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东
唐子颖
中华文明历史悠久,最近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良渚古城遗址再次实证了在5000年前钱塘江及太湖流域的中华早期高度文明。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的国土上更新换代了无数人为改造自然的痕迹,而同一片土地根据不同时期的需要,使用功能一直在变化。“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传统文化中对于以前不好的东西,往往喜欢推倒重来。过去一些年的快速建设对于许多历史痕迹会毫不留情地抹掉,对于没有被列入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历史遗迹就不会有相应的保护措施。刚刚接触到汤山矿坑公园时,虽然在现场的规划师和甲方都觉得采石坑残留崖壁非常壮观,但总体而言是山体的“伤口”,应该修复并融入周围山体变成绿色,需要“掩盖”过去的错误。
事实上,就算是“错误”,也有它的作用,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人类对自然的干预,无论是“无心”还是“好意”,都需慎重考虑其意义和价值。
汤山矿坑公园距离南京约一小时车程,位于汤山国家旅游度假区内汤山山体南侧。在东南大学对汤山温泉小镇的新规划中,这里将成为吸引未来旅游度假人群的目的地之一。
从几公里外的道路上清晰可见的几个废弃的采石宕口,曾是汤山最大的废弃矿坑龙泉采石场(图1-1)。项目的初衷是如何让这几个赫赫然的宕口复绿,并为未来的旅游休闲活动提供场所。宕口远看伤痕累累,走近却气势恢宏——植物已经悄然地从破碎的石缝中慢慢长出,与冷峻的石壁搭配成漂亮的肌理;巨大的采石场的尺度让人觉得不可触、不可及,但是走近看,其工业机械与自然之间的博弈留下的痕迹却让人热血沸腾(图1-2)。采石场本身对山体造成破坏,形成了4个互不相连的宕口。除此之外,废弃的碎石渣被随意丢弃,形成一系列的堆场(图2),破坏了原有的植被及水文,造成场地低点几个池塘水质污染(图3)。
工业废弃地改造项目在国内外已有许多成功案例,从西雅图的煤气站公园,到德国的杜伊斯堡景观公园,从中山的造船厂公园到上海的辰山植物园矿坑花园,每个项目都有特殊的场地条件。通过对场地潜力的充分挖掘,设计师将这些特殊的或负面的自然资源转化成项目特点。张唐景观与南京同道建筑和东南大学的老师,同项目甲方多次对项目现场进行踏勘,共同协商设计,探讨如何将这块场地的潜力发掘出来。
图1 龙泉采石场Fig.1 Longquan quarry
图2 场地碎石堆场Fig.2 Gravel remains
图3 场地池塘Fig.3 Existing pond
汤山以温泉著名已有1500年历史。千年前,汤山温泉就曾于南朝萧梁时期封为皇家的御用温泉,自南朝以来,历代达官显宦,文人雅士来此游览沐浴,南北朝萧梁时期被皇帝封为“圣泉”[1]。在近年的发展中,汤山逐渐成为融休闲度假、商区会议、创意研发、展览文创、养老居住和养生服务等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性城镇。虽然片区内已有一定量的公园绿地,但大多以传统游览步道为主,基本无功能性配套服务。基于未来城镇的综合功能需求的判断,我们认为矿坑公园需要有更多的参与式、开放型多功能空间场所,为社区提供更多户外活动的可能性。
近年来国内的矿坑或采石坑恢复改造利用的案例已有不少。朱育帆设计的上海辰山植物园内的矿坑花园通过栈道将游人引导入矿坑底部从不同角度体验场地的独特性[2];王向荣、林箐完成的南宁采石场花园对原有7个废弃的采石坑进行分析,根据其特征分别赋予不同的景观体验[3];世茂集团在上海的深坑酒店利用原有超过80m深的采矿坑,建成下沉式酒店,提供了沉浸式体验,是对矿坑进行利用的另外一种思路。同样是“矿坑”,但却由于原有开采方式、再次利用的目标,以及地质状况的不同有着巨大的差异。成功的设计需要基于对场地条件和使用需求两方面的深刻了解和全面分析,并最终将二者恰当地衔接起来。
