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君,杨 玲
(1.重庆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2.四川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重庆 沙坪坝 400031)
宫泽贤治 (1896-1933)作为日本国宝级的童话文学巨匠,他的地位远不止于儿童文学,其读者更多的是成年人。随着日本 “宫泽贤治热”的兴起,在中国,有关宫泽贤治的研究论著也与日俱增。众多研究者从不同视角对贤治文学进行解读,如孤独意识、死亡意识、 “利他救他”的法华信仰、精神分析学、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独特丰富的拟声拟态词翻译研究、形容词研究等。描写自然、提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贤治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主题之一,以此为切入点进行研究的期刊论文有: 《宫泽贤治的自然观研究——以 〈滑床山的熊〉中的对话为中心》[1]; 《宫泽贤治童话中人与自然的和谐构图研究》[2];《浅析宫泽贤治作品中的和谐意识》[3]; 《宫泽贤治的生态中心主义自然观——以 〈要求繁多的餐厅〉 为中心》[4]; 《暴风雪中的大爱——宫泽贤治的 〈水仙月四日〉解析》[5];《浅析宫泽贤治童话中的思想意识及教育意义》[6]; 《浅析宫泽贤治作品中人与自然的和谐——以 〈狼山、笊篱山和盗贼山的故事〉为中心》[7]。怀抱着对自然和人类无限的爱,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丰富的幻想,以生态学构造世界观的贤治在创作作品时,倡导生命至上,以万物平等共生为理想,追求天人合一。贤治先觉地预测到了现代社会的环境问题,深忧生态失衡的危险性,并试图探索寻找人和自然和谐共生均衡发展的道路。贤治超前于时代的生态平衡思想,深受当时社会生态环境的影响,并有着日本东北地区乡村的地域特色。本文试从以下角度进行分析。
中国学者王诺给生态文学下的定义是:“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为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思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特点。”[8]在日本,生态文学又被称为 “环境文学”或 “自然书写”,可以追溯到奈良时期。日本古代文学的和歌、物语文学、散文、俳句、随笔等皆重视自然的和谐,蕴含了诸多对自然的认识与思考。日本的第一部诗歌总集 《万叶集》 (成书于奈良末),其中诸多吟咏四季风物之作。之后,成书于延喜五年 (905)的《古今和歌集》以吟咏 “花鸟风月”等自然景物为主的 “四季歌”在20卷中占6卷。“341首 ‘四季歌'中,以花鸟风月为题材的有245首,占总数的70%以上。其中咏花的143首,而这里边只咏樱花的便有71首之多。此外咏红叶38首,咏露21首,咏雪21首。”[9]诗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或直接描写自然景物,或借写物来抒情达意。可以说是开启了日本自然写作的先河。以 《源氏物语》为代表的物语文学与四季的植物世界直接相联系,季节的推移和自然景物的变化大多富含深意,自然与人情完全结合。日本的散文世界更是与四季自然风物分不开,其中,被公认为日本散文文学双壁的 《枕草子》(1001)和 《徒然草》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四季自然风物,将人情巧妙注入自然风物,情意与景物浑然相融。而俳句的精神所在便是 “从草木或庭院这个有限的世界来观赏春夏秋冬变化之际不同的景色,可以探索大自然的本质,把握宇宙的幽微。”[10]被尊为 “日本俳句的正宗”的松尾芭蕉,其作品内容也多半是从自然景物的角度入手,着意书写自然的美和神秘。
经过千年的积淀,从20世纪40年代起日本生态文学得到全新的发展。“现代日本的生态文学作品可以分为三类:第一,以哲学或科学思想为基础对环境及生命进行理性思考的作品。如南方熊楠的 《十二支考》(1914-1923)等;第二,描写与自然共生的作品。如铃木牧之的 《北越雪谱》(1978)、中西悟堂的 《与野鸟一起》 (1978)、柳田国男的 《山之人生》 (1925)等;第三,以水俣病等为题材,描写与自然公害进行斗争的作品。如石牟礼道子的 ‘苦海净土'三部曲、有吉佐和子的 《复合污染》 (1989) 等。”[11]有学者认为 “原爆文学” (书写原子弹爆炸的经历体验的文学作品)也是日本现代生态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代表作家作品有:原民喜的 《夏之花》三部曲 (1947)、大江健三郎的 《广岛札记》 (1965)、井伏鳟二的 《黑雨》(1966)等。日本生态文学作品无论是描写自然风物、讴歌赞美自然,还是批判环境污染、抨击战争伤害,它们的最终目的都是呼吁人们建立起和自然的和谐关系、维护世界和平的正确意识。
