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

2019-12-18 01:54
黄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宝儿姥姥妈妈

梅 钰

1

最先看到月牙儿的是周家爸爸。爸爸被众亲友轮番敬酒,显见得醉了,然醉得透彻清明,浑身舒泰,放眼看去,十几桌子近百号人,均醺醺的,有说,有笑,有哭,有闹,情知所有神态只应对每个人的内心,却更愿意相信他们都是为着同同。

同同被厦门大学录取的消息一传开,周家就被众人围了,请客请客,你儿子这么优秀,要请客。爸爸大手一挥:必须请客。定了最好的宴席师傅,在小区院里开了十五桌流水席,八荤八素,八凉八热,八盘八碗,用的都是特级食材、上等佐料。熟人闻讯赶来,送上薄礼,道上祝福,大快朵颐,不熟的人也混进来,嘻嘻哈哈吃喝。

同同,同同。众人喊,主角该登场了,他去哪了?爸爸一愣,忙起身招呼:别管他了,大家吃好喝好啊。同同打一开始就不同意摆这个庆功宴。他说上不上大学是我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有必要大张旗鼓吗?有必要大肆炫耀吗?爸你真俗,妈你真俗。

爸妈承认俗,还让父母陪着一起俗。六个人笑笑的,把心扎得稳稳的,承接各路客人的恭维贺喜,让由内心而发的喜悦从毛孔飞出去,在场面欢舞。舞着舞着,妈妈就有了离愁别绪,想到同同就要离开自己,到遥远的厦门去。从家到厦门1800公里,开车20小时,坐火车在北京倒车,或在西安倒车,不管怎么倒,都要28小时,飞行虽然只要三个半小时,机票却要1200元。妈妈悲伤不是因为距离远,机票贵,是同同的身体还没有离开,心却早已经离开了。

妈妈记得,同同从初一开始,就跟她有了距离,拒绝同睡一张床,也不肯有亲昵接触,有时她说妈妈爱你,他会翻白眼掉转头。有一次他抗议,妈你能不能别那么肉麻?还有一次,他说妈你真幼稚。

有个女儿就好了,妈妈想,同同走了,女儿还能陪着我。她叹了一口气,朝天望,一线月牙儿升到半空,影影绰绰有些物质飘在周围,是云,是棉絮,是柳叶儿,是桂花的花蕊,或者是自己那可怜的尚未成形的残梦。十年前,她看着从自己体内流出的那个胚胎,总觉他(她)是活的,他(她)说妈妈不要放弃我,我是你的宝儿。十年过去了,这个梦一直清晰。她被冰冷的钩子伸进下体,剪断、搅乱、牵扯、伸拉,生生拽出来,掼到一只白色瓷盘里,血淋淋的。她盯着他(她)看:再过五个月多好,人生可以有很多个月,可她只需要五个月,让她的宝儿成形,落地,呱呱哭出来。那时就没人敢对她的宝儿下手了,不管是谁。

不是她要放弃,是那个年代所有的妈妈都在放弃。甲头乡连续两年计划生育指标领先,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誓当计生工作三连冠,在全县三干会、经济工作会、计生会上连续表态发言,唾沫星子和誓言一起喷出来。爸爸是甲头乡副乡长,就分管全乡女人肚皮这档子事,剥夺宝儿的是爸爸的前程,他说你不做,让我怎么开展工作?当然,剥夺宝儿的也有妈妈的前程,单位领导的前程,领导说你生娃事小,咱单位被点名事大,我被撤职事大呀。那时,姥姥和奶奶一人捉住她一只冰冷的手,安慰她:不是你一个人,都流了。

月升得更高,也更细了,窄窄一弯,在他们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她回头看了一眼,桌子那头,爸爸的左边坐着爷爷,右边坐着姥爷。三个人都露出疲态,一言不发。一条山脉贯穿凤凰城南北,凤头朝北,凤尾向南,均翘翘的,凤身起伏。有些树干匀匀立着,风一过飒飒地响,飘飘地摇,把城吹得起了涟漪,便有几分亘古的凉意透进来。

席早已散尽了,他们还都没有动,等着同同。

同 同

逃离。不顾一切。

它第一次骚扰我是在十四岁,那天早晨我模模糊糊又清清楚楚地觉到下体膨胀,一种叫做成长的东西从脑海窜出来,我想放任它、纵容它、协助它、愉悦它,心惊胆战地伸出右手,从内裤松紧带插进去。我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动作有点笨拙,之后一整天都鼓鼓囊囊的,无精打采。

逃离。这家伙就这么跳出来。它鄙夷地望着我说:“你这个可怜虫,没有一小会儿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一丁点属于自己的自由。”它第一次发问的时候,我反驳:我的房间不是最大吗?房内设施不是最贵的吗?空调吹出来的风不是最高级的吗,待遇也不是最高的吗?不是独享六个人的宠爱吗?我是从小生活在六双眼睛里的透明人,六双眼睛里有广角摄像头,有远焦,还有显微镜,呼吸频率快了一次,温度低了一度,一根汗毛没竖起来,一只眼的眼屎颜色不对,像观察科学小白鼠,他们把我架在显微镜下,随时随地,无时无刻。有时我半夜醒来,会跟两只同样受到惊吓的眸子对视,它无辜地挪开,装作夜游一样走掉,等第二天你去对质,他(她)还要倒打一靶,认定是你丢了魂。有时我猛一拉开房门,会跟一颗脑袋不期而遇,它仓皇地移开,马上装作没事一样。有时我刚走出校门,就会迎头碰到六人中间的某一人或某两人,他们一定说是路过,死死挽住我,一路护送回家。十八年了,我在这六双眼睛里一丝不挂,赤条条的,一直是初生的样子。如果溺爱能有一万种形式,我享受的唯有更多,不会欠缺一点。这让我窒息。这就是我经受不住那家伙的诱惑,发誓逃离且再也不回来的原因。

卧龙山小区坐落于龙凤街正中,从地图上看,正在县城中心,因而繁盛。街道两侧和中心的绿化带内,大叶黄杨球郁郁葱葱,合欢树开得正盛,那花像一只只绒球,朝着四方探去。我想把自己藏在树叶中,藏在花蕊里,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然而,浩浩荡荡的目光在我身后跌跌撞撞,我想回头看看,又忍住了。六个人站成一排,或者两个两个手拉手肩并肩,或者三个三个聚在一起,悲凉地望着我渐行渐远,十二只眼睛以我为点形成或高或低的抛物线,不断投掷过来,偶尔落空了,就紧锣密鼓,重新开始。这画面本该有另一种心态:六个人欢喜我离开,欢喜我能开始自己的世界。这种欢喜曾飘浮在他们心里,让他们难以掩饰呼天抢地,甚至不惜冒着被举报的风险大办庆功宴。我阻止过,但谁能阻止得了他们想办一场宴席的欲望呢?

