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力
(南宁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晨报》副刊①是五四时期的四大副刊之一,它对五四新文学的襄助之功被文史学家赞誉为 “新文学运动在北方的堡垒”[1]。作为研究系机关刊物的 《晨报》及其副刊为何率先襄赞五四新文学运动非常值得深究。学者多着眼于作为副刊主编的李大钊、孙伏园的个人编辑才能,如樊亚平的 《一个新式副刊的诞生—— 〈晨报〉副刊研究之一》、张涛甫的 《孙伏园时期的 “晨报副刊”》等,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如果不是 《晨报》所有者、主持者理性宽容的办报方针,李大钊和孙伏园的发挥空间可能会受限很多。《晨报》加大对 “学术版”、《晨报副镌》的重视,在内部除受到 《晨报》高层管理者如总编辑蒲伯英的积极影响外,梁启超对它的深刻影响亦不容忽视。作为研究系实至名归的行动与精神的领袖,梁启超的文化追求特别是文学观念与政治主张或显或隐地成为 《晨报》的重要精神旗帜,引领 《晨报》的发展基调与前进方向。这种引领作用不仅体现在 《晨报》上,亦体现在《晨报》 “学术版”、 《晨报副镌》、 《晨报副刊》中。《晨报》副刊后来的发展实践与历史成绩证明,它与梁启超开启民智的报刊思想与新民救国的文学观念深度契合。
梁启超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与报刊宣传如影随形。从早年协办 《万国公报》 《时务报》,到中年创刊 《清议报》 《新民丛报》,再到晚年主持 《庸言》、支持 《晨报》,他参与和主创、主编的报纸杂志有十多种,在国内外新闻舆论界与思想文化界有着广泛的影响,成为言论界独一无二的骄子。梁启超一生非常注重开启民智,形成了 “办报→设会→合群→开风气→立宪政治”的救国思路。他的最终目的是富国强兵,同时实现人生抱负。正是从这种认识出发,梁启超特别重视报刊舆论宣传的重要作用,并把它当作政治实践最为有力的辅佐与手段。他认为报刊是社会与个人相互联系的重要媒介,报刊舆论不仅起到 “睿牖民智、熏陶民德、发扬民力”的重要作用,而且还能集结优秀知识分子,成为组织政党政治的重要助力。从源头上梳理梁启超 “开民智、办报刊、实现立宪政治”三位一体的救国策略,对于人们理解 《晨报》副刊倡导五四新文学的深层原因与独特目的会有更清晰的认识,即 《晨报》副刊对于新文学的襄助之功始终不能脱离以梁启超为核心的研究系知识分子的文化主张与政治构想。
与此同时,梁启超的文学观念特别是他的小说观念,亦是 《晨报》副刊提倡五四新文学动因的深刻思想渊源。清末民初,梁启超认为小说不应该仅是文人雅士逞才炫技的文字游戏、世俗人等消闲娱乐的平庸材料,它更应该是传播新知、塑造新民、创造新国家的有力工具。他极力实现小说发展方向由 “消遣营利”到 “新民救国”的根本转换。因此,“新民救国”的实用主义色彩成为梁启超小说观念及文学观念的基本底色。在梁启超的救国思路与政治框架内,小说因具有浅显易懂及社会普遍性的特质而被适时纳入合理利用的考量视野。梁启超的小说观念是 “道德为体,救国为用”的 “文学救国论”的典型体现,它继承传统小说的教化功能,开启了日后如汉学家夏志清所说 “五四”时期作家开创的 “感时忧国”[2]的中国现代小说主流传统的先声。
无论是梁启超开启民智的报刊思想,还是新民救国的文学观念,它们始终都是为梁启超等人的政治追求所服务,实用主义成为它们共同的底色。包括梁启超在内的研究系骨干分子始终或强或弱地抱有现实政治的意图,这种想法促使他们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试图与胡适、李大钊等新派知识分子进行暂时的 “合作”。 《晨报》副刊也在他们短暂的“携手”中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崭新面貌。理解了梁启超的报刊思想和文学观念,就为全面理解 《晨报》副刊提倡五四新文学的内部动因提供了一把精神的钥匙。
