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募基金裸泳之后

金雅如　蒋敏玉　陈显玲

6月12日，谢竺早早来到S基金新办公室，那里再不复高档写字楼里的整洁明净，几张桌椅散落，台式电脑的插头拔除了，胡乱缠成一团。

她和几个早到的投资人，捡出几个落灰的纸箱，撕开并在一起，用夹子夹好，写上“投资人验资处”六个字。

人陆陆续续来了，挤在验资处前，谢竺一一询问对方投了多少钱，长串的名字过十，过百……金额也以让人心惊的速度增加，过亿、过10亿、过20亿……

谢竺把人拉进微信群，群名叫做“s基金已验证投资者”，人数停留在419人。

谢竺和他们一样，把钱投进了这家曾经满拥荣誉头顶光环的私募基金，得知基金停止支付利息两个月后，这位曾持观望态度的女高管走向了前台，与投资者们拧合在一起，试图追讨失踪的21亿投资。

一群陌生人，就此踏进了一场陷阱环生、高低潮交错的大戏之中……

最初投选

谢竺收拾完验资登记资料，来到投资者们聚集的会议室，一位身着黑衣、70岁左右的老者正站在台上，引导大家推选一个投资人委员会，去和S基金的老板谈判。

“采取自荐的形式，谁觉得自己有能力站出来帮大家做维权，就都站出来各自讲一下情况”，黑衣老者话落，有人上去简短自我介绍了一下，有人推荐说，和我们一起投资S的张杰诚不错，他是人大代表，有社会关系，可以推选他做投委负责人。

自荐完后准备选举投票，黑衣老者喊出一句话：“所有人都通过成为投委好不好？”大家都说好，自称投资人的黑衣老者和现场的约200人，就这样选出了临时投委。

后来成为投委会组长的张杰诚回忆，“我没跟任何人表达过（想做投委），当时我在外地出差，都不知道这回事”。

直到很久后才有人发现，经过严格验资的投资者微信群里，并没有这位黑衣老者，全程引導投资人们组建权力中枢的他，身份成谜。

这也为后来临时投委的“合法性”，埋下了隐患。

“明星”基金

临时投委遇到的第一个坎，是得到私募基金S公司的认可。

公开资料显示，公司董事长吴健，北外金融专业毕业，清华五道口金融学院EMBA在读研究生。

投资人们翻出的吴健夫妇一胎生育登记资料，则给出另一面信息：吴健，1985年生，汕头市潮南区土生土长的小镇青年，初中毕业。

投资人们从各种渠道打听，勾勒出一张模糊轨迹画像，“原来在华强北卖手机”，“深圳地产中介起家”，公司逐步做大后，开始转向地产类的私募基金，频繁参与慈善项目，获得多项荣誉称号，还曾获得《深圳特区报》整版报道。

2014年6月，第三届中国财经峰会上，吴健获颁“2014中国商业影响力人物”，从房地产行业转向酒店行业，最终投向地产基金，之后五年，吴健一直形象光鲜，屡上层楼。

金光闪闪的资金和声誉双加持，深圳很多理财经理选择跳槽，给S公司带来了一批客户资源。

谢竺的理财经理告诉她，每推荐一个客户，理财经理就会获得6%-7%的提成，这成为努力为公司拉人头的动力，不少理财经理甚至自己出钱成为投资人，享受着高比例的收益。

2019年1月6目，声名在外的S公益基金会主办了“问势”2019理事报告会，致辞中，吴健谈道，在全球经济局势下，S集团迎合经济发展的种种新动态。

但短短3个月后，S公司旗下的基金露出了无法兑付的底盘。

冰隙乍裂，逃脱不及，对S的这场追讨中，理财经理和投资人双双落水并不罕见。

多次交锋

5月中旬，投资人四散没有组织起来之际，吴健的亲信、一贯行踪成谜的S公司高级副总叶总突然出面，拿出一个小视频，上面显示一个有3.25亿存款的账户，给来公司的投资人看。

很多选择信任的投资人被稳住，“他有几个亿，不能凭空消失”。而金融从业者投资人韦生，一眼发现了猫腻，“那个视频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后来，经投资人查询，S置业尾号为8185的唯一账户，余额仅有6000多元，账上只有几笔小额交易，根本没流水。