日本人自古便亲近自然,敬畏自然,因深受自然的馈赠,对自然感恩至甚,近乎是顺从于自然。故而古代日本文学的 “生态”特质多是以千姿百态的自然风物为主题,描写自然、歌颂自然或以物表达人的情感心绪。贤治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切的责任感,先觉地意识到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均衡发展。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造成了严重的生态危机,这才催生了展现生态灾难、渴望善待自然的文学作品。美国海洋生物学家雷切尔·卡森于1962年创作的小说 《寂静的春天》因为揭示了杀虫剂对生物包括人类的危害,引发了美国乃至全世界的环境保护事业,标志着生态文学的产生。仅从时间上来看,贤治的生态文学作品和生态意识明显超前于时代。
“宫泽贤治并没有使用 ‘生态'这一术语,即使如此,他仍然是一位伟大的生态诗人”[12]。生态学一直是贤治创造其世界观和创造作品的中心。
1924年,贤治生前出版的唯一一部童话集《要求繁多的饭店》[13]面世,里面共收录了9篇童话:《橡子与山猫》 《狼山、笊篱山和盗贼山的故事》《要求繁多的饭店》《乌鸦的北斗七星》《水仙月的四日》《山妖的四月》《橡林之夜》《月夜下的电线杆》 《鹿舞起源》。全9篇中,除了 《山妖的四月》和 《月夜下的电线杆》,其他7篇皆是以森林或周边原野为背景展开的故事。
贤治的童话大多以动植物为主人公,自然万物平等共生的生态思想表现得非常明显。大自然为一体之物,山川岩土等风物,草木花鸟等各种动植物,风霜雨雪雷电等自然现象皆可入其笔,成为和人一样的主角构成童话。万物皆主角的拟人手法正是源于贤治对自然深沉的爱,籍此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应该是:人与自然共存共生,天人合一。
《橡子与山猫》讲的是一郎应山猫大人的求助,跋山涉水来帮忙审辨一场难缠的官司,原来是一群橡子们在争 “最伟大的橡子”之称号。
《橡林之夜》中橡树们的好朋友画匠,用心良苦地带清作来橡林观看橡树们的歌唱比赛,目的是为了调和清作与橡树们的矛盾。橡树们对掠夺树木却不能知恩图报的清作予以嘲笑、责骂,但是,认为孝敬了山主便可以对橡树们为所欲为的清作毫不让步,以狠狠的威胁回击橡树们。蔑视他者生命的清作和诉求感恩的橡树们的矛盾进一步加剧。贤治借此影射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正是人类对自然的侵略加剧了双方的对立和不可调和性。
《鹿舞起源》讲述了一个人类与动物交流的故事。嘉十不打扰时可以欣赏到激昂美丽的鹿之舞蹈,突然介入,鹿群荒落而逃,舞蹈不复再现。作品以此告诫人类:在生态审美中,不干扰才是人类对自然万物自由存在的最大尊重和敬畏。
《水仙月的四日》是一篇描写暴风雪的美文,主角是天上的雪婆子、雪童子、雪狼和地上的小孩。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对雪的描写出神入化,堪称经典。雪婆子和雪童子的行为分别代表着自然的威严残酷和对人类的温柔关爱,体现了自然的两面性。
《乌鸦的北斗七星》是一个关于原野上的战争故事。乌鸦总指挥备受战争摧残的身体、乌鸦大尉未婚妻的噩梦、对敌人山乌鸦尸体的厚葬,皆表达了对战争的否定。乌鸦大尉的祈祷代表着所有战士们对和平世界的渴望。贤治通过对战争的批判,进一步指出:天人合一,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更是人与人的和谐相处。可以看出贤治的目光不仅仅投向人与外部自然世界的关系,而且还着重聚焦人类社会内部问题。
在童话 《要求繁多的饭店》中,两个英国士兵装扮的绅士来深林打猎,因迷路而无意间走进一家深山里的饭店,高兴地想着白吃一顿却差点反被山猫烹制成西餐吃掉,虽然最后得到解救,被吓皱的丑陋的脸却再也无法复原。对两个绅士的恐吓与惩罚是贤治对剥夺他者生命的行为的讽刺与批判。绅士所代表的文明人和山猫代表的大自然之间的交涉随着一道道门的依次出现而逐步展开,人类想要掠夺自然物并施加规则进行改造,山猫企图设计绅士成为盘中餐就是自然对人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最能体现贤治生态意识的作品非 《狼山、笊篱山和盗贼山的故事》莫属。故事围绕三座二、三百米高的小山展开,讲述的是作为反自然存在的人类支配以狼、山男和有双黑手的高大男人为代表的异质的存在的过程。所谓异质的存在即是自然诸相,也就是自然本身。