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呢?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再跟着我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们在哭,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淌成河。我怕我一挪步,就暴露犹疑,让他们以为我松口了,同意他们护送我去厦门,以为我的赌咒发誓是说着玩的。“我不喜欢让你们去,你们去,我就不去。”昨晚,最后一次家庭会议上我义正严辞。我真害怕他们蜂涌过来,提箱,拉手,摸头,像一惯做的那样,把我簇拥着走出山西,到福建,进厦大,蝗虫一样入侵我的宿舍,甚至举家迁到厦门,在学校旁边安居,架起六架高倍望远镜、六架光学显微镜、六架高清窃听器,继续侵占我。

从小区到公交车站点五百米,步行五分钟即到,可我等不及,伸手招一辆出租车。后视镜里六个孤独的身影越来越矮,越来越矮,被一个拐弯甩出视线。

我也想哭,忍了又忍,忍住了。想到六个人没心情吃饭,没心情上街,没心情看电视,患高血压的爷爷会忘记吃药,不住声地叹气,其他五个会跑过来安慰,但妈妈一定装不住,会先哭,传染所有人。

爸 爸

六年前,他们在我坚硬的内心埋下第一块霉斑。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我们从单元楼出来(你不要好奇我们七个人为什么住在卧龙山小区的同一个单元同一层楼的不同两套房内,甚至装修都一模一样,为示亲密和无差别对待,我老婆差点在中间打出一条通道来),我妈一眼看到个女婴,放在婴儿车里,圆嘟嘟,粉嘟嘟,胖乎乎,她把小手臂弯起来,将大拇指放在嘴里吸吮,一看到我们把手挪开,五根指头岔开,张嘴就笑。没长牙齿的口腔粉红粉红,鲜嫩,清新,如天籁般洁净。

我妈因为只生了我一个,一看到女孩就兴奋,总觉得是亲生的。亲近之前,她习惯复习功课,重温一把屎一把尿的艰辛,以此感动自己,崇高自己,然后才圣母玛丽亚一样,把女婴逗笑。

我妈将女婴的小手拉住,恰如其分地挑逗,让她嘎嘎大笑。可她妈妈没有停留,匆匆走了。

“我像人贩子?”她问完我爸,又挨个问我们五个人,边问边发愣。

这时同同高声说:“好可爱呀,妈妈也给我生个小妹妹吧。”

我老婆的脸一下子通红,好像这句话已经给她种了个婴儿,或种下婴儿的过程让她羞涩。她急速看了我一眼,看就看吧,还很委屈。让我一下想起十年前,是我混账,我鬼迷心窍,我把自己的女儿杀死了。

同同不知情,却更其深刻地揭示了我的罪恶:他连夜画了一幅画,八个人,有一个长了长长的辫子、红红的脸蛋,穿了粉红色的蕾丝连衣裙。八个人手拉手,向着太阳行走,五朵花争奇斗妍,上面写着:同同一家人。

画被贴在最显眼的地方,父母凑上昏花老眼,日里夜里看,没几天就当了真,呢喃着“真好呀”,憋着劲要买裙子皮鞋小书包。

他们全是不怀好意的合谋者。

“只生一个好。”我苦苦抗争的信念一瞬间倒塌了,轰隆隆的。

同同说“我十八岁了”。像执着尚方宝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皇帝老儿挡道了,也能削掉他的脑袋。这是一种宣誓,抗争,没有其他可能的绝断。为示郑重,他站着说完,语气决断,脸色凝重。让我想象若干年后,等我死去,这小子就会用这种神气主持遗体告别仪式,再把我葬入冰冷的地下。

我们虔诚伏地,领取圣命:“不要做我不喜欢让你们做的事情。”他傲慢转身,离开我们的视线。

咔嗒一声。

我老婆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血液顺着紫色血管涌上头顶,头轰地一声发闷了,发木了,停运了,她头晕目眩,脚底不稳,趔趄了一下。她稳住自己,去了厨房。荷包蛋,葱花香菜末,同同百吃不厌。十二道目光满含期待,落在碗上,经由我老婆捧送,停在门前。

“锁了?”我老婆不相信自己,又拧了几下。

我们轮番去拧、去叫,门始终没开。

我的心就在那时往死地里沉了又沉。这小子,这小子,他是向我们宣战,哪怕只剩最后一晚,还是高竖战旗,誓死护卫,昭告天下:我,周同同,十八岁了,我要争取权利,自由,空间。他藏在门后,身穿金带连环束战袍,手执青冥紫电流星剑,只待谁敢僭越,就手起剑落。我早该意识到这点,他不是婴孩了,不是幼童了。小时候,我们把他圈入怀里,顶在头上,扛上肩膀,像亲子图片一样摆姿势,毛绒娃娃一样随意安塞。我们摆放他、安置他、支配他,想让他哭就打,想让他笑就哄,想让他翻跟头就用双手把他拎起来,他无条件服从,没理由欢欣。

可现在他十八岁了,十八岁了。

十八岁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我真想一脚踹开,一把拉出来,真刀实枪干一仗。可我没动,浑身没劲,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我拉他们离开时,更像被他们拉开。我们丢盔弃甲逃离战场,衣衫不整倒在床上,卑躬屈膝地等到天亮,做了另一碗荷包蛋。我们谦恭地等门开,像死刑犯苦等大赦天下。

有个故事说,村里一家养了六个孩子,没碗就在木头上凿洞,把饭舀进去,六颗脑袋同时凑上去,猪娃一样,狗仔一样,吃得稀里哗啦。我要有六个就好了。

妈 妈

荷包蛋的热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微弱,终至散尽时,门开了,屋里一下子霞光万丈,我们都站起来。一夜间同同像被镀了金,头顶光芒,脚步刚毅,陌生人般过来,端起碗,将汤和蛋倒进嘴里(甚至没有坐下来),他放下碗,抹一把嘴,以君临天下的气度,把我们巡视了一圈:“我走了。”

他提起箱子,真就走了。

亲亲呀,乖乖呀,我心尖尖上的肉啊,你不让我送,我怎能安心?

我不争气地哭,听见自己说:“我不管,我要去送他。”我颓然推门,仓皇下楼,看见同同的瘦身子就晃在前面,多细呀,多弱呀,没人护着,怎么挤公交,怎么坐动车,怎么上飞机,风刮过来吹折他怎么办,雨飘过来淋透他怎么办,疼了痒了怎么办,孤独寂寞怎么办,同同啊,你走了让妈怎么办?

