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永生,时间又有什么意义?

2019-12-23 08:07LouisHothothot
南都周刊 2019年11期
关键词:古拉吸血鬼皮特

Louis Hothothot

巴黎电影博物馆《吸血鬼》展览现场。

位于巴黎12区的电影博物馆。近期用一场名为《吸血鬼:从德古拉到猎人巴菲》的展览,提出了本文标题这样一个问句:“如果可以永生,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对于这样一个关于哲学和宗教的问题,可以说,无论是博物馆策展人、电影人还是知识分子,都没办法回答。然而。通过一种浸入式的体验,观众得以从那些可以永生的吸血鬼们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倒是一种很有趣的尝试,也是这场展览的目的所在。

说起吸血鬼的形象,在很老很老很老的文学中便有描述。甚至,在莎士比亚等大家的作品中,也屡屡涉及。后来,到了17世纪末和18世纪初,开始璀璨发光的英国哥特式文学,正式将“黑暗城堡”、“孤身嗜血的黑衣伯爵”和“单纯阳光的年轻来访者”等元素结合在一起,一举奠定了“吸血鬼”的传统。听上去,这和《聊斋》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了,创作时间上也差不多是同一时代。

其实从文学史的考证上来看,“哥特文学”和“聊斋故事”并没有交集,也没有相互影响的地方。然而,亚欧大陆两岸的作家们,都是遵循着创作规律来塑造角色,结果,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性格孤僻阴暗的老妖怪”和“正直单纯的年轻人”之间的矛盾,去构成故事戏剧的主要冲突:“金发妹和老伯爵”、“小倩和黑山老妖”、“白衬衫和黑色长袍”等。都有着极为相似的故事矛盾。

还有,老妖怪依靠占有并摧毁年轻女性而长生不死,住在远离世俗社会的荒村野店中,白天沉睡在石棺中,夜晚出来作怪,公鸡打鸣和日出便是他们的时间极限……欧亚大陆两端的作家们,巧合地使用着相同的元素来创作。还有个不知真假的段子,说蒲松龄写作总是写到鸡叫才睡觉。不知道这个习惯和他笔下的鬼出没有没有关系?

从艺术本体论来分析,这又不是完全的巧合。文学和艺术,都是人类对不可抗拒力量的一种抵抗。从两种文学的对比中,可以看出来:在东西方文化中,人们对黑暗、死亡和神秘力量的想象和认知。都有着极为相似的感受。

电影史上,第一个被广为人知的吸血鬼的形象出现在1922年,德国导演茂瑙(F.W.Murnau)拍摄的《诺斯费拉图》。电影是这样塑造老伯爵诺斯费拉图的:他面孔惨白、眼窝深陷、尖牙尖耳还有长长弯弯的指甲——但是他的性取向是直的,就和希区柯克一样,他尤其迷恋金发、纯真、丰满的年轻女性。他终日沉睡在古堡的地下石棺之中,在夜间出行并且极度危险,如遇到日光,便会化为灰烬——这也是少数能杀死他的办法之一。

电影中有个片段让我记忆深刻,老伯爵诺斯费拉图迷恋着女主角,一位纯真善良的金发美女,因为后者和他曾经挚爱的人极为相似——这也是后来吸血鬼电影的老桥段了:一个长生不死的吸血鬼。总能在后世遇到和当初爱人相似的人,比如《惊情400年》中的那句彬彬有礼、又饱含热望的经典台词“我等了你400年”,敲碎了多少女观众的心。

可是,爱和嗜血的本能之间的纠结,让老伯爵诺斯费拉图痛苦不堪。当他把嘴唇靠近她的嘴唇,又抵御不住她的脖子的誘惑;当他张开牙齿,想要咬上脖子的时候,又于心不忍,再次转移到嘴唇上来。如此这般,反复多次,纠结又无法抉择——这一幕成了电影史的经典。

爱和生存的矛盾,一直都是电影史的最重大主题之一,吸血鬼电影也不例外。

可以说,这部吸血鬼电影,既有视觉观赏性,又饱含人性的痛苦。它为吸血鬼电影史,开了个好头。

随后的97年里,染指吸血鬼的大导演不胜枚举。比如: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卡尔·德莱叶(Carl Dreyer)、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蒂姆·波顿(Tim Burton)、吉姆·贾木许(Jim Jarmusch)、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凯瑟琳·毕格罗(Kathryn Bigelow)……电影的题材也跨越了剧情片、实验片、B级片、色情片、动作片、爱情片、恐怖片、政治讽刺片等,可谓硕果累累。

