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敏
在古典美学理论体系中,审美是一种精神性的对美的感知和体验。正如德国哲学家康德所说,纯粹的审美判断不是知性判断,它不依赖于概念,是主观的愉快的情感体验,这种心灵上的精神体验不具有任何功利性与实用性的目的,只因美的对象本身触发的美感而感到愉悦。古典美学理论传入中国后,对蔡元培、王国维等近代美学家产生了深刻影响,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并由此提出美育也应具有超功利性、无利害性的特点。作为具有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根植于古代的生活经验,蕴含着丰富的美育思想,塑造了传统中国人的审美意识。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和社会观念的转变,传统的审美观和审美理论,今已遭到了当代艺术和大众文化的挑战。在洞悉现代社会大众文化传播理论与实践的前提下,如何通过大众文化传播这一媒介将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美育思想与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相结合,促进现代美育发展,是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
文化具有鲜明的符号表达性,因此,传播特性是文化的普遍属性,即文化通过传播得以生存、发展、延续、传承。大众文化的出现则是依托于现代大众传播媒介的兴起,面向大众市场,代表着大众的文化偏好,是一种标准化的文化生产样态。当代大众传播理论家麦奎尔在《大众传播理论》一书中,将大众文化的特质总结为非传统性、去精英化、批量生产、流行化、商业化、同质化等方面,提出大众文化受大众传媒的引导,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社会各阶层的价值观。英国文化研究学者威廉斯则关注大众文化的平等、多样与共享的特征,基于马克思主义文化观,肯定了大众文化的创造力和革命性的潜能。从发展背景与基本特征上看,大众文化是兴起于现代工业社会的,以大众传媒为介质的,大批量生产的文化形态。它是现代工业和市场经济充分发展后的产物,是公众大规模共同参与的当代社会文化公共领域,是有史以来人类广泛参与的、规模最大的文化实践。
从操作意义上定义大众文化,王一川曾在《文学理论讲演录》一书中给出一个较为贴切的解释:“大众文化是以大众传播媒介(机械媒介和电子媒介)为手段、按商品市场规律去运作的、旨在使大量普通市民获得感性愉悦的日常文化形态。”在这一层面上,通俗诗、通俗报刊、畅销书、流行音乐、电视剧、电影和广告等,无疑都属于大众文化的范围。而网络、自媒体的出现,则加速了大众文化的传播进程。大众文化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它与互联网等现代技术紧密结合,极大地促进了大众文化的迅猛发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应,满足了大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的需要,繁荣了社会主义文化。现代美育也立足于现代性的生活方式,需要多元化的文化环境。对现代美育而言,大众文化的快速发展为其提供了更加广泛的文化空间以及更为宽容的社会接受程度,更为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大众文化所提供的休闲娱乐的广阔空间,真正使文化回归社会大众,促进了文化的多元化进程,由于大众文化的主力军是青年群体,其强调平等、自由、多元的特征提高了现代青年接受美育的主动性和广泛性。
关于大众文化与现代美育的关系,学界多从两方面入手,进行互为对立的阐述。如张鸿声、王晓云在《当代中国大众文化背景下的艺术审美教育》一文中对大众文化的消极影响进行了批判,认为大众文化的庸俗化和肤浅性的特征会损害审美主体的审美能力,而对大众实施艺术审美教育,则是规避损害,提升大众审美能力的主要方式。在大众文化广泛传播的时代,我们应该重新审视这种传统的美育观,按照传统的美育理念,应该用精英化的高雅文化来进行美育教育,培育人们的审美意识。人类文化的发展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更新的,在人类文化发展的每一阶段基本上都存在两个文化传统,即上层精英文化和下层大众文化,两种传统并存,对人的审美体验都有积极作用。因此,将大众文化视为低俗文化的看法是不妥当的,美育的途径可以多元化,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不是截然对立的。立足当下,我们发现,现代市场经济和现代科学技术紧密结合的程度远高于以往任何时代,工业化、信息化、商业化的社会促进了大众审美文化的快速崛起。因此,传统的审美教育也就无可避免地要在理论与实践上作出相应的调整,以适应新时代审美文化的发展,这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其一,在当下大众文化盛行之时,审美文化已悄然由精英文化发展为大众文化,现代大众文化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利用大众传播媒介批量地生产大众文化产品,并在接受群体中广泛传播。因此,正确对待大众文化产品,提高现代青年对大众文化产品内涵的理解,培养青年辨析优秀审美作品的能力,应是现代社会必要的美育途径。