我们都站着没动。我看到老公的目光狠狠杀出来,杀到路面上,杀到空气中,杀到一辆接一辆汽车上。

傻了吧,我想。

他最后还是倒在女人肚子上。谁知道她真的怀孕七个月了呢。后来他说:“那女人一直躲着就好了,谁让她妈死了。”

甲头乡地理位置偏远,思想观念落后,尤以南耀村为甚。村里人觉得,没儿子就是祖宗作孽、先人无德,死了非但进不了祖坟,还得被人拉出来鞭尸。这个立论远大于养儿防老,我老公的工作就难做。从乡政府到南耀村,五十里柏油路,十里水泥路,五里土路,他这边车轮刚辗上来,那边早得了讯息。一个人吆喝,全体计生户出动,背个包包就跑。村里只一条公路连通外面,却有条条小路四通八达,翻一道深沟又一道深沟,就能通往任何地方,通往凤凰城,北京市,纽约、巴黎、莫斯科。

我老公从屡战屡败到屡战屡胜,经过了漫长的过程。通过向前辈虚心学习,积极探究摸索,总结了一套成功经验,将出其不意、守株待兔、瓮中捉鳖、软硬皆施等计谋结合具体案例使用,出神入化,无往不利。可就是对刘翠叶没用,让她怀了第三胎。

刘翠叶那年三十七岁,头胎二胎全是闺女,双女户就得结扎呀,可这妇女具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总能从风吹草动看出端倪,二话不说,一撅屁股就跑得没影。眼看“三连冠”要毁于一旦,我老子愁眉不展。可巧刘翠叶她妈死了,我老公得知这一消息后,喜得蹦跳,决定异地收拾(谁也没说计划生育不能在异地实施)。

刘翠叶自觉在娘家安全,挺着大肚子进村,一眼看到“计划生育服务车”转身就跑,被包抄过来的四个大汉摁住,塞进车。就是这辆车,孕妇大着肚子进去,出来就瘪了,就结扎了,就别想怀孕了。她惊惧,不住地扭动,想凭蛮力挣脱,她大声叫喊:“我怀孕七个月了,不能流产了呀。”

我老公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不动声色地说:“别说你怀了七个月,就是怀了十七个月,也得给我刮下来。”他看着“全力以赴打好计生攻坚战”的标语,心安理得,点了一支烟吸一口,吐几个烟圈。

后座上的刘翠叶安静下来,不住掉泪。“七个月了呀,”她说,“行行好吧。”

刘翠叶被安置上手术床,计生站大夫用拉泡屎的时间给她施行了引产术,死孩子胯下垂着的小东西,是他之前两个孩子没有的。她哇地哭出来,等待手术的妇女积极响应,诅咒计生干部断子绝孙,诅咒大夫八辈子投不了人。我老公正接受组织考察,一调查不了了之。后来,他背了个行政处分,灰溜溜下来,再没上去。上边说,周建民在动员妇女终止妊娠过程中,违背当事人意愿,工作方法简单粗暴,造成大月份引产事件,影响恶劣,教训深刻,应当负全部责任。

我经常想:活该,谁让你杀死我的孩子。

现在我又想:活该,让你只生一个好。

他的目光顺着那条马路延伸,一直延伸到天边,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虚无。我们都落在虚无里。往常这个时候,我们喜气洋洋商量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现在我们都没心情说话,都在想:同同走了,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2

奶奶有意挑起事端,且表现出“不遂我意,誓不罢休”。

奶奶十六岁初中毕业,因为家贫,父母让她别念了,她不,拿起菜刀朝脖子抹,以后就再没人替她做过决定。她上师范,当老师,跟爷爷谈恋爱结婚,都是自己操办的。她常说:“只有自己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四十五岁以后,她将锋芒收敛了,知道有些事,即便你变成一把刀子一柄剑,也改变不了它的走向。但这次,奶奶为着改变又拾起了计谋。

事情是这样的:按照惯例,这个星期爸爸妈妈应该住到姥姥姥爷家去(两家只隔着两米的过道,却泾渭分明),就应该是姥姥和妈妈准备六个人的饭菜,由爷爷奶奶挪步到对面去用餐。可这天早晨,奶奶非但不主动过去,还在五个人请了五次之后依然稳坐泰山。“我哪儿也不去,”她说,“就在我自己家里。”

“饿死你个老鬼。”爷爷主张不要理会犟老婆子,等她发完脾气就好了。做儿媳的放心不下,跑回来看。奶奶扑在沙发上哭:“你们就等我死。”

“怎么啦妈?”

“同同一走,家里死气沉沉的,都在等死。”

妈妈想,我能怎么样呢?是不让他长大呢,还是不让他扑扇着翅子飞走呢?更没本事让他打电话回来。她知道强劝不行,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的奶奶只认可自己,任何人别想强加想法于她。

奶奶说:“你觉得我是无理取闹?你嫁过来二十年,觉得我待人不够诚恳,做事不够坦荡吗?所以我是故意为难你们。”

奶奶又说:“你想过没有,我们六个人住在一起,可同同结婚以后,会跟你们住在一起吗?万一不住一起,你们怎么办?不是我老脑筋,我也年轻过,也是新思想,不然我不会只生建民一个。生一个有生一个的好处,可以给他最好的。可有些东西你永远给不了他,有些东西你给得越多,对他越没有好处。建民如果还有兄弟姐妹,他就会懂得周旋,协调,悲悯,他不懂,他被我们宠坏了。遇上那个事,他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让你流产。当然我们都没有办法,那是政策。”

奶奶还说:“我想让你再生一个,是我尝到只有一个儿子的苦了。你看小区里的老太太,花枝招展的,一定是有女儿的。女儿出生时,她是最美的年纪,女儿眼里的她就永远那么美,她配得上漂亮衣服,漂亮妆容。儿子呢,从你身上一出来,就独立了,平等了,背朝着你越走越远。”

妈妈一直盯着全家福:四个老人坐在前面,后面中间站着同同,爸爸妈妈分立两边,七个人被围在大簇的红里,喜气洋洋。她想把宝儿加进去,放到老人怀里,宝儿不愿意,非伸着小胳膊小腿要妈妈抱。她抱住,嫩滑滑的小脸贴上来,真协调,真圆满。

爸爸妈妈没想到,事情愈演愈烈。奶奶非但不上亲家门,也不允许他们来,还对爸爸放出口风:你要是我周家的儿,就别去他刘家住。姥姥姥爷被激怒,隔着门叫:建民哎,你过来一下。爸爸还没动,奶奶就恶狠狠回击:有本事别叫我儿。对门就传出一句:你不霸我女子,我就不叫你儿。

四个人剑拔弩张,夹在中间的两个左右为难,一致觉得人闲是非多,他们得有事干。就去动员,报个老年大学吧,兴趣班吧,模特步,健身操,铁鞭子,太极拳,合唱团呢,交谊舞呢。但都被披头盖脸驳回来了。

“妈,你这样让儿怎么活?”

“独活。”

“以前处得好好的,现在怎么了?”

“以前有同同。”

“那以后就不处了?”