让我们再次把目光转回到1920年,一部名为《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电影,让超现实主义和电影暗黑风开始席卷世界。而捷克超现实主义画家阿尔弗莱德·库宾(Alfred Kubin)的作品,也受到大众的追捧,他笔下暗黑、阴郁、神秘的气氛,给哥特式电影美学带来极大的启发。其实,他也曾被导演钦定为《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舞台布景和美术指导,最后因为与制片人的矛盾,这一选择只得作罢。

可以说,哥特式文学的普及、超现实主义电影开创的新局面,让吸血鬼电影自上世纪30年代出世,然后席卷全球。然而,永远不要忘记那个世纪的经济大萧条,还有一战、二战等历史性灾难对文化和社会心理的影响。

吸血鬼电影产生的社会背景,在某种角度上暗合着那个时代的人类,面对风雨如晦的动荡社会,所投射出的恐惧和不安。而吸血鬼的形象,也成了一种象征——他们是恐惧、灾难。这一形象,长期在吸血鬼电影中占据着统治地位。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吸血鬼形象之一,就是德古拉。

这个故事是1931年被搬上银幕的,导演是托德·布朗宁。一战后续的阴云下的反派艺术角色,必须是邪恶的。1958年。德古拉又上了电影《恐怖德古拉(Horror of Dracula)》,导演是泰伦斯·费希。冷战阴云下,他依然必须是个恐怖的角儿。值得一提的是,在年轻时代的演员克里斯托弗·李(Christopher Lee)的演绎下,德古拉这个尖牙阴森的角色,多少有了亦正亦邪的特点,而这位演员年老之后,又在《指环王》中出演了白袍巫师萨鲁曼,一样的没羞没臊。

直到1992年,德古拉的角色终于“由邪转正”。当时,拍完《教父》三部曲、打包了多项奥斯卡奖的大导演科波拉,再次选择了德古拉这个角色,拍出《惊情400年》。在这部电影里,德古拉变得更复杂、更人性化起来。我们先看看演员阵容:《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邪恶警察加里·奥德曼演德古拉,《沉默的羔羊》中的吃人博士安东尼·霍普金斯演抓鬼术士,颜值巅峰的基努·里维斯演纯情男主角,让约翰尼-德普情迷颠倒的薇诺娜·瑞德演纯情女主角,还有惊艳客串的莫妮卡·贝鲁奇。

一众亦正亦邪亦巫亦骚的老戏骨们,不用多说,打造了一部极具观赏性、又有深刻内涵的电影。在这部电影中,德古拉不仅仅是吸血鬼伯爵,还在400年前当过王子。因为爱人的离世,让他背叛上帝,坠入魔道,从此获得了永生的力量,但是也永远孤独。直到400年后。他遇到了女主角,他确定她就是自己爱人的转世。于是,他和她在街头“偶遇”,深情凝视着、并说出“我穿越400年来找你”的台词。女主角瞬间被击中,不知是因为对面的翩翩绅士,还是因为脑子里的那些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前世记忆。

电影《诺斯费拉图》剧照。

诺斯费拉国画像。

《惊情400年》的戏服。

《夜访吸血鬼》剧照。

阿尔弗莱德·库宾的绘画作品。

阿尔弗莱德·库宾的绘画作品。

安迪·沃霍尔作品《吻》。

展览:

《EXPOSITION VAMPIRES,DE DRACULA A BUFFY》

時间:2019年10月9日——2020年1月19日

地点:51 rue de Bercy,75012 Paris

好好的爱情故事,和《大话西游》类似。可是,复杂就复杂在,吸血鬼必须不断地残害其他人来补充血罐,另外还需要故乡的泥土来维系能量。这也让医生和科学术士们,最终找到办法摧毁了他,也击碎了他们的爱情故事。另外,故事复杂就复杂在:女主角同时爱两个人,一个是400年前的王子,一个是今生的丈夫——也就是清纯糜烂的基努·里维斯。究竟该选择谁?她自己也不知道。最后,在吸血鬼被众人围攻、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心甘情愿变成了吸血鬼,和他一生相随。

爱情故事里的纠结,赋予了吸血鬼人性。最终德古拉还是死了,但是灵魂得到了神的宽恕。

电影是在雕刻时光。时间,对于电影艺术家来说。具有天然的紧迫感。

然而,吸血鬼却可以永生不死,所以时间对他们来说,变成一生中最不紧迫的事。那么,电影作者和电影角色的矛盾,为电影的创作。带来了什么呢?