其二,作为一种感性愉悦型的文化形态,大众文化以大量信息、流行形式及日常氛围满足了广大公众的愉悦需要。在大众文化社会里,随着人们将审美原则应用于日常生活事物,夹杂着功利化、效用性的审美体验日渐融入到大众的生命与日常生活中。因此,与带着强烈的个体精神性冲动或目标去欣赏高雅文化不同,人们对于诸如以畅销书、流行音乐、影视节目为代表的大众文化的接受,往往被动、无意地产生于琐碎的生活日常,绝非有意而为,且与日常生活渐趋融汇、密不可分。这就需要现代美育引导大众,特别是青年群体自觉抵制大众文化文本的庸俗化倾向,发掘大众文化产品中的积极因素,充分利用其喜闻乐见的审美形式,感染人、激发人,以达到良好的美育效果。
传统的审美体验多局限于自然风光、艺术作品等方面,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的审美对象与审美体验不断扩展,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审美已经变得大众化、通俗化、平等化,成为一种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的权利。审美的主体及其对象,包括审美的内容和形式都趋于多样性,这即是现代学者所谓的“审美泛化”现象。德国著名后现代哲学家韦尔施认为,审美泛化是现代审美体验的基本特征,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日常生活审美化,技术和传媒审美化,生活实践和道德方向审美化,以及认识论审美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后现代艺术、大众文化、媒介文化和消费文化领域,古典美学的法则已基本失效,审美和艺术也已不再被社会精英们所垄断。一般而言,艺术活动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艺术是高度抽象的,它依赖于丰富的想象力和概念化的思维能力,从经验生活中抽离出来,趋向于普遍性的美感体验。而如今艺术和文化的创造、生产与消费,再也离不开广大民众的参与以及与他们的互动,艺术创作活动和大众的日常生活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艺术越来越生活化、经验化,艺术的神秘意味正在消解,艺术审美的标准也日趋多元化。从故宫文创到奢侈品联名,从商业电影到博物馆热,从室内设计到新季彩妆,从可乐到汽车,从商品包装、广告到都市高楼大厦、购物中心,都被“赋予美的预约、提供美的佐餐”,甚至我们的身体也卷入了这股审美的潮流。如此,传统的精英式艺术理论和美学观念就遭到史无前例的冲击,书斋式“自说自话”的美育形式面对大众审美趣味也变得束手无策。至于当今如火如荼的大众文化,如各色媒介事件、流量和自媒体、IP 和粉丝经济、网游和二次元、真人秀节目、音乐会、商业电影等,在阿多诺等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的笔下,则是一种所谓的“文化工业”,是自上而下强加于大众的文化。总之,这个时代的审美讨论,已远远超出了艺术的范畴,呈现出泛化的趋势。
鉴于这样一种社会生活和文化变迁的现实,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于1988 年提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命题,认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关键词有二,一是消费文化,二是后现代主义。日常生活审美化在把“生活转换成艺术”的同时,也把“艺术转换成生活”。按照法国学者鲍德里亚的说法,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已经被“内爆”所抹平。正如周宪在《文化表征与文化研究》一书中所说:“艺术与日常生活加以区分的观念正在消解……亦即人们把他们自己以及他们周遭环境视为艺术的对象。”因此,新时代的美育迫使我们在理论和实践上都要进行调适和补充。
也正如法国学者鲍德里亚所言,现代社会是消费社会,随着社会由生产型社会向消费型社会的转变,文化作为一种消费品被大规模复制生产,参差不齐的内容渗透在大众文化中,给现代美育带来了巨大冲击。诚然,大众文化是一把双刃剑,其在解放人的感性之时,也极易使人沦为感性的奴隶,从而导致理性批判力的悄然退化,走向另一种极端的“单向度的人”。面对如此境遇,现代美育应当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引导感性审美与理性批判双向协调发展的重任,从而使大众以和谐平衡的审美态度来对待现实人生。这一任务在当下,无疑显得重要而又紧迫。蔡元培则从经济发展负面影响的角度,谈到了实施美育的必要性:“我以为现在的世界,一天天往科学路上跑,盲目地崇尚物质,似乎人活在世上的意义只为了吃面包。以致增进了贪欲的劣性,从竞争而变成抢夺,我们竟可以说大战的酿成,完全是物质的罪恶……我的提倡美育,便是使人类能在音乐、雕刻图画、文学里又找见他们遗失了的情感。”(《蔡元培美学文选》)蔡元培认为,科学主义的精神是追求确定的知识,利用人的理性能力去宰制自然界,为人类的物质生活提供动能。但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能够自觉其自身就是价值的尺度,意义和价值归属于人类的感性体验,不是科学主义所能提供解答的人类难题。审美体验是人类感受生命意义和价值的重要途径,这种精神活动极具个体性,而且是情感充盈的感受性体验,人们可以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诸如文学作品、雕刻艺术、音乐等审美对象中获得精神的愉悦和情感的满足。