童话中人类与自然的关系随着人类生产力的增强不断变化。第一阶段:人类因为享受自然给予的恩惠,敬畏自然、顺从自然。第二阶段:人类改造自然,向自然索取得更多,且对自然毫无主动性的回报。第三阶段:代表着自然的山林连续通过恶作剧的形式向人类提出警告,人类被动地表示感恩。人类与自然的这番对话交涉应引起当代人的深思。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在于:正确认识到自然万物平等共生,没有征服与被征服。
贤治敏锐地察觉到人类对生态失衡严重性的认识极其不足,其思想具有时代前瞻性。万物平等共生、天人合一即是他为解决人类活动导致的生态失衡问题提出的药方。
贤治的生态平衡思想的形成除了其他宫泽文学研究所指出的法华信仰和个人生活体验的影响之外,更跟当时严峻的社会生态环境密切相关。
19世纪中叶明治维新后,日本走上工业化的道路,经济得到高速发展的同时,自然环境日益恶化。各种环境污染事件频发,造成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民众深受其苦。发生在贤治生活时期的重大环境污染事件,最著名的是始于1890年的足尾铜矿事件:随着足尾铜矿的发展,因燃料的需求加大导致滥伐森林,加上冶炼产生的各种有毒废弃物,使矿山附近和发源于足尾山区的渡良濑川及其流域的生态平衡遭到极大的破坏。树木枯死、山洪频发、河流污染、田地荒废,河流两岸被害农民发起了矿毒反抗运动。政府的不作为和资本家的敷衍促使矛盾激化。1900年2月,受害农民组织了一次更大规模的请愿,要求 “政府下令停止采矿;延长免租年限;认真履行宪法,保证国民生命安全;改修疏浚河道;国库出资补助町村费用。”[14]在与政府交涉过程中,请愿者同警察发生冲突,受到镇压,连参与的许多知名人士也被政府逮捕,造成极大的社会影响。1901年议员田中正造终于直接上告于天皇,全国舆论沸腾,影响进一步扩大。1903年政府虽然被迫发布消除矿毒的命令,但矿毒问题并未彻底解决,遗毒尚存,污染现象常有发生,人民仍受毒害。
震惊列岛的足尾铜矿事件作为日本历史上最严重的公害事件之一,堪称日本自然公害的源头。它和随后的爱媛别子铜山事件 (1900年)、日立铜山事件 (1910年)、小坂铜山事件皆是20世纪40年代以前著名的矿毒、烟尘污染事件。其中足尾铜矿位于栃木县,与日立铜山所在的茨城县,皆位于本州岛关东地区的东北部。而小坂铜山位于本州岛东北地区秋田县,与贤治出生地岩手县接壤。就文学地理学来说,地理感知,对于作家的创作具有重要的意义,因地理感知生成的地理记忆,最后往往成为作家创造的来源。这些恶劣的环境污染事件对生活在临近地区的贤治的文学创造是绝对有影响的。
每一个地方作家都以地域的独特性来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其生活的特定地理环境对日后的创作有着深远影响。贤治也不例外。著名诗歌评论家金关寿夫称贤治为 “日本最伟大的农村诗人”[12],这恰好证明贤治成功建立起了一个限于日本东北部乡村的地域感,可以说贤治对该地区的生态把握非常深刻。
贤治自1896年出生以来,除却旅居东京的极短时间,一直生活在日本东北地区岩手县。岩手县多丘陵地带,山区多小森林。据宫泽贤治年谱所记:1896(明治29)年,日本发生三陆大海啸,大洪水,陆羽大地震,秋天暴雨频发。1902(明治35)年,东北地区农作物严重歉收,直接导致1903(明治36)年的东北大饥荒。1905(明治38)年,东北地方又是大荒年。1918(大正7)年,8月美国骚动,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923(大正12)年9月,关东大地震。1929(昭和4)年,世界经济危机开始。1931(昭和6)年,农作物严重歉收;9月满洲事变爆发。[15]贤治所在时期的日本,战争频发,经济动荡,自然灾害不断,政府横征暴敛,人民惨遭剥削压榨。他居住的东北地区土壤贫瘠,更是常年受到暴风雨、冷冻等天灾的侵袭,农民生活困苦,食不果腹,甚至啃树皮、吃草根,卖儿卖女的更是到处可见。
岩手县突出的地理风貌在贤治作品中多有体现,战争冲突、自然天灾、掠夺剥削现象等也皆有各种描写刻画。
贤治以生态学为中心创造童话,平等共生、天人合一的生态平衡思想区别于日本自古以来的自然书写,其生态意识超越了时代。人类的命运与自然命运息息相关,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一旦被打破,就会引发严重的生态危机和环境灾难。当今,全球范围内生态环境持续恶化,解读贤治童话中的生态启示有着至关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