2017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在全国开展“城市双修”试点,对生态破坏地进行生态修复和城市修补[4],旨在治理城市病,改善环境质量,补齐城市短板,南京是首批19个试点的城市之一。在南京,城市修补主要在老城开展空间修复和功能补充,通过美化街巷、补齐生活配套短板,让城市更宜居;生态修复主要分山体生态修复、水体综合治理和工业污染地(棕地)整治。政策往往在执行的过程中趋向在城市修补方面,而忽视环境健康,郊野的生态修复缺乏人文关怀。汤山矿坑公园作为汤山“城市双修”的试点项目,定位于将生态修复和城市修补融为一体,既对已经破坏的生态和水文进行整治恢复,又融入符合现代城市生活需要的功能,是一个将人与自然关系协调发展的试验性案例。
景观设计通过梳理现场地形和水文,在被破坏的自然碎片基础上形成丰富的景观体验。根据场地地貌植被和生态条件设计布局道路、建筑以及各个功能性场地:1)4个主要的采石宕口被营造为4种不同景观功能的特色场所,从东向西分别为温泉酒店、攒子瀑、天空走廊、伴山营地/大型矿坑音乐会场;2)2个大型废弃石渣堆场被改造成阡陌花海和矿野拾趣乐园;3)原有池塘的水质通过生态策略改善,增加生态湿地和游览步道,使水体成为可参与性景观——三叠湖,成为进入矿坑主场的前奏;4)在原有废弃构筑物或场地上布置了游客服务中心、餐厅茶室和博物馆等配套服务设施(图4)。
原有山体上的多个采石坑,互相独立并不相通。现场踏勘时,发现在现有的山脊基础上,很难建立矿坑之间的相互联系(图5)。而这个独特的条件允许各个采石坑可以有不同的功能定位:最东侧的宕口深而隐蔽被设计成静谧休闲的温泉酒店附属设施;最西侧的开阔宽广,被用作音乐节露营房车等热闹的公共开放场所;东西两侧2个功能场所和公园主体部分有分有合,便于分别管理运营;中间的2个宕口成为公园游览的体验区。经过地质专家综合评估,采石破坏的山体岩壁由于其特殊的地质特征,即使经过加固,也不能完全排除未来崩塌和落石等安全隐患。因此,对景观步道路线和方式进行了多种可能性研究,步道根据步行时间、难易程度,综合安全、造价、体验和生态等多个因素做出不同选择(图6)。
图4 总平面图Fig.4 Master plan
图5 采石坑鸟瞰Fig.5 Aerial view of the pits
图6 景观步道Fig.6 Pit trail
图7 三叠湖Fig.7 Three Drops Lake
游人进入公园后先到由自然汇水而成的湿地湖泊区三叠湖(图7),然后沿坡道到达湿地花涧(图8)及阡陌花海草甸(图9)。通过一个“时光隧道” 进入第一个宕口“攒子瀑”的底部,拾阶而上体验曾经的采石场粗犷陡峭的岩壁,几经转折到达一个可以远眺公园全景的平台(图10-1),这里是旧有采石场堆放废弃石渣形成的一个相对平坦的场地(图10-2)。之后,通过栈道“天空走廊”(图11)进入相邻的另一个宕口,沿侧壁逐渐下到坑底,从坑里出来到达矿野拾趣乐园(图12)。
矿野拾趣乐园原为采石场堆放废弃石渣的地方,原有植被和水文已被完全破坏。根据现场条件,在恢复水文生态加固山坡基础上,将攀爬、滑梯、秋千滑索、蹦床等活动设施组合在一起,形成矿坑特色的无动力游憩乐园(图13)。出于保障游客安全的考虑,该片区可以单独管理、维护和运营。矿野拾趣乐园一侧布置自然博物馆(在建),为乐园提供配套餐饮服务。
具体设计过程中除了功能布局、生态梳理,尺度与材料是景观呈现的最终载体。当我们讨论景观美学,说好看或不好看时,往往就是在讨论设计的尺度和比例问题。