作为孙伏园主编时期 《晨报》副刊最重要的撰稿者与支持者之一,周作人对于梁启超与文学革命运动的关系曾评论道: “当时他所主编的刊物,先后有 《时务报》, 《新民丛报》, 《清议报》和《新小说》等,在那时的影响都很大……他以改革政治、改革社会为目的,而影响所及,也给予文学革命运动以很大的助力。”[3]五四时期梁启超 “给予文学革命运动很大助力”的具体表现就真切地体现在 《晨报》副刊上。
1918年12月1日 《晨钟报》改组后重新发刊,易名 《晨报》。 《晨报》 “学术版”与 《晨钟报》“学术栏”开始并没有太大差别,仍然刊载的是旧式文人的旧体诗词、戏曲、笔记与一些格调不高的著译小说。1919年2月李大钊担任 “学术版”主编后,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为五四新文学的提倡与传播开辟道路。《晨报》 “学术版”、《晨报副镌》后经孙伏园的努力建构,为新文学的发展与繁荣作出巨大贡献。《晨报》副刊在李、孙的携手中体现出思想学术性与文学艺术性、历史责任与个人趣味取舍渐变的转化过程。但是,无论是李大钊时期浓重的思想学术性特色,还是孙伏园时期文艺与学理的努力平衡,除了个人趣味的显在影响外,我们都能够或明或暗地看到 《晨报》副刊深受梁启超报刊思想与文学观念影响的痕迹。《晨报》及其副刊各个时期的发刊词与主要启事、声明为寻觅这种影响与事实提供了清晰而强有力的脉络与线索。
1916年8月15日,李大钊在为 《晨钟报》撰写的发刊词 《〈晨钟〉之使命——青春中华之创造》中就以慷慨激昂的笔调召唤:“吾侪振此 ‘晨钟',期与我慷慨悲壮之青年……索我理想之中华,青春之中华。”[4]透过这种要求青年觉醒、振兴中华的豪情壮志,可以看到梁启超的熟悉身影与热切期待。它与梁启超1915年看到诲淫诲盗的现代通俗小说充斥书肆坊贾、浸淫举国青年子弟,不由哀叹中国即将陆沉如出一辙。李大钊的理论出发点即新国家、新文明的希望在于青年,青年的急务是自我的觉醒与抗争,而新文艺即触发青年觉醒的先声与灯火。 《晨钟报》要扮演 “哲人”、 “先声”的角色,在民初文坛 “执鞭呐喊”。
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李大钊出任《晨钟报》编辑主任是应进步党-研究系另一重要人物汤化龙的邀请,他与进步党特别是汤化龙的个人关系相当深厚。而进步党-研究系是推崇梁启超为精神领袖,梁启超及进步党-研究系的政治抱负与现实要求,自然而然成为李大钊论述的参考框架。只有在两者交集的最大范畴内,李大钊舆论引导的政治理想才能实现。启蒙青年的自觉、创造新生的中华即他们当时的共同目标与夙愿。只不过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 《晨钟报》更希望通过引导舆论聚拢更多有识之士,能够在政治舞台的角逐中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效。而这又是李大钊所始料不及,它为日后李大钊因意见分歧而出走埋下伏笔。第二,文艺与报刊的结盟是实现启蒙救国的重要利器,成为他们的深刻共识。早在日本时期李大钊就是 《甲寅》杂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通过报刊传播作为思想启蒙先声的文艺,达到开启民智特别是唤起知识青年的觉醒,从根本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现实困境成为李大钊的必然选择。同时,它也是梁启超及进步党-研究系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把文化权力与文化资源转换成具体的文化实践活动、实现政治理想的最有效途径。第三,李大钊激越、深刻的文风在一定程度与梁启超汪洋恣肆的文风具有某种相似性。《〈晨钟〉之使命》等文章虽然也诉诸理性,但感情充沛,这与梁启超 “笔锋常带感情”的文风特色可谓是前后呼应。
