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发慧
一
八月的高原极目之处层次丰富,静默在嘉洛草原远望雪线上下截然不同的景致,太阳在这里挤干了它所有的热能和焰质,懒懒地等待云来云去,那些山尖如同天边的雕刻,裸露的青褐色上盖着雪白,白螺湖的清澈接收了来自天空和远山的一切信息,静静地延长着它们组合的更大画面,蓝天白云绿草清水躺在眼中不能动弹。徜徉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高山草甸,视觉总是在瞬间与零散的空间完成某种虚幻的组合,呼吸在有节律的抖动中封住意欲感叹的双唇,不远处珠姆的雕像像一处幽蓝而神圣的空间向我敞开,我的思绪朝着她的四面八方奔涌而去,意欲拾起关于她的每一个微尘。是的,这里是格萨尔王王后森姜珠姆的洗发池,我们在这里等待盛大的“水祭祀”仪式;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这十全福地等待《格萨尔》说唱艺人们吟唱这位英勇的王。
有锋无芒的阳光被阴云封锁在上一刻,天空飘起细雨,煨桑台上桑烟袅袅升起,镶嵌白银的右旋白海螺被吹响,身着史诗说唱服饰的艺人们依次走进人群围成的圆圈,雨中闪烁着嘉洛草原浩荡的魔力。在高海拔地区特有的眩晕中,有意识地提醒自己打起精神,跏趺坐适合观看即将开始的肃穆和庄严,艺人们手捧哈达,用转着弯儿的元音开始了吟唱:
“哦——,扎西那达秀……”
“呀——,扎西达嘉嘉……”
“哦——,扎西萨角嘎拉拉……”
鱼贯而出的言说气势和喷涌而出的说唱语流,丝毫不给大脑感受和反应的机会。本就是藏语文盲的我其实早就做好了听不懂的准备,我不知道人在自然中到底能掌握什么,但是我清楚语言能把自然的声音、气息、色彩布满我们所有的器官。所以,在听不懂内容的时候,就听声音吧!听声音的能量在天空发散,听声音的明净在草原消隐。
索性来得更畅快些,闭上眼睛,听藏语中特有的软腭鼻音的共鸣与回音,调动所有的知觉去捕捉声音走过的所有事物的纹路,以及在细线密纹里刻下的踪迹。想象藏语的音节携带色彩,把各种颜色撒在高原的万千事物之间;藏语复杂的音变,把绚丽染在山水草木的肢体上,它们便会散发各种各样的气味,点滴入怀地把那些香透了的味道传输、搬送,披肝沥胆地融入倾听者的毛孔。迎着雨珠,你看那纤纤细细的汗毛上有流动的三十个字母和四个元音,它们在自然的空隙里运行组合,经艺人之口吐出。我似乎憧憬到一种攒集的温暖,它真实而安全,淳善而可靠。
一个常识:任何声音状态都要归结到意义。那有义无形的声音,传递所有事物的密码,包括藏地久远的历史;那有形无义的声音,分辨历史进程中的踪迹。
当蓝天白云、草原雪山、僧侣信众、艺人学者同时聚集在格萨尔史诗传唱之地时,一份开始于声音的质料复杂的神秘,成为我第一次亲临史诗演说现场时的直观感受。当然,对于这份神秘本身的好奇其实是对《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好奇。
二
“鲁阿拉拉姆阿拉林……”
“鲁塔拉拉姆塔拉林……”
高原的天地山河在这样的唱调中被描绘得精确与仔细,历史中的各色人物在這样的唱调中被临摹得形象与逼真,传奇的故事情节在这样的唱调中被讲述得生动与有趣……《格萨尔》史诗就这样在广阔的高原腹地传唱百年,在众多的传唱者中有一群人被称之为“《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他们又被分为掘藏艺人、圆光艺人、神授艺人等不同的类型,《格萨尔》史诗在他们敞开的口中绽放神秘光辉。
《格萨尔》说唱艺人作为名词是一种形象,作为形容词它本身便代表了神秘,为什么只有他们才能滔滔不绝地说唱?为什么他们的眼睛能看见超现实的世界?为什么他们能找到历史切实的痕迹?不可言说的性质,导向“我”之外的无限遥远;不可完全昭示的根源,靠近事物幽冥的界限。研究者们说,每一位艺人说唱的每一部史诗,皆是他们对格萨尔这位英雄人物的神秘体验。
是的,艺人在天与地之间凸现于存在,他们的双眼凝视着岭国上下,标记岩穴山石间的冰雪,预言众人前生后世的浮动,在无限的高度呼吸着黑暗与光明,清点风云变幻中的词语,这些词语勾连有限的物质世界和无限的观念世界。
在艺人那里,世界的感性表象被必然地导向一种超验的意识,这使得说唱行为成为可能,并通过说唱这种方式使史诗的讲述和记录成为可能。也就是说,现象世界的形式与规则在艺人诗性思维的连结中成为一种经验。学者诺布旺丹从学理层面将“《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命名为“《格萨尔》史诗演述诗人”,他所强调的关键点在于理性之人看不到的神秘、说不出的神秘,会被感性能力超群的“演述诗人”表演叙述出来,他们能够在特定场合下,感受和体验到发自于个体内部的、珍藏于内心的神秘,这种体验超越了理性在其自身之外理解的东西,包括独处和沉思中不可言说的神秘之思。
作为世俗之人, 我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不同版本的《格萨尔王传》,阅读不同版本的《格萨尔王传》,看不同类型的诗人们演述《格萨尔》史诗,却没有办法体验《格萨尔》演述诗人们感知到的现实神秘。
演述诗人的存在说明颤栗与灵性无处不在,他们是自在的神秘!