在现场40hm2的场地里,设计师需要理解150m海拔高度的山体对场地的控制,650m长的开放坡地(open field)给人视觉上和行走中的不同体验,并根据设计需要娴熟地收放场地的延续性。例如“阡陌花海”不仅长150m,还消化了30m高差;但由于其视平线尽端以山体为终结,其尺度在视觉上不如走起来感觉大。“之”字形的路径是对坡地地形的重塑,对原有破碎的水文的重组,也是将人逐步引导进入场地,帮助人理解尺度的手段。
第一次的现场踏勘中,设计师被矿坑山体特殊的地质地理面貌吸引,沿着宕口之间狭窄的脊线攀上了山顶。这里原本应该是牧羊人曾经使用的一条羊肠小道(现场的其他山体部分的确还有山羊在放养),但是2个宕口紧紧挨在一起,可行走的空间所剩无几,更无法在如此薄弱的地方建立宕口之间的联系。但是难得的景观体验让人无法放弃这个攀爬、登高远眺的机会,特别是想象采矿时期以人工微小的力量对巨大山体造成的震撼影响力,所谓“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这些人类对抗自然的传说似乎在此变成了现实。我们用可以随气候变化的锈铁钢板搭建了一条攀爬步道(图14),帮助人移步异景地体验风雨对山石肌理的冲刷,时间对伤痕的修抚和改变,其转折和迂回方式主要契合了山体和坡度,对人形成视觉和空间上的吸引或压迫(图15)。
图8 湿地花涧Fig.8 Stepped wetland
入口处的水体曾经是个鱼塘。更以前,根据地理学上的推断,应该是场地的自然汇水范围。人工养殖鱼塘的功能废除后,再度恢复其生态功能,同时考虑如何让人介入。我们设计了三叠水坝,是对场地坡度的回应以及水体净化的需求;原有鱼塘式的大水面,既没有视觉引导性,也缺乏实际的尺度感,是“实际大看着小”的传统人造水体景观的误区。通过研究不同的视角,在中间加入视觉屏障,对水岸边界略作调整,让水面空间显得绵长而有递进。水岸边界处理考虑了材料的耐久及公共设施的舒适度,有的在芦苇中穿行,也有的设置有开敞的座椅(图16)。
无动力乐园里面的活动设施,无一不是符合该场地不同寻常的尺度。例如场地中的巨型圆形跳网,我们希望人们在里面上下跳跃时,可以感受到周围的山野荒林。在足够大、足够平、有一定高度的场地中,天空可以形成对人的笼罩(体验所谓的“穹庐”)。这种不同寻常的空间体验,往往成为让人愉悦放松的场所(图17)。而这种定制加工式的设计,用Laurie Olin的说法,是结合了背景与场地的敏感处,为更加突出强调现场特征而创造的场所感受(The custom design of furnishings,when combined with sensitivity to context and local conditions,can contribute significantly to community identity and a "sense of place"[5])。
矿坑公园初期设计阶段相对比较顺利,但当进行到具体施工图和建设阶段后,具体的问题层出不穷。从地勘环评到崖壁加固,到植被保护、地形土方塑造、材料及工艺选择等,许多设计和建造的关键点,作为设计方经常没有足够的话语权,这其实也是正常的,问题是我们在没有决策权的情况下,怎样才能将设计引导向更好的方向。
图9 阡陌花海草甸Fig.9 Meadow field
图10 山顶平台Fig.10 Viewing platform on mountain peak
图11 “天空走廊”Fig.11 Sky corridor
图12 矿野拾趣乐园Fig.12 Quarry playground
图13 乐园鸟瞰Fig.13 Aerial view of the playground
图14 攀爬步道Fig.14 The climbing trail