1918年底梁启超撰写的 《晨报》发刊词首先表示自己的无奈:“居吾国今日政象模糊、权要纵横之下,而立新闻事业,实可谓至极无聊,而不堪之甚者矣。”[5]《晨钟报》因揭发段祺瑞政府与日本签订卖国条约而被查封,使梁启超对 “于政界为替史,于民众为木铎”的新闻职责的坚持已经有所顾忌与动摇,要选择 “力避权要之忌,置大事于不论不议,而专以娱乐诙谐之谈,博众欢而卖文字”的办刊方向。梁启超及 《晨报》对于报刊基本职责与功能作用有着明确认识,只是迫于时局艰危,不得不适当收敛 “高瞻之瞩,危言谠论”的新闻本能,暂时把更多精力投放在 “博众欢而卖文字”上。但他们对于社会政治、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关注却是始终如一,“此义不普及于我国,吾党弗措也”的党派雄心与政治目的也一直未变。正是梁启超及 《晨报》的无奈 “转向”,才为李大钊将五四新文学的已有实绩成功引入 《晨报》副刊,并将其逐渐经营为传播与实验新文学的重要园地制造了契机。
孙伏园于1920年7月担任 《晨报》副刊的主编。他与李大钊的编辑风格与经营思路存在较大差异。李大钊更多强调报纸副刊的政治性、思想性、文化性与社会批判性,学理色彩非常浓厚。他试图通过对新知识、新思想、新观念的介绍与传播达到启蒙民众的目的与效果,具有很强的精英化取向与济世色彩,五四新文学的引入不过是初步的尝试。初出茅庐、学养尚浅的孙伏园则希望淡化高深枯燥的学理讨论,增加副刊的趣味成分,加大文学艺术的比重,寻求学理与趣味之间的平衡。
孙伏园主编 《晨报》副刊时,并没有全面系统代表其文艺思想与编辑思想的文章发表,反倒是1924年12月5日 《京报副刊》创刊时发表的 《理想中的日报附张》,可以看作他编辑思想的理论概括与实践总结。文章开篇批评今日中国日报附张普遍存在的弊端—— “无线电的两极端”。其中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 “大半自然由于读者缺少常识”; 第二, “与日常生活的关系甚少”。[6]这两点的主要思想即中国现今的很多读者缺乏必要的常识,民智未开,“最劣等的滑稽”和 “与日常生活关系甚少”的高深思想学问,并不是今日的日报附张急需,于是他急切呼唤 “理想中的日报附张”的出现。这种前提假设与梁启超20多年前对于民智未开的判断与报刊的社会期望相比,并没有太大的突破。他们都是认定中国社会的多数民众需要有“一二哲人”实行开蒙去蔽的思想解放运动,都是潜在地把自己设想成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
要想出现 “理想中的日报附张”,首先就得回答 “什么是今日中国对于日报附张的需要”。孙伏园的论述出发点是 “大战终了以后……须得另寻新知识,作我们生活的指导”。重新寻求 “生活指导”的理论前提与梁启超1920年欧游回国后 《欧游心影录》等文章表达的核心思想毫无二致。当时梁启超敏就锐地认识到为避免重蹈西方社会的发展覆辙,必须大力推进个人人格的觉醒与精神解放,实现中国国民性的彻底改造。只有这样才能取得全民政治或阶级政治的最终胜利,建设崭新的社会与国家。这些发现同时也是以梁启超为核心的研究系知识分子群体在五四前后最为着力的政治与舆论方向之一。同时期主持 《晨报》副刊、 《京报副刊》编务的孙伏园,其观察世界的视角受梁启超及研究系思想的影响在所难免。