与此同时，天眼查显示，吴健不断变更关联公司的法人、高管，韦生担忧，怀疑这是“在转移资产，想通过一些变更的手段逃脱自己的责任”。

不光韦生，很多在金融领域摸爬滚打多年的投资人，也发现了公司不断变更负责人，投资人要求s公司交出公章和U盾。希望遏止变动。

拉锯了三周，投资人如愿拿到公章，“公司的负责人还是一直在变动”。

后来，曾经信任吴健，续投的投资人们，当着政府工作人员的面，要求吴健提供3亿的资金流水。

吴健并未提供，3亿不了了之。

投资人张杰诚表示，“现在也没有办法去鉴定这个视频，但是（投资人查到）流水账上没有显示视频上面（3亿）资金。”

5月末临时投委成立，投委代表开始向S公司追讨无故断掉的投资利息，并讨要本金。

谈判之初，S公司一直以投资人验资不全为由，否定投委会资质，认为其没有资格代表投资人，谈判无法推进。

而投委当时已经完成了除原S公司员工以外300多名投资人的验资，占比三分之二。为此，投委暂停和吴健的一切谈判，同时积极联系公安、经侦等机关，争取备案，以求证明。

扯皮10多日后，S公司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了正式道歉公告，承认正式投委，同时投委的所有名单进入了政府的备案。

资产成谜

6月12日，已经正名为正式投委的张杰诚等人终于和吴健展开首次谈判。

除了S公司和投委双方，出席的还有深圳市证监局、信访办、政法委、金融局和福田区街道办的工作人员。

当天上午，在政府人员监管下，吴健面对投资人提出的提供资产清单、设置还款时间表等诉求展现了十足的“诚意”，不仅表示会在后续跟进之中逐一落实，还回本金，还当场拿出一套市值约4000万的房产，表示可以即日起在投委会监督下处置资产，以显兑付诚意。

当着政府工作人员的面。一名投委质问吴健：“你这个资产是不是干净的？”

吴健答：“是的，是干净的。”

开完政府六部门联合办事会，有个听完承诺提前离场的投资人发了朋友圈，配文“我们聚在这个群里”，配图是一张微信截图，投资人互相问询打气，事情向好。

下午，各部门的人撤了，吴健和投委再次回到同一张长桌，吴健承认：4000万房产里是有银行贷款的，不值4000万。

400多人期待的变卖房产拿回部分本金的愿望屡屡落空，吴健回复称，现在行情不好。卖不出去。

谢竺无奈，却无法。“我们只能宁可信其有，因为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一个月后，7月12日，投资人没有获取能够偿还债务的资产清单，吴健承诺拍卖兑现的4000万房产也未补齐，承诺交出的公司U盾更是迟迟不见踪影。

投资人诉求得不到推进，吴健“主动出击”，投委的会议记录中提到，吴健“要求投资人尽快成立公司，装入资产，投资人集体代持资产”，而代持的资产只有在“投委成立公司。与其交接资产时提供”。

内部分裂

一石激起千层浪。

面对“薛定谔的资产”，此前一致团结对吴的投资人队伍，第一次出现了分歧。

以张杰诚等投委为代表的“鸽派”主张配合，成立公司接收资产;而部分投资人站“鹰派”，坚决支持立案调查，寻回本金。

“鸽派”搬出深圳其他基金的惨痛案例：中金、恒富、汇能，无不是报案后陷入泥潭，本金追回迟迟无望。

他们担心，立案后处理时间难料，公司高管如果被抓，后续情况难以掌握。他们更擔心，立案以后，老板就和投资人翻脸，拒不合作。

“鹰派”厌倦了S公司层出不穷的说辞，怀疑在用各种花样拖延，消耗投资人的力量和信心，同时暗度陈仓，转移资产。

“鸟在天边飞。这里就做梦想着怎么做下酒菜。”一位投资者不无讥讽地形容成立公司接收资产的方案。

张杰诚不断发文，一边晓之以理，讲解立案流程，一边动之以情，常在投资者大群分享投委工作的艰辛。每次张杰诚发文之后，投委成员一一附和，再复制粘贴原文表示认可。几分钟内就能刷出上百条微信。