那么,美育育人的本质是什么呢?说到底就是以美学文化感染人、以纯粹情感滋养人,继而完善甚至重塑人的自身文明素质,使其走向独特而自由、尽善亦尽美,是理想性的人性教育。这项教育以解放人性、消除束缚为必经之途,以促进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为终极目标,其最终结果必然是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面对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工业化、商业化、娱乐化、技术化浪潮,如何保持审美体验的纯粹性成为现代美育需要解决的首要难题。其次,现代美育必须坚持审美的精神人文主义,将人文主义的内涵注入大众的日常审美体验,从而坚守美育的本质内涵,逐渐消解大众审美中的低俗成分,使大众审美领域得到健康发展,进而培育具有时代精神的审美理念和审美趣味。
如果说西方文化是世俗化的人文主义,中国文化则是精神性的人文主义。虽然美育的概念是西方在现代化进程中提出来的,但中华美育的精神是自古延续的。从先秦以来,我国的古典教育就对礼乐教化最为重视。孔子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王国维也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评价孔子“教人”是“始于美育,终于美育”。在我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中,文艺作品中往往内蕴着强烈的伦理道德意识,文艺承担着道德教育的主要责任。现代新儒家唐君毅等人在重思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与重建时认为,理想的世界可以是以德性开显的人文主义的世界。孔子认为,君子所忧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论语·述而》),这是一种敬德、明德与崇德的伦理责任感。传统文化中的这种伦理道德精神应该通过现代大众传媒的手段得以传播,与新时代的大众美育相结合,影响大众日常生活。教育部长陈宝生曾强调:“要认识到美育在人的全面发展过程中所具有的内在的力量,认识到美育对社会风气所具有的导向作用。”新时代的美育话语应该在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前提下彰显美育的德育之维。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素有“人文化成”的人文之美,荀子曾直言,乐者可“移风易俗”。因此,在我国,美育与德育自古以来有相近的教化属性,而现代美育的发展也同样离不开现代德育。现代美育和德育都有同样的育人目标,即培养和完善健全的人格,一个人格不健全的人很难有深度的审美体验和健康的审美力。由此,现代美育发挥作用的机制,就不应局限在康德哲学基础上的“审美无利害关系”模式,而应该立足于大众文化自身特点基础之上的“道德渗透”“美善相协”模式,实现以美立德。习近平总书记曾强调:“核心价值观,其实就是一种德,既是个人的德,也是一种大德,就是国家的德、社会的德。”可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是现代德育的核心内容。由于大众文化天然具有通俗性、效用性等特征,无论是现代美育还是德育都离不开大众文化这片广袤土壤。文化学者陶东风就曾在《当代大众文化价值观研究:社会主义与大众文化》一书中明确指出:“落实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关键,是让它从官方文化转化为主流文化或主导文化……这种转化,如果离开了大众文化的积极配合和支持,是不可能达到的。”同样,不能融合于大众文化生产和传播中的美育必然也不可能深入人心,得到广泛的传播。新时代的美育建设,意味着以大众审美文化为中介,将理性的、远离经验的抽象道德原则拉回到感性的、经验的层面,使大众可以在日常的审美活动中由审美感性通往道德理性,升华审美体验,从而更好地传递德性光辉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也正是党的十九大报告所提出的:“要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融入社会发展各方面,转化为人们的情感认同和行为习惯。”
现代美育在大众文化语境下更具现实意义和社会效用,它通过大众化的传播方式引领大众的精神生活与审美体验,使大众以审美的态度对待现实人生。在当前社会快速转型期,大众文化作为受众最多、影响最广的社会文化形态,既具有独特价值和积极意义,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庸俗、低俗、媚俗等现象。因此,重新审视传统文化与经典,深入挖掘丰厚的中华美学和美育资源,推进优秀传统文化的大众文化传播,抵制文化消费庸俗化,是现代美育发展的首要任务。与此同时,无论是学校美育还是社会美育,应兼顾传统性和现代性,既激活我们已有的美育精神,又充分考虑现代社会个体的生活情境和个性因素,坚持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在大众文化传播过程中彰显东方特色和中国精神,是现代美育话语建设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