孙伏园 “理想中的日报附张”即把日报附张“供给人以娱乐”的正当作用更加突出与彰显,既是一定程度对于以往专以游戏消遣为主要目的的消闲小报的回归,又对这种回归在更高层次上进行审慎的扬弃与修正。他提供的基本都是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后的优秀知识分子出产的严肃中正的精神食粮。他使用的具体手段是以自由宽容、兼收并蓄的思想为底色,在适当照顾 “以平易有趣之笔表达”艰深学术思想的前提下,把文学艺术与短评、杂感升格为日报附张的主要部分。他的思想基点即 “为人生”, “我们决不能够在生人面前天天登载些否定人生的”[7]学术与文艺。孙伏园还尽量避免短评、杂感等与读者引出的无谓争端。这些编辑思想与编辑方针,只要我们回看梁启超的 《晨报》发刊词,就能够在其中寻觅到他们传承与延续的明显踪迹。只不过梁启超的 “无奈选择”是出于1918年的“恶岁”、 “恶政治”所迫,而孙伏园则是在相对“恶岁”更加宽松的政治环境与社会舆论氛围里,有意识、有目、有步骤的营构自己 “理想中的日报附张”。但是他们对于报刊的基本功能与社会作用、对于文艺效用的清醒认识,在根本层面却取得某种程度的相通共识。
孙伏园在1923年10月4日的 《晨报副镌》发表 《编余闲话》说:“投稿者不知本刊宗旨,任意撰述本刊不能收受之稿件,更是大不经济。……言论方面,有几位先生每誉本刊为公开的言论机关,这实在大谬不然。”这可说是 “场内人”的自我表白。《晨报》副刊并未有成文的 “本刊宗旨”正式公布,1921年10月7日发布的 《〈晨报副镌〉出刊启事》除了可以看出加重 “有趣味可以导娱乐又可以餍智欲的材料”的趋势与方向转换外,并没有宣布任何与 “本刊宗旨”有关的信息,它更像是一个商业性质的广告,而不是发刊宣言。那么,他说的 “本刊宗旨”就更多地指向 《晨报》的宗旨。它的背后即以梁启超为核心的研究系知识分子的文化追求与政治理想。这从反面证明,孙伏园的重大编辑成就完全是在梁启超、研究系与 《晨报》、总编辑蒲伯英等人的强大规约渗透之下,尽他个人最大的融通捭阖才最终取得的。
正是把 《晨报》副刊重置于以梁启超为核心的研究系知识分子的报刊思想与文学观念的参照框架之内,我们才能够理解李大钊在担任20多天的《晨钟报》编辑主任之后,因为办刊理念、文化追求与政治抱负的截然不同,不得不以失望的心情离开 《晨钟报》。2年多后当他再次进入 《晨报》改革 “学术版”,却是因为梁启超与研究系集体失势受挫,不得不 “置大事于不论不议,而专以娱乐诙谐之谈,博众欢而卖文字”以求 “幸存不仆”,为他提供转战的历史契机。而1924年10月孙伏园的愤然辞职,表面上看是因为鲁迅的讽刺诗 《我的失恋》被代理总编辑刘勉己以 “说不出”的理由抽掉,而背后却有着更加复杂的现实原因——研究系越来越失去其进步色彩而更加地与反动势力同流合污。创刊之初就已经言不由衷、畏首畏尾的 《晨报》在严峻的时局背景挤压之下,孙伏园 《晨报》副刊主编 “瓷饭碗”被打破,就显示出它的必然性。《我的失恋》只是碰巧成为导火索。梁启超的得意门生徐志摩主持 《晨报副刊》后, 《晨报副刊》近乎完全褪色, “苏俄仇友”论战、“闲话之争”、《攻周专号》(攻击鲁迅、周作人兄弟)等做法与实践使我们可以更加地确信,《晨报》副刊至始至终并未脱离以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与 《晨报》的实际控制,只是这种控制有时紧密有时相对松散罢了。
探讨 《晨报》副刊与私淑精神领袖梁启超的相互关系,并不是要否认李大钊与孙伏园的个人努力与重大贡献,它只会有助于人们更加全面、客观地认识 《晨报》副刊各个时期的编辑特色与历史贡献得以产生的重要根由,为那些可能因为过度强调 《晨报》副刊的相对独立性而有意无意忽视客观存在、不可分割的历史整体性的分析框架提供另一种认识参照。事实上,正是在研究系及 《晨报》总体的限制规约框架下、在李大钊、孙伏园与研究系、《晨报》主事者最大公约数的交集范围内,身为主编的李大钊与孙伏园才能够充分发挥最大限度的自主独立性,使得 《晨报》副刊兼容并包、名家云集、佳作迭出、新人涌现,迎来它的 “黄金时期”,才能把 《晨报》副刊最终建设成 “新文学运动在北方的堡垒”。
注释:
①本文 “《晨报》副刊”,特指1918年12月1日至1928年6月的历史时期。在李大钊、孙伏园、徐志摩各自主编时期,分别使用 《晨报》 “学术版”、 《晨报副镌》、《晨报副刊》等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