鹰派不甘落后，动辄长达几十秒的语音论战，甚至升级成骂战，投资人内部大家纷纷站队，人心焦灼。

很快，在投委会推动下，舆论风向急转，鸽派急速压倒鹰派。

7月28日，象征投资人授权投委成立公司接受S公司资产的《授权委托书》出炉，“如获2/3以上投资人授权即视为方案通过”。

7月29日，授权正式开始。

4天之后，张杰诚在投资人大群发布通知：“投委共收到了超过390份授权。金额超过12亿，人数和金额双双超过2/3……争取早日验证资产，早日变现！”

有人从中看到回款曙光，有人质疑其中暗箱猫腻，投资人内部的两派开始决裂。

暗流涌动

5月29日现场选出投委后，草台班子初整合，张杰诚挑大梁任组长，下设法务、财务、秘书、监督、行动、群管理六小组，初代投委共19名。

6月10日，面临S公司刁难，投委成功取得授权，首战告捷。投资人众志成城，磨刀霍霍向本金。

6月12日。政府第一次主持双方谈判。

7月3日，第一次会议后近一个月，双方才展开第二次谈判。

几个月内状况频出。首先是第一次会谈中吴健对政府和投资人的“两面派”表现引起怀疑，薛定谔的U盾、底细不明的4000万房产更是搅得投资群人心惶惶，但投委们每天在群中热聊“资产清单”，形势看上去又是一片向好。

就在这时，风声乍起。投委内部聊天记录显示吴健屡次要求3人会谈，只有吴健、张杰诚和卢文参与谈判，激起投委不满——投委之一孙川就是声讨主力军。

张杰诚表示“只是偶尔和吴健沟通，确定开会时间地点”。又强调“追回本金”的共同利益，拽着大家向前进，但这个说法斩不断窃窃私语，投委内部分歧初见端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私会风波”之后，孙川联系吴健，试图利用投委身份便利，抢先套出资产上岸。不曾想吴健转头就告诉其他投委，果然惹来众怒，直接导致孙川被边缘化。

不仅投委内部风声不定。第二次谈判之后，投资人对投委“集体智慧”的质疑四起。从资产接收的方式到每次谈判的地点人数，从资产的数额、移交期限到本金之外利息能否追回，投委作为数百投资人代表，一步步提出要求，又一道道被吴健跨栏。

相反，从主动出击质疑投委资质，到拖延交出公司U盾和资产清单，再到提议成立公司接受资产。引起投资人内部骚乱，有投资人质疑，吴健似乎以退为进，置投资人于被动。

此时，以王斌、谢竺为首的鹰派投资人展露头角，谴责投委，宣传刑事立案调查的维权方式。

此时，在投委内部失声的孙川注意到了鹰派的风头，把王斌、谢竺等人拉进一个小群，群名“朗朗乾坤”。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孙川投委失利，难以突破张杰诚把守的权力核心，而鹰派不乏金融、投行专业人士。孙川希望，鹰派能为他发声。

谁知小联盟未结成，便遭遇重大危机。维权步步受阻，增改投委的呼声也越来越响亮，孙川一心上位投委副组长，拉拢鹰派也是为了造势。

但王斌等人自有打算，他们心中早有心仪的投委副组长候选人，胡传志，金融专家，在投资人中有威望有口碑，能和张杰诚分庭抗礼。最重要的是，胡传志是“自己人”。

眼见“盟友”转舵，孙川再出招。

7月21日，他从其他投资人手中搜集资料，在400多人的“S基金已验资投资人”微信群里称胡传志居心不良，竞选副组长是为了低价折算吴健的资产，背着大伙偷跑。

王斌、谢竺火速出面为胡传志背书，痛斥孙川的“无耻行径”，痛惜胡传志的“无辜遭遇”，还不忘提及孙川的投委身份，质疑投委故意阻拦增改投委的进程。

眼见鹰派众人的枪口逐渐从孙川转向投委，张杰诚不得不匆忙下场，卢文也闻讯赶来支援。骂战持续了半小时，到后来，已是语音与文字齐飞，混乱一片。

当天晚上，投委们贴出公告，列出三大罪状，“对政府部门各项职责随意歪曲臆想;对投委的工作横加指责，对投委成员及部分投资人诋毁、辱骂;编造无理无据的言论”，宣布解除投委对王斌、谢竺二人的维权授权，将其踢出400人大群。

公告发出后，王斌没有抓住最后的机会继续打嘴仗，反而异常清醒，所有投资人的诉求都是追回本金，光打口水仗也没有用。

王斌在大群发了最后一条消息，“到最后，你们就知道谁对谁错。”

