亦三尺(也有二尺四寸的),底部平,有二三百斤,四边都是一尺二的正方形,四角设四个孔,每孔系双股麻绳,可供四或八人拉起来、抛上去之用。民间又称“石哥哥”,左右腰部各有凹槽,用来固定木杠、供前后二人扛抬之用,顶部椭圆形。
入场时,有的人家用红纸包裹糯米糕敬之,还用畚箕遮扣,叫作戴“加官(冠)帽”。停用时,绳索置之顶上,归还时,又用红纸包裹一定的费用付给石鹤的主人。
夯分木、石、铁、蛤蟆夯等。沙地人管木夯叫木石鹤,铁夯叫铁石鹤。
铁石鹤又分两种,一种与石鹤异质同形,另一种,底部形状与石鹤类同,底部的三寸以上改为圆形柱,又与石硪同形,柱内空心,装黄沙以增加重量,圆形柱前后又设两根竖铁杆作为把手。那个蛤蟆状的,因形似蛤蟆而得名,高度仅是石鹤的三分之一。
隨着社会的变迁,现在都由电夯代替,那些石鹤、木石鹤、铁石镬、蛤蟆夯也就少有人问津、难觅踪影了。
沙地人有个习惯,在夯地基的时候,用的不管是铁夯还是木夯,或者是蛤蟆夯,均称为“鹤石鹤”。受此影响,有谁走路蹬地有声,有人会着意渲染说:“哎哟!看你跑路就像鹤石鹤。”哪家小孩长得结实,也有人拿石鹤做比喻,会说:“哎哟!重来就像石鹤。”虽然石鹤这种实物渐行渐远地离开了人们的视线,但因它而产生的文化还在流传着。
听一些老人讲,石鹤的尺寸很讲究。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于是石鹤的高度就定在三尺了。底平象征大地,顶隆则象征天穹,底部四周每个边一尺二寸宽,分别代表十二个月、十二个生肖、十二个时辰。此说虽然大有穿凿附会的成分,但表露出沙地人的敬畏之心,也无疑为石鹤文化平添上了一层文化色彩。
沙地人的石鹤是专门用于夯墙沟、屋基的。也就是说,石鹤是砌房子的专用工具,户主选定什么时候作为吉日良辰开墙沟,只要墙沟开成,先于墙沟底部夯一遍,然后放入厚厚一层碎砖瓦屑,接着再在上边夯一两遍,洒上泥土再夯一遍便可结束。
按照习惯,墙沟与地面的次序是先沟后面,开挖墙沟的第一锹方位选在整个屋基的东南方,开夯的第一鹤也是在那里。这也有讲究,在沙地人的认知中,东南乃财神方,砌房造屋又是百年大计,财神所在的方位首先得夯实基础。
由于那些木夯、铁夯多受重量、着力面、腐蚀等影响,所以石鹤被沙地人视为夯屋基的首选。
夯屋基是力气活,有的人颇为抢手。最受青睐的,首先是生肖为龙、虎者;如果没有,其他生肖者只要当场举手自报“我属龙”“我属虎”,也被视为龙、虎。
左右邻居也有听到燃放爆竹的声音后主动上门的,然而不管哪一种,全属于帮忙性质。旧时,谁家帮忙的人越多,越说明这家户主的人缘好。
使用夯的人数全由夯的材质、类型决定,一般都是双数。四个人拉抛、两个人扛抬的,寓意为六六大顺;六个人拉抛、两个人扛抬的,寓意为八仙过海;八个人拉抛、两个人扛抬的,寓意为十全十美。
如果出现木杠前边两个人、后边两个人的情况,握木杠的就不能站在墙沟里了,只能站在地面伛着身子抬拉。所以,抬木杠的,一般都由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操作,旁边多几个后备的随时准备替换。
至于蛤蟆夯,其背部装有一个竖桩、一个横柄,只能供两人使用,这叫成双成对。
用石鹤夯屋基很有情趣。在开始夯的时候,先由一个人领鹤。所谓领鹤,就是先喊号子,使夯屋基这一劳作现象得以在号子声中进行。这个人可以是参与者,也可以是旁观者,如领鹤的喊一句“一座石鹤末四方方咯嗬嗬”,拉绳杠抬的接着“嗬”字的尾音应一声“吭——噢——”,石鹤便稳稳落地。领鹤的作用在于协调动作,步调一致,有利于劲往一处使。
领鹤者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很注重比兴手法和衬字、语气词的运用,过去常见的有“天上金鸡叫(末),地上石鹤啼(咯嗬嗬)”,“八仙过海(末)裁(全部)到齐咯,石哥哥开始(末)鹤屋基(嗳嘿嘿)”,“金鸡啼叫(末)石鹤飞(咯),张家宅上呀鹤屋基;八仙过海(末)用足劲(咯),房子砌到(末)三井两场心(咯嗬嗬)”。还有如“风和日暖(末)好天气(哎),李家宅上(唷)鹤屋基”“太阳出来红彤彤(哎),谢谢各位(末)帮忙来当义务工”。开头的比兴手法用过之后,其他内容就宽泛多了。领鹤过程中所用的“末”“咯”“哎”“嗳”“嗬嗬”的衬字及语气词,为下句的承接起到了很好的过渡和引领作用。
现年83岁的郁老曾以石鹤为生,他向我们讲述了一则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那天他去离家二里许的董姓人家夯屋基,当第一鹤下去的时候,恰好沟里的鱼都跳出水面,于是他就当场说出四句:“沟里(末)鱼跳,地上(末)鹅叫,屋里(末)财到,才郎(末)女貌(咯嗬嗬)”。此事表明,领石鹤的号子没有固定模式,只要是吉利话、好口彩,惹人发笑,完全可以触景生情随机应变。
在沙地人的概念中,开墙沟、鹤屋基让领鹤者喊几句吉利的话,以后的宅子会是“响宅”,风水更好;如果闷声不响,好像哑巴一样,被视为“哑宅”。
再则,打号子的声音很浑厚,远近闻名,对于讯息的传播、人气的张扬都有好处,出于这些原因,造房砌屋的时候,领鹤也就成了必然。
然而,领鹤这活儿不会也不可能贯穿于整个夯屋基的全过程,如果几间屋基都按照领鹤的速度夯下去,三四天太不划算了,于是许多时候就象征性地领鹤几下,接着便闷鹤了。
闷鹤的节奏是“吭唷”“嗨唷”“嗳咋”“嗳咋”的,要比领鹤的快得多,耗费的力气也多,几个回合下来,个个都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好在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茶水、点心,及时端出来犒劳大家。
综观过去,沙地农村夯屋基的,只适用于砖瓦房的住户,就算砖瓦房的,小户人家也有用蛤蟆型的,至于那些茅草屋“环洞舍”的,最多也只是用木榔头砸几下,根本用不着石夯。
现在就大不相同了。一般房屋,不但每家每屋必夯,还都用电夯。倘若砌个两三层或者别墅,墙沟干脆用上钢筋混凝土,地面干脆架上水泥楼板后加一层现浇板,根本用不着这夯那夯。
这样看起来,石鹤这东西的运用与否,在反映着风俗习惯变化的同时,也反映出了人们居住条件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