“处不处看你。”

得知丈夫出师不利,妈妈去攻克姥姥姥爷,买了大束康乃馨当武器,不料一回家就被打败。

姥姥说:“我千悔万悔就后悔只生了你一个,只当你是我的小棉袄、贴心人,不知道一嫁人就变了心,合伙外人欺负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就不该跟过来,住到一起。”

姥姥一生,没有大气说过一个字,没有硬气办过一件事,像一泓水盛到哪里,就显出哪里的形状。说出“悔不当初”,定是受了天大冤屈。又瞧姥爷,也僵着脸。

女儿暗自揣度,定是四位老人又起罅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便多说,陪着抹泪。抹到后来,姥姥拎了只小包,嚷着要离家出走,住在自己家里还要受小媳妇气。

妈妈觉得好累呀,两边都是铁板一块,没有嵌入打开交融的可能。她想自己要有其他兄弟姐妹就好了,让父母先避开一阵子,老公要有其他兄弟姐妹也好了,让公婆先避开一阵子。可他们都没有,他们是四个人的唯一。四个人的喜怒哀乐只能叠加到他们头上,受也得受,不受还得受。

妈妈又想同同在就好了。他们谁都不听,就听同同的,同同指东,他们不往西,同同要他们哭,他们不会笑,他们就乐呵被同同支配,就乐意听同同指挥。同同不在家,宝儿在也好了。

次日早晨,奶奶正要把功课做足一遍,听见妈妈跟人讲电话:“我年纪大了,还能生吗?”

“能,能,”奶奶撵到跟前。爷爷则小跑几步,拍响对门,把另外两个叫过来。

登有“国家放开单独二孩政策”的报纸,被爷爷精心保存在书柜最上面,此刻拿出来,红笔画下的圈圈道道是重点。“你俩完全符合条件,”爷爷念道,“拿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独生子女光荣证,去领单独二孩生育证。”

爸 爸

见我点头,她狂野起来,以二十年前的激情朝我扑过来。我被她搞得有点被动,虽则轻车熟路,下手却生涩。但她一浪汹涌于一浪,我只得沦陷,还装作头一回收割她,劲头十足,火力十足,雄赳赳气昂昂,捐躯于战场。后来我想到金属环,兴趣索然,就推说疲累,要睡。

其实我一直醒着,想起她受虐小媳妇的无辜表情,每次她眼一剜,我就有杀人犯的愧疚,想跪地告饶,求得宽恕。但我背负的罪孽太多,她不原谅,老天爷也不原谅。

只生一个好,我就用这话宽慰,借以平衡犯下的错。可同学们不放过我,非当着我的面说这句话扯淡,借以无数案例加以佐证,还把这句话和我的情况联系到一起进行深入分析:“其实你比谁都清楚这是句扯淡话,你背了处分那天就清楚了,放开二胎政策让你更清楚了。”“当然你不能说你知道这话扯淡还乐意被它驱使,也不能说你知道这话扯淡还听它的话是因为你想当官,更不能说你本来以为它不扯淡就因为背了处分才觉得扯淡。”

我不管它扯不扯淡,我就习惯说:只生一个好。

我老婆试试探探地说,“要不,咱再生一个?”我相信她没指望我点头,甚至她灰败的瞳仁里全是绝望。我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可点完我又后悔了,没做必要的抗争就投降,有点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耻辱,但又一想,上天给了你赎罪的机会,你还矫情个屁。

早上我闻着百合花的香味醒来,想到今天有那么点不同,还有点激动。走到客厅,看到他们像四枚图钉一样钉在我老婆身上,看到我,争先恐后承认自编自演,一是让我们亲身面临难题,二是让我们想法破解难题。这话捶得我肝疼,但心花怒放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六个人都被这事整得有点失态,我和我老婆被有意无意盘问到诸如例假周期、血量、白带以及性事频率、节奏、姿态等隐秘性问题,我们先还忸怩,觉得羞涩,后来被他们过来人的端庄和稳重所感染,自觉灵魂不洁,将男女之事只低级定位到寻欢作乐,没有从人类发展大局考虑,便藏起几分轻佻,庄严起来。

事情很快敲定:我戒烟戒酒勤运动,我老婆尽快去医院取环,两个爸爸去办手续,两个妈妈从严拟定备孕食谱。

我们下楼,发现小区里全是漂亮婴孩,像一夜之间生出来的,被一只硕大的手环抱,排列在我们必由之地。我遇到这样的小孩习惯避开,觉得他们漆黑的眼珠传递的精灵世界里,藏着太多未知的隐秘。今天避不开,我老婆抱起一个,举高高,转圈圈,逗她笑,把她凑到我面前,让“叫伯伯”,“摸脸脸”,“拉手手”,就在我怀里了。我吓了一跳,想放手,但她的小手绵软濡滑,抓得我耳朵痒,像一剂粘合剂,把我粘住了。我就失了神,舍不得放。后来她饿了,扒在我脸上狠劲吸吮,没咂出奶水哇地哭了。

我妈说:“快把孩子还给人家,有本事自己生一个。”

这话带着炫耀的成分,大家心领神会。“准备生老二了呀。”

“多吃辣,酸儿辣女嘛。”

“平时别有夫妻生活,一定等到排卵期再发力。”

她们七嘴八舌。我很快发现,令我羞涩的“性”和令她们冷静的“夫妻生活”,不在同一层次,我想的是快感、高潮、神魂相交,她们说的是准确率、几率、概率、食品标配率。我犯了用形而上思维体悟形而下事体的错。想通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坦然,和她们聊体位,聊时间,聊角度,聊得热火朝天。

我们一扫同同走后的空寂,重新繁盛。

我老婆通过电脑预测打印了很多宝儿,贴得到处都是。圆脸,婴儿肥,眯眯眼,塌鼻子,一点不漂亮。我有点灰心,想想自己的长相,又开心得不行。

我几乎把同同忘记了,有一天他打电话,我问:“谁啊?”

他诧异地说:“我是同同啊。”

我心说,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同同吗?

楼上有个小婴儿,不到八个月,总哭。以前我半夜被吵醒,觉得很烦,现在我把它当《催眠曲》,哪天听不到就失眠,整夜整夜翻身子,熬煎得不行。

我比想象更想抵达宝儿的世界。那些被我拉上手术台的女人,也想抵达这样的世界,但有些事可以弥补,有些却永远失去了。一想到这点我就罪恶得不行,总看到无数宝儿在空里浮着,都伸着小胳膊小腿在喊:“救我啊,救我啊!”