三
每一位《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都有一段与史诗解不开的神秘渊源,或托梦或开悟或降神,从外部的物质世界融合为错乱复杂的幻象世界,超现实的幻象世界本身与他们的灵魂联盟成为谜一样的力量。我们理解到的神秘是说唱艺人们拟想的心理现实,我们感受到的神秘是说唱艺人们灵魂预言的知己。对艺人进行分类是从目的论上寻求破解艺人说唱的神秘性,而破解本身又给其带来神秘,解密是知识性的。可是,我们穷尽现有的知识去解释也无法回答这种神秘的本源所在,它超出了常人或世俗之人认识的极限。
《格萨尔》史诗并不单单是艺人们心智结构中的思维存在体,也是现象世界的感性存在体。史诗中保留了人与自然同质同源性的隐喻关系,它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得到某种启示与保持,所有的神秘皆能得到比喻的描述,因此外部世界纷繁复杂的现象便成为了艺人们体验中的心理综合,特有的神秘状态化合和提升了这种全部智能的感受。
不论艺人的感受和体验被表现为“说唱”还是“演述”,《格萨尔》史诗的呈现方式中蕴含了音乐和诗的艺术。音乐的背景在于寂静,诗的背景在于空白,寂静与空白均是超过视听常规的,非常规的事物以对象化的方式与艺人相遇并联结,在一个特别的高度,演述抑或说唱便开始了。
艺人们从日常生活中超脱而出,达到意识状态的纯空和同一,让内在意识在幽冥中对话交流;艺人们用生动的描述和比喻的语言,演述自己感知到的自在的神秘现象。演述的内容具有某种初始的现实感和具体感,它们超越一切而构成神灵涉及存在的某种中心秩序,某种我们已遗忘的内在联系。
艺人的演述经验告诉我们,《格萨尔》史诗的神秘之处在于神秘的揭示不可透明,神秘的展示仅仅是描述一个作为事实的现象。艺人们在非个体化的道路上需要表达的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个体和自我,而是生命与世界的联系,生命与世界的本质关系,把世界交给他的东西供奉给世界,就像阳光雨露交付给花草树木一样,他们要把自然的禀赋供奉向天空、大地和自己之外的别人。譬如,格萨尔王在史诗中并不是一种纯粹符号性质的存在,而是人与自然或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一个集中点。
艺人是神秘的体验者,当超自然的景象在史诗中成为象征时,史诗作为神秘状态,对于艺人之外的他者而言是不可传递的,而说唱或演述状态则是《格萨尔》史诗的自身显示。艺人用特殊的内视能力,预测过去和未来,说唱或演述表现为一种天生的能量,用灵魂智慧的方式从现在透视过去,它丢弃了我们这些世俗之人过去的经验和智性知识;丢弃了我们过去所知觉的一切事物和熟悉的一切事物;在超越時间和空间的层面感受和体验神秘,根据自己的理解用象征手法叙述世界的起源,当史诗被说出的时候,它便成了人类的共同契约。
艺人自身的神秘性让我们好奇。除此,说唱创造出的具有凝聚力和整体化的经验,以及各色唱调中和谐的恰如所感的力量,都是原始文化综合体的凝聚。于是,艺人自然成为我们认识藏族传统文化、知识谱系的一个点,这种认知方式既是感官的又是思维的,在群体共同的规则中,格萨尔史诗和演述诗人在神性上是一种相同的理念和共同体验,而史诗本身又成为人类信仰在神性层面的表征。
艺人构成史诗又融合于史诗,他们用个体充满玄想的独特的神秘体验,在冥冥之中保持着对格萨尔王君临的一种意会,用生命宗教感或宇宙宗教感式的狂喜复活人身上的自然,进而钩连诸神的话语、世界与本源。当下,艺人们被我们置于某种共相(universal)的实例来讨论,正如诺布旺丹所说:所有艺人都需要安静的环境。这说明史诗说唱与寂静、想象、感觉、自由、记忆等范畴保持同一性,所指不虚,别无它指,仅仅是这些概念带有每一个人体验的独特性。那么,不同类型的艺人享有的神秘体验是不同的,如果抽绎其中的共性,那便是群体的规律。艺人的神秘不在艺人,而在每一个信仰史诗的人。
编辑导语:
由一场具体的《格萨尔》说唱切入,作者结合自身感受,对格萨尔演述艺人在过程中的角色与体会,进行了有神秘气息的猜想与探讨。就其体裁而言,可视作散文或随笔,也可视作论文。
责任编辑:李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