在过去的一些年,我们根据实践情况总结出了一些能够提高建成质量的方法。1)全过程设计,从概念到扩初施工图和现场管理均由同一团队负责,便于贯彻实现设计思想;2)动态调整,在设计的各个阶段,包括施工图阶段和施工期间,随时根据实际情况的需要对原有设计进行评估,并在必要的时候进行优化调整。由于许多项目在设计和实施过程中,很多原先不明确的情况会逐渐清晰,包括造价工期和管理运营。为了确保项目的质量,有必要根据新的情况进行必要的调整;3)设计建造一体化,对于一些重要元素,很难通过常规设计图纸传达给施工队进而达到设想的效果,必须在后期由设计师进行深化设计,甚至是多次和制作方一起实验才能确认最理想的状态。这3点在我们和常规开发商合作的项目里相对比较容易实现,但在和政府合作的项目中,由于现有法规和流程的限制,后2点实现起来有一定难度。难得的是通过甲乙双方的反复磨合、密切沟通,该项目的建造质量相对得到了保证。
植被设计的实施是和最初设计相差最远的部分。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工期滞后和配合旅游市场的开放计划变动,植物设计在实施过程中被调整简化:混合各种多年生草本的草甸花涧被简单地调整为草坪;多处混播草甸改为草坪;滨水湿地植物改为草坪;矿野拾趣乐园的观赏草换成草坪。另外,许多中层植物和乔木品种也被简化或取消。希望在后期的施工过程中,植物设计部分有可能得到改善和调整。
图15 临山平台Fig.15 Cliff viewing deck
图16 水岸边界Fig.16 Waterfront boundary
图17 圆形跳网Fig.17 The circular trampoline
矿坑公园是张唐景观目前完成(部分建成)的尺度最大的项目,总设计范围40hm2,由南京汤山温泉旅游管委会主导开发建设。刚接触到这个项目时心里非常忐忑。事务所成立以来,我们服务的主要客户是地产或私营投资方,极少参与政府公共项目,由于对其中的操作方法与流程不熟悉,让我们对最终的完成度没有把握。通过2年多时间的设计和建设,我们接触到了许多之前的项目里不会触及的东西,虽然项目目前还没有完全呈现,但使用者对已经开放部分的热情,让我们对未建成部分充满期待。
参与设计建造南京城市双修示范项目的矿坑公园,对于我们来说有很多启发意义,如各地的城市(郊野)公园在过去很多年都扮演着提升土地价值、促进房地产开发的作用,其短期目的性使用及后期运营维护令人担忧。南京汤山矿坑公园适当引入经营项目,包括矿坑温泉中心、音乐节、房车营地、儿童乐园、餐厅茶室和博物馆等,既能服务游客,又能为未来公园管理提供经费,保证了公园有质量的维护。这为未来城市(郊野)公园提供了一个长期的良性发展范式。公园建成部分开放后,吸引了众多周边市民,成为南京市周末和节假日家庭亲子户外活动的新型目的地。
自然山水一旦“伤筋动骨”再自我修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为介入简单地覆盖上一层土壤将其变绿是容易的,但其生态意义却非常让人质疑——人工植入的单一、外来的植物品种或难以适应当地条件不能存活,或侵入性太强将本地植物系统完全破坏,这是生态伦理上经常讨论的难题。另外,让采石破坏的崖壁人工变绿从技术上需要花费的代价非常大,大型混凝土锚固往往是工程上常见的方法,但其效果却难以预估。目前的方法是让人在安全的范围内对矿坑遗址有一定的介入,让大部分的崖壁进行自我修复。如果掩盖错误并不能让人类未来少犯类似的错误,不如让人看到这些破坏,重新思考定位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何尝不是一种环境教育?
项目概况
景观设计:上海张唐景观设计事务所
设计团队:张东、唐子颖、张卿、徐敏、陈逸帆、袁帅、杨玉鹏、刘昕、卞少豪
装置设计:张唐艺术工作室
设计团队:刘洪超、郑佳林、范炎杰、孙川
生态设计:张唐自然工作室
设计团队:王墨、徐敏
甲方:南京汤山温泉旅游度假区管委会
城市规划:东南大学、南京东南大学城市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南京同道建筑设计有限公司
项目摄影:张海
项目地址:南京市江宁区汤山街道美泉路与泉都大街交界处向西200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