我老婆说我神经衰弱,又说她也压力山大:四十三,是当爷爷奶奶的岁数。

妈 妈

我被护士领进手术室,大夫握着B超机的手柄,跟我说:“不要紧张,就是个常规手术。”

一次性床单糙、涩、硌,我不喜欢颜色,也不喜欢质地,更不喜欢裸出下体。我闭上眼睛。护士戴着塑胶手套,手指冰凉。她把我按倒,掀起裙子,扯下内裤,严厉地命令我:腿再分开点。医生把宫颈扩张棒伸进去,手腕来回颤动,它冰凉地闯荡,突围进去,停下来。我听天由命地闭紧眼睛,听见她说:“钩住了。”她往出拽了一下,我喊:“疼。”想把身子抬起来,被护士死死摁住了。

大夫说:“昨晚我女儿问我什么是上弦月,我不知道。真丢人。”

护士松了下一手,说:“上弦月是前半个月,满月之前的月嘛。”

细细弯弯,宝儿坐在上面琅琅地念:“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她念着,摇着,月牙儿的尖钩就跟着摇呀晃呀,突然它变成大夫手里的钩子,狠命钩我的肉。“疼!”我大声喊。

大夫没理我,又拽。我又喊:“疼!”

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在割,割一下,疼一下,不割了,还在疼。

她把东西抽出来,又换了一个进去。“嵌顿,就是长在肉里了,”她俯身过来跟我说,“你得受点罪了。”

她满眼慈悲,充满光。

疼痛又一次袭来,不由分说,强硬坚固。憋气不喊,疼得扭身,那东西在肉里,怎么扭也避不开。冒出一身汗,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宝儿的小脸肉嘟嘟的,在眼前。我紧紧搂住,贴在怀里。妈妈再也不会弄丢你了,死都不会了。

“别动,再动子宫划破了。”

宝儿,原谅妈妈,妈妈不动了,死都不动了。疼痛一波强于一波,我把它们钉在口腔里,齿缝间,肘窝的隙缝里,额头的冷汗中。终于,身体被猛地一拉空了,一股腥臭扑上来。

医生从血水里抽出目光,淡漠地说:“好了。”

我放声大哭,宝儿,我的宝儿。

我像皇后娘娘回宫,被温言软语娇宠,不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动不动因为一个蹙眉惊天动地。我越是惶恐,他们越用爱和汤药滋养。直到有一天,那窟窿一点点填平了,在节育环曾经停留的地方,有新鲜的血肉长出来。我透过轻薄的皮肤抚摸它,感觉它又光滑又坚韧,饱满得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藏不住这欣喜若狂。

我老公带着初恋般的狂喜扑过来,被我坚决制止了。我拿出《孕婴手册》指给他看:计算排卵期的方法一共有六种,分别是阿基诺法、宫颈黏液法、中间痛法、基础体温法、超声波检查法(又叫阴道B超检测排卵)和排卵试纸法。为了确保这一天是这一天而非另一天,我做了大量基础工作,包括在日历牌上画圈圈、画道道,准备精确度高至0.01的温度表,购买以箱为单位的排卵试纸。我虔诚地说:“我们不比青春年少,必须把子弹留到最关键的那一天。”

老公激动地点头。

像密谋抢劫,我们把那一天的每个步骤都谋划到位:前戏时间不少于二十分钟,拥抱的同时要两手相触,指尖和指尖贴近。腰腹腿脚同时回应,热切靠近。要把每一寸肌肤都变成手、变成舌头,多角度多层次广领域触摸、亲近。我提醒他:“你看,这是最容易让人怀孕的姿势。”

每天把流程分析一遍,及时查漏补缺,以保万无一失。有一天晚上,我们谈论细节时把持不住,差点毁了章程。当时我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把前戏时间减少到十五分钟:“像这样……”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手伸向对方,以十指紧握的方式开始试验,等第十次说“我爱你”,手掌便变成四千度的高温喷枪,炙烤起来。他突然把我抱紧,颤微微地说:“我爱你,我爱你,老婆。”

“不行,”我一把推开他,“我们必须把最好的留到那一天。”

我们死死等着那一天,比同同高考还坚定,绝对过关。

按照度娘的方子,我每天轻运动,调理身体,在“那一天”到来的前五天开始进入高度备战。我老公给我说,他临危受命,要去省局开个会。我让他发了三遍誓,一定赶在那一天回来。

“那一天”真来的时候,他却回不来了。我声嘶力竭地说:“你回来,马上回来。”

他说:“开会呢。”

我委屈:“你知道我四十几岁了,说不定明天就绝经了,就没子宫了,我还能有几次机会?”

挂断手机后,我不服气,又给他拨过去:“你要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我平时很少发脾气,这回是真动了气。挂断电话,看着满屋子的宝儿,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想,宝儿,对不起,上一次妈妈留不住你,这一次妈妈还留不住你。

他们四个人也急得团团转,奶奶一次又一次打电话,那边的回复却仍是不能请假,这次考评事关全局排名,非常重要。况且局里只去了他一人,实在走不开。

奶奶丢掉电话大骂:“傻子!笨蛋!不开窍的猪!”

爷爷当机立断:“我们租车把你送过去。”

手机精确报告:“距离目的地418公里,预计用时5小时32分钟。”

他们都说:“只能这样了。”

当晚,我们按照既定步骤,一丝不苟完成了任务。我老公说,非常完美,严丝合缝。

3

爸爸找营养师制定了食谱,以蛋白质、脂肪、糖类食品为主,注重铁、钙、碘、硒、钾、锌、叶酸等微量无素的补充,均衡维生素ABCDEF的摄入,菜和主食的主料多少,辅料多少,调料多少,均精准到克。严格禁止油炸食品、腌制食品、罐头食品、久存食品,并列出包括螃蟹、海带、甲鱼、薏苡仁、杏仁、黑木耳、动物肝脏等在内的近300种禁忌食品的详单。

食谱和单子都贴到最醒目处,奶奶和姥姥做饭前先拿电子秤一样一样量,为防出差错,两个人各拿一台秤,你量完了我量,严格得像会计过账,生怕一个闪失耽误了宝儿着床。

爷爷和姥爷也没闲着,第一次未经家庭会议集体通过,也未经唇枪舌剑的前置程序,就达成高度一致,把设计师请回家,要把姥爷那边最大的一间房改为婴儿室。

“是女孩。”跟设计师沟通装修要求时,爷爷率先强调。

“要最好的,不含甲醛不含苯,必须无害。”姥爷补充说。

两天后设计图被打印成高清彩色活页版送过来,六个人轮流看着:帷幔,窗帘,床饰,地毯,沙发,布娃娃。粉粉嫩嫩的,娇娇气气的。都醉了,宝儿就在上面:坐着,躺着,趴着,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瞪起黑黑的眼睛,嘟起红红的小嘴巴,芭比娃娃似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小乳音哦,嫩嫩的,颤颤的,一颠一颠的,直往心里钻,六个人的骨头都酥了,当场拍板就按这个装修,价格比预期高一倍多,比市场高两倍多也不怕。