另外,摄影机捕捉的是光,投影仪则将电影投射到黑暗中,从而和观众分享。而吸血鬼们,生活在黑暗中,死在光明下。电影创作的媒介,和吸血鬼的生活,天生地具备着哲学性的悖论。

这个悖论,终于在1994年的《夜访吸血鬼》中,得到了讨论。

阿尔弗莱德·库宾的绘画作品。

安迪·沃霍尔作品《吻》。

电影的男主角由布拉德-皮特饰演,他性情优柔。和德古拉一样,因为妻子的离世而沮丧消沉,最终成了吸血鬼——又是一个痴情的鬼。把他变成吸血鬼的,不是别人,正是颜值巅峰时期的阿汤哥。此后两个同性吸血鬼生活在一起几百年,再后来,两个人又领养了一个小女孩。阿汤哥像严父一样要求小女孩学习,皮特则像慈母一样爱护她,甚至在晚上都抱着她入睡——当然是睡在棺材里。三个人一起又生活了上百年。

这转瞬即逝的百年,对于三个人来说,真是各有滋味。阿汤哥保持着每天杀三人喝新鲜血液的健康饮食,同时照顾着家庭。皮特则挣扎在善良人性和嗜血本能之间。最终,他选择不杀人,只喝动物的血,算是个吃素的鬼。人性的存在,始终是他迈不过去的坎,也始终折磨着他。电影隐隐约约地、温柔地提出了一个问题:没有爱人的陪伴,永生有什么价值?

而小女孩,就是长大后又演了蜘蛛侠女朋友的邓斯特。因为少不经事,没有道德约束,她的角色完全遵循吸血鬼的嗜血本性。连阿汤哥教导“不要在家里杀人”的家训都置之脑后。于是,钢琴老师、裁缝、保姆……一个又一个倒在了家里的地板上。而她只是轻轻地擦一擦嘴角,不带走一丝歉疚。

或许可以说,时间对于她,才是最残忍的。她已经上百岁了,她渴望有爱、有性、有女人该有的一切。残忍的是,她永远也长不大。她比皮特更加体会到生不如死的痛苦。有个镜头相当经典,她渴望改变,于是痛苦地用剪刀剪完了头发,结果头发瞬间又恢复原样,这让她更加狂躁,从她对皮特爱而不得的故事里我们看到,永恒的童颜,居然是如此折磨人;孤独的永生,也竟然会这么的痛苦。

做个凡人原来挺好的,对不对?

有趣的是,这部电影采用了倒叙的方法,不然为什么会取名为《夜访吸血鬼》呢?故事从一个记者在夜里采访孤独的吸血鬼——皮特开始。算是用人的视角,带入到吸血鬼的故事之中。这样的叙事手法不算少见,《阿甘正传》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都是如此开头,它会让观众有很强代入感。然后,那个采访者最后通常会被讲故事的人带得入戏太深,甚至整个人的人生都会被改变。果不其然,当记者相信了皮特是吸血鬼,也得知了皮特所有的孤独和痛苦之后,他的要求是:让皮特把他也变成一个可以永生的、糜烂的吸血鬼。他不知道皮特有多羡慕他,可以死、可以做人。而记者却宁可放弃人的生活,而去选择痛苦地永生。

是做鬼好?还是做人好?

鬼想变成人,人想变成鬼。多么矛盾的选择!

导演尼尔·乔丹(Neil Jordan)的野心,或许超越了他的前辈们。因为,仅仅抛出这么几个关于爱、欲望、永生、孤独的哲学性的矛盾和主题,已经足够深刻。更何况,整部电影采用了一种巴洛克风格的装饰和美学,画面像古典主义油画一样美,电影叙事也有条不紊,極具史诗感。这些还都不算完,他甚至想讨论吸血鬼的起源。于是,皮特开始周游世界寻找其他吸血鬼,他也在巴黎见到了吸血鬼社团,认识到了这个边缘群体是如何组织、生活的。

但最终,皮特也没有融入这个组织。这个值得同情的男主角。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孤独了几百年的人。这种孤独,在伟大的电影传统屡见不鲜,从《出租车司机》、《象人》、《银翼杀手》等电影的身上,都能找到这种影子。

《吸血鬼》的展览是编年体叙事,从古到今的吸血鬼,一个又一个地介绍出来,有图有真相,好像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快速地从第一个展厅走到最后一个展厅,更能体会到这一点。而他们中的很多,彼此有着时间和城市的交集。所以看到最后,我有种感觉:经过近百年的积累,吸血鬼电影已经和漫威电影一样,完全具备建立“宇宙”的条件。比如说皮特在寻找吸血鬼历史的世界旅行中,完全可以在伦敦遇到德古拉,在香港遇到张曼玉和林正英,在甘肃遇到宁采臣,在印度、在泰国,遇到那谁谁谁。上百部吸血鬼电影积累起来的素材和文化,足以让后来的创作者们将这一电影题材构建出一个商业化的“宇宙体系”,并将其发扬光大。

大众文化中,人们总是把银行家描述成吸血鬼。现实中,人们对财富的渴望和对长寿的渴望一样的强烈——都是越多越好!我想,人的心中,一定住着个贪婪的吸血鬼,不然,为什么关于它们的电影如此会长盛不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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