路途漫漫

10月24日，距离6月12日政府第一次主持双方谈判已经过去4月有余，投委会终于发出通知：S公司第一次兑付开始，兑付比例为投资款的千分之一。

此时，与政府对话的已经不是原班人马。原来的投委分成两个班组，一班以鸽派领头人、原组长张杰诚为首，另一班以成功在投委增选中上位的胡传志为首，后者联手王斌谢竺等鹰派投资人，聘请刑事律师打击吴健，成为一众投资人新的风向标。

而最早的一批19人投委中，多人先后退出，剩下的投委大多转进如风，和胡传志一队，只有少数仍然和张杰诚站在一起。

相比几位老投委的自动退场，曾经和张杰诚一起站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卢文，退场显得有些潦草。作为最初S公司兑付协议的起草人，本职律师的卢文原本作为维权的法务急先锋冲在最前面，但是资产处置滑铁卢后，也跌得最惨。

卢文从投委组建早期就担任法律专家组组长，一直以专业姿态指点迷津，深受鹰派投资人信任。投委审核出炉的一份“S公司资产清单”，投资人验资之后发现水分十足，顿时哗然一片。

尽管提供资产信息的是吴健、核定资产的是投委财务组、决定推出“兑付资产清单”的是张杰诚，但压死骆驼只需一根稻草。舆论汹汹，冲在最前面答疑解惑的卢文难以辩解，退出投委，自此沉默。

就连投委组长张杰诚，也整了一出“两进一出”的戏。9月初，吴健迟迟不交付资产，屡屡违背资产处置协议，一直支持成立公司接收资产的鸽派代言人的张杰诚突然在投资人大群中宣布“要休息一下”，暂退投委事务。几天之后，张杰诚又在与他相熟的几位投委的挽留之下回归，但大势已去。

王斌、谢竺在与老投委决裂之后，回到“朗朗乾坤”，拉扯起一个共40多人的小群，合力将胡传志推上前台，终于成功说服近200名投资人，筹资50万聘请律师，对吴健进行刑事诉讼。

羽毛一地

从质疑投委资质，到拖延交出资产清单，再到提议成立公司接收资产，引起投资人内部骚乱，吴健似乎以退为进，置投资人于被动。

S基金事件发展如此曲折艰难，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算不上离奇。离奇的是，吴健层层过招的对手中，有张杰诚这样的前人大代表、广告营销专家;有在深圳爬摸滚打几十年，从10多年前就开始玩基金的公司创始人和高管;有韦生和银监会员工这样的业内人士;还有像谢竺这样看了多年金融合同的明白人;甚至有的投资人拥有一次以上的类似事件的处理经验。

尽管如此，面对吴健，他们似乎毫无还击之力，兀自乱成一团，没有了方向。东奔西走、上下求索，干涸了5個月，400多名投资人，如今只得了千分之一的“毛毛雨”。

不仅如此，兑付消息一出，鹰派鸽派各执一词，争着领功。

鸽派激情昂扬，王斌笃定请刑事律师和近期频繁的金融局信访，是扭转乾坤的关键一步。

鹰派不甘示弱，张杰诚称第一次兑付是投委不断斡旋，“心血和付出”的成果，“不是某些人往脸上贴金的事情”。

但是对更多投资人来说，这场及时雨是谁求来的不重要，怎么才能让这场风刮得更劲、雨打得更急才是当务之急。

鹰鸽互搏，一地凌乱羽毛，却没人能给出答案。

10月25日第一次兑付本金以来，再无进展，事件再次回到僵局。

上周，王斌又来到深圳市福田区公安局经侦支队，他找的是郭警官，S事件的老熟人，他问的是问了太多遍的问题，“S立案了吗？”

翌日，经侦贴出立案告知书称，“S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一案，我局认为符合立案条件，现已立案侦查。”落款是9月14日，两个月前。

但立案，并没有给王斌一个答案：9月份经侦立案现在才得知，罪名也不是他们一直努力上报的诈骗。投资人内部暧昧又激烈的态势、停摆的政府专班工作……

王斌不断被拉扯着，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S事件仿佛一个俄罗斯套娃。深圳私募行业套住了S公司，S公司套住了投资人，投资人里又套了一个又一个小娃，环环相套，层层锁死。

但在利益之前，没有人愿意解绑，没有人可以解绑。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公司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