妈妈的行动受到严密监控。除了吃喝拉撒,她被规定在指定区域活动,幅度不得过大,频率不得过高。有时她感到肚子在动,就下意识吸气,让气体把子宫充起来,给宝儿更大的活动空间。有时她躺在沙发上看书,听音乐,猛地想到,这样可能压迫到宝儿,就慌忙坐起来,站起来。她对照《育婴大全》里的图片,把手抚到肚皮上,像抚摸宝儿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说:“宝儿啊,我的宝儿啊。”

身体挺立,右手轻抚腹部,左手扶着后腰。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出来,她是怀了身孕。当天的新闻是这样说的:

43岁的刘女士是家里的独生子女,20年前,她和同样是独生子女的周先生结为夫妻。婚后,两人严格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在生育一个孩子后就采取了节育措施。“单独二孩”政策放开以后,符合条件的刘女士向县人口和计划生育局申领了 “单独二孩生育证”,目前正积极备孕,家人也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准备。

以新闻形式简短报道之后,栏目组将以《“单独二孩”:让未来不再孤单》为题,全方位、多层次探究他们的心理历程,揭密他们的内心渴望,引导他们的痛哭流涕,赞赏他们的深明大义,还要让他们作为典型性家庭向全社会发出呼吁,积极倡导独生子女都来生育二孩,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挽救当前社会出生率低下、人口老龄化、劳动力数量收缩等严重问题。编导几乎想举起拳头呐喊:“‘单独二孩’,让未来不再孤单!”

爸爸对着镜头,想起被自己拉进手术室的人,觉得这两件事情具有相似性:一是都带有绑架性质,二是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他为此痛苦了一阵子,既为自己,也为那些人。后来有一天,他在街上碰到其中一个,心虚地想躲开,却被对方识破了,一把拉住他说:“我不怪你,你跟我无怨无仇的,是工作嘛。其实我挺感激你的,多亏你工作扎实,我没生更多,才能一心一意供我儿子上学。我儿子硕士读完读博士,现在美国留学。”听她这么一说,爸爸像得到赦免,恨不得当街跪下,人家却说完就走了。

这事给了爸爸温柔的慰藉,他跟妈妈说:“是的,我没有错。”

后者正扳着指头掐算日子,越掐算越觉得铁板钉钉,越对眼前的一切心安理得。四个老人正以时不我待的劲头购物,大至婴儿床手推车学步车,小至奶瓶奶嘴尿不湿,把罗列的不少于一百种的孕婴用品一一买回家。她替宝儿高兴,每天抚着肚子在婴儿房转几圈,让她提前享受这一切。

“宝儿,我的宝儿,”她说,“我们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有一天,妈妈感觉到胎动,像蝴蝶扇动翅膀,轻风拂起发丝,一个人悄悄吐气。她朝左翻了个身,又朝右翻了个身,一只手支起来,戳了她一下,一只脚伸出来,踢了她一下。这些动作都轻轻的细细的,不仔细捕捉感觉不到。

就在那一天,同同像离开时一样,拖着拉杆箱坐地铁坐飞机坐公交,一个人辗转回到家。推开房门,妈妈正潜心研读《育婴大全》,被他一看有点不好意思,忙收了起来,但墙上的照片收不及,全落在他眼里。

同 同

深深的不适席卷我。

在高铁站,我被人流潮涌,挤出出站口。风干吼着,沙土和尘埃扑过来,扑了我一嘴一身,怎么吹扑也扑不干净。我泛起“直把他乡当故乡”的惆怅,想念才离开不到10小时的厦门。

我从“坐车吗”“打的吗”“去哪儿”的包围圈里突围,准备去五百米外搭乘公交车。就在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我,正以热情的姿态迎接一个波涛汹涌的身体,那身体像滚滚长江东逝水般向他弹去,他顺势接住了。两个人胶着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走向停车场。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手机拍下来。北方冬季的风刀子般锋利,一层层划开疑问。车子划了个优美的弧线,从停车场出口驶出去。它将驶向哪里,它会把那个奔放的生命安置在何处?我萌生了跟踪的念头,就在这座北方小城,在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特务一样紧跟着他。

我没有动。

风刮得更紧了。

我把自己挤上公交车,在猛地被各种各样的味道冲击后,我使劲抗拒,也没逃出“这就是故乡”的沮丧。曾经熟视的一切,陌生地向车后倒去。那些低矮破旧的楼房,张着灰败的瞳仁,在死一样的小城里绝望。黑色的尘埃被汽车一层层碾起,借助风四散开,落在枯死的树上,陈旧的设施上,行人匆匆而过的身体上。他们戴着帽子竖起衣领遮挡,但眉毛上依然落下厚厚一层,眼皮上依然留着洗不掉的痕迹。

我悲哀地想到,一切都变了。

较之一屋子的照片和刻意装修过的房间,他们画蛇添足的表情更让我寒心。妈妈像老母鸡一样蜷在沙发上,啄着《育婴大全》,见到我,她把书压在靠枕下,又朝里塞了塞。我心说何必呢,眼下的情形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同同回来了。”她站起来,伸开胳膊想拥抱我,我却擦着她的手背偏离了她。

四个老人蓬勃地涌过来,像神仙突然从空气中现身,把我吓了一跳。我有点不适应,想躲开这久违了的曾经紧紧围困我的亲密,又情知躲不开。他们拉手,摸头,揪脸蛋,拍身体,像接待外宾一样排队,然后郑重宣告:“同同,你要有妹妹了!”

“妹妹”这个词对于现在的我们,具有某种隐寓的含义,比如我们看上哪个女的,第一排序叫美女,聊到动心处,就改口喊妹妹。据估算,被我们喊过妹妹的女的最后都跟我们约会了。我们是六个人,每天晚上聊妹子,总结到女的都有这么个特征:你喊美女直觉是你想钓她,但你喊妹妹,她认为你想保护她。语言就这么神妙,我们都懂得利用它。

所以他们一说“妹妹”,我脑子里立即想到的不是墙上的丑小孩,而是我正钓的妹子。我约了她十次,她十次都赴约了,令人沮丧的是,她十次都跟我AA制,搞得我很没有信心。我知道这个本地姑娘嫁人的重要指标是厦门有房。原谅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仅此一条也只配和她坐在影剧院,坐在星光里,坐在树荫下,聊聊“天气好好呀”。

我认真想了一下,应该有所表达,凝神望向墙壁,和丑小孩对视了三分钟。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我来者,又越看越亲切,细一琢磨,她跟我长得一个样。我开始喜欢她,却不肯服软,我说:“四十几岁生孩子,不怕人笑话!”

他们冲过来,摆事实讲道理,我却只听到一句:“有个妹妹陪你一起成长。”

我还用成长嘛,都熟透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未来十年内收割一个女人,让她给我生七龙八虎。这样的话,我的小孩要把应该叫“姐姐”的人叫“姑姑”,我呢就“背上背着妹子,怀里抱着儿子”。这让我整个思维都乱了,埋怨我妈,早干吗去了?

世界上最早生孩子的是印度女人丽娜,1939年6月,她5岁,身高不足0.9米,在秘鲁皮斯科医院生下一个男婴。70年后,还是在印度,70岁的黛维生下她第一个孩子。女人这个物种,是上帝造出来替他创造奇迹的。我对我妈四十几岁还生孩子的抨击属于无理取闹,何况还加上“丢人”。

爸 爸

那女的使劲往我身上腻,不知道我一见着她就倒了胃口:你怎么变成这样?

恋爱那会儿,我俩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只差一小步就功德圆满。她说:“你一定要经受考验。”我答应了。一百天没找她,没打电话,没向任何人打探消息。禁闭解除,我跑去见她,才知道她跟别人先订婚后结婚,“比翼双飞”了。我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可后来一见她,又觉得她袅袅婷婷走路的样子真好看。我被那花裙子晃了眼,被她面朝我时两排雪白的牙齿晃了眼,她侧脸迎着阳光微笑的样子真好看。

我问:“能不能请你吃饭?”

她说:“能。 ”

我把她带到最贵的餐馆,让她随便点。可她只点了两个凉菜,一瓶白酒:“我们喝。”光从窗子斜射进来,落在一幅字上:“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想她嫁到市里,可不就往西去了,从此她是她,我是我,再无瓜葛。我哀伤得不行,以为她也是,可前几天她说:“我喝酒,是想把自己给你。”

这句话是耍流氓,你都嫁给别人了,凭什么让我要你,又凭什么认定我想要你?

那阵子我老婆正罚我六根清静不近女色,我火烧火燎地胡言乱语道:“你现在给我也不迟。”

没想到她真来了,微信留言:“下午五点,高铁站,接。”这等于先斩后奏,逼上梁山,我脑子不清,糊里糊涂应了,还糊里糊涂定了酒店,买了避孕套。

可等她一出来,我就后悔了。脸跟橘子皮扑了白灰似的,跟柿饼上那层霉斑似的,扎煞着手扑过来时,肉浪滚滚的。二十年啊,时间饶过谁?

怕被人看见,我赶紧让她上车,一路上想找借口离开。

谢天谢地,我老婆救了我:“同同回来了。”

我慌不迭道别。

在车上我算了一笔账:酒店198块,杜蕾丝49块,外卖387块,连这女人的一根头发都没摸着,就花了634块钱。这让我气愤,但一想到她的肉要从衣服里流出来了,又觉得幸亏没摸。

同同瘦了、白了,气质陌生了。我坐下来,离他近了点,他朝旁边挪了挪,碰到我老婆就站起来,笔直穿过客厅,进房间去了。

我老婆白了我一眼,小声说:“他不想让咱生老二。”

“事情不会以某个人的意愿为转移的。”我故意大声说,把手抚上她肚皮,又凑上去听了听,但还是听不到。老了就了,不管是谁,不管在哪方面。

通过会前沟通,我们认为同同这个态度“太不懂事”“太自私”,必须认真对待,严厉批评,深刻检讨,限期整改。次日早上,专题会议召开,先由爷爷从政策高度强调重要性,再由姥爷阐述战略性意义,最后由奶奶姥姥双管齐下,从感情角度予以教化。

千军万马朝向一个方向,眼看城门要攻破,胜利在望时,同同突然横刀立马。“给我买套房,”他亮出杀手锏,“我要留在厦门。”

我们面面相觑。

我根本没有想过,因为他才上大一啊。我看着他说:“买房子还早呢,等以后你工作稳定了再说。”

“我决定了,就定居厦门。”他递过一沓楼盘宣传单:58500元/m,500万元/套起。

妈 妈

同同嘴巴紧绷,眉头紧蹙,五官抽在一起,将宣传单连同决心一起拍到桌上,拍得杯子跳起来。我随手拉过一张:翔安区,世贸大厦,低密度,小三室,南北通透。

同同像我们放出去的航天飞机,去太空漫个步,毕业就该落地回来。可经他一说,我想未来有无数可能,他可能留在厦门,也可能去北京上海,还可能屁股一扭走出国门。世界那么大,他可以去任何地方看一看,他不应该像我一样僵死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我就兴奋起来,觉得他在替我实现梦想,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和同同站在一起,对“以后”表示出强烈愿望:“买就买吧,迟买不如早买。”

我拉住同同,他像小时候发高烧,全身都在颤抖。到底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我心疼得不行,不停安抚。

我老公说我就会当好人:“你知道在厦门买房得多少钱?”

我认真算了一下,告诉他:“买个小平米,差不多400万。”

“你有吗?”

“我没有,可以借啊。我们还有工资,有住房,实在不行贷款嘛。”

“你让宝儿生下来就背几百万的贷款?”

我被提醒,去问度娘。全国养娃成本平均值200万,我吓了一跳,拿出小本本计算。同同买房400万,宝儿长大200万,我一个月工资3700元,我老公3820元,不吃不喝也得67年。

我蔫了,跟父母哭穷:“同同买房呀,四百万啊。”

奶奶说:“我攒了二十万养老,全给你们。”

姥姥说:“我也出二十万。”

我又加了二十万,把它们存在本本上,交给同同。他接住本本说:“才六十万,六十万够干啥的?”他跳起来,没跳过电线,把饮茶机带到地上,咣当滚出一米远。他去墙上撕,撕一张照片,朝空中扔一张:“没钱还再生什么孩子,再生什么孩子!”

宝儿被他踩到脚下,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四处挪移,连滚带爬。我老公跑上去制止,被他粗鲁一推,立足不稳撞到墙角。奶奶抓住他的胳膊摇:“同同呀,你怎么啦?”

4

姥姥把照片一张一张拾起来,拾到同同身边停下了,痴痴看。以前总说“他还小”,“还是个孩子”,全家宽容庇护,怎么一眨眼,长这么大了,脊背好宽呀。她期望他回头,问一句我妈怎么样了?数不清的娃娃在屏幕上跳,他用手一戳一戳,像戳她的心窝子:你个白眼狼,心是铁打的吗?不是吃人奶长大的吗?

她觉得有样东西从心窝飘出去了,身子好轻呀。她走向沙发,奶奶一颗花白的脑袋跟着她转:亲家母啊,这就是咱疼大的孩子呀。她默默地挨着她坐下来,被一把抓住。她们在溺死的旅程结伴,被裹得死实,想动都动不了。

落日余晖斜射进小区时,妈妈跳下车。她大步流星,两手前后甩动,像准备做第六套广播体操热身。她一口气爬到五楼,走进婴儿房,拆、撕、扯、碎、扔,把它腾空了。 她说:“这下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爸爸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你还有同同,还有我们,我们还是一家人,却被奶奶温柔地制止。他随即看出,她疯狂如母兽,却疲软似烂泥,让她故作强硬的是绝望,更是虚空。从听到诊断,她就淘空了自己,丢失了自己。

“宝儿,”她窝在爸爸怀里,摸头发,扯衣袖,“宝儿乖。”“宝儿不哭。”“妈妈在。”

她抱着抱枕摇:“宝儿睡觉觉。”

她狂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你别吓我,醒醒,你快醒醒。”爸爸抱着她摇,试图把她从虚无处拉回来,却发现她像透明的,从另一个世界来,像飘在风里云上无垠中,像一段木头,一股飘在空中的味道。

四个老人措手不及,不停地说话来互相宽慰,也期望做点事,鼓起勇气,但总是停下来,发呆地望向一处,或叹出一口气,又小心收回去,害怕是一枚流行性病毒,在失望的培养液里生发更大的恐惧。

妈妈空洞地指着沙发:“睡着了。”

姥姥像死鱼翻着肚皮一动不动。他们想摇她醒来,被爸爸喝住了。

他要把妈妈推进房间,却被她死死拉住,眼底潮水般湿润。他想,她回来了。

爸爸觉得在深渊里一坠再坠,伸手去拉,去拽,只有空气,无所依附。他狠下心,将妈妈推进屋子。锁子咔嗒一声,他跟她隔着不止一扇门,更是两个世界,从此后他再也走进不了她,她再也恢复不了她。

他把他们拨拉开,积了一股力气想抱起姥姥,但没抱起来,踉跄了几步,靠在沙发扶手上。他悲凉地想,四十三岁了,力气像青春一样抛弃了他,要靠精神而不是真实的体质,才敢宣告年轻。可跟50后的他们相比,他仍是唯一的强壮,是他们唯一的庇护。他下意识地又提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同同像头健硕的公牛,从容走过来,没费一丝力气就将姥姥抱起。“开门。”他说。

像是神的福音,爸爸豁然开朗,遥遥地想同同长大了,可以为他分忧解难了。

他自作主张随救护车去医院照顾姥姥,把同同留在家里。不敢想象没有他,自己如何分身。从三双衰败的目光里走出来时,他觉到寄托像大夫扎在穴位上的针,痛感若有若无,却游遍全身。以前看过一张图片:一个独生子在病房侍候病人,左手爹,右手妈,他坐在中间,徒劳地拉着他们的手。图片背后,他有多纠结,有多忙乱。这让爸爸不由想到,自己本来要拉四个人的手,现在变成五个了,如果这五个人同时躺倒,他该怎么办?

救护车与另一辆救护车擦肩而过,铃声在交叉时有过一瞬紊乱。姥姥被急救人员头高脚低地放在病床上,双目紧闭,似乎忙累之后进入深层睡眠。他从未认真看过她,此时觉得陌生,觉得躺下去的并不是他熟悉的丈母娘,那个总在挑挑拣拣、磨磨唧唧、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今天之前,她还踮着脚尖跳广场舞,把腰身扭出如水的波。此后经年,所有人都无一例外会把一身芳华熬到干瘪,最终倒下去,变成一具尸体。他要供养他们四个甚至五个,完成上苍残酷的旨意,可万一先倒下去的是自己呢?

他不敢想象。

同 同

我杀人犯般惊悸,不能自已地发抖。听到妈妈“宝儿”“宝儿”地呼唤,心一悸一悸地疼。这个不曾出现的生命,占据了她的身心,那我呢?有一瞬间,我也认为我是可恶的罪魁祸首,当妈妈像皮球泄了气,我想过冲到她跟前,向她认错,祈求原谅。但无济于事,不是吗?让她肚皮干瘪的不是我,让她神经错乱的也不是我。

我死劲装无辜,八道目光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是个可耻的罪犯。我被动承接,想不出任何办法辩解,我不能扳开他们的耳朵告诉他:我只是任性发脾气,没有恶的本意。

他们纵容我任性,像纵容雾霾,照单全收又无能为力。我每一次无理取闹只有一个结果:吵一吵,闹一闹,就达到目的。虚张声势撕掉宝儿的照片时,我也怀着这样的心理。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让我妈打掉二胎还是真的买房?

事实上,我只有跟厦门妹子约会时才会冒出这念头,一刹那又溜掉了。我还这么年轻,会遇到北京妹子、天津妹子、四川妹子、东北妹子,甚至日本妹子、韩国妹子、美国妹子、非洲妹子,我能买得起这么多房吗?

我闹,只因为我想闹。

我没想过她怀着“空胎”,是假想怀孕,也叫精神紧张引起的闭经。几个人年龄加起来快四百岁了,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犯糊涂呢?我以为他们坐实了,像我坐实了她生下二胎就必然会忽视我,就必然会削减我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必然会收缩我的开支,我先下手为强,说要买房。

那些被画了很多圈圈道道的宣传画,是高铁上一哥们强塞给我的。他说:“你知道吗?我在厦门混了十年,十年前我挣的钱买得起两扇门,十年后还是。现在我准备用这两扇门回老家开疆辟土,去他妈的厦门吧。”他把宣传画递给我,像把失败一起递过来,很不吉很不祥,但冥冥让我收下了,还塞进了背包。

我用它当工具,别说对付六个人,对付全中国百分之八十的人,也绰绰有余,有什么能比“高房价”更让人揪心疼痛?

事后我想,如果她怀的是“实胎”,会因为我闹一闹就去流产吗?会因为我不同意就不生二胎吗?知道她没怀孕,我觉得好笑,解气,复仇般快乐。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些事失去就永远失去了,再也弥补不了。

她越来越疯癫,越来越无知,有时一整天睡着不醒来,有时几天几夜不合眼,她朝着窗外哭了笑,笑了哭,痴痴呆呆。我又心疼得不行,想让她回来,像过去十几年一样,幼稚地张开怀抱,想把我拥住。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扑过去,抱紧她:“妈妈我爱你。”我会求她:“给我生个妹妹吧,三个也好,五个也好,一堆都好。”我一天到晚等她回来,可她没回来,越走越远了。有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她摇啊摇,摇醒了。她拽我,边拽边大声叫:“快跟妈妈走,他们要杀了宝儿。”

我挣了几挣,没挣扎开,被她拖着,离开了床。她脸上有圣洁的母性光芒,可以为她的“宝儿”做任何事情。可我呢?她看着我,却并不真的在看我,像看我与她之间隔着的万水千山。我试图让她清醒,不停地叫“妈”“妈”,她只是空洞地看着我,没有反应。我想:她心里没我了,永远不会有了。她一定很恨我,毕其一生都不会原谅。

上网查询,答案五花八门,我凌乱得想死。跑到医院找专家,专家说精神分裂的主要症状是胡言乱语、哭笑无常、敏感多疑、冷漠不语、孤僻退缩。我一一对照,觉得她都有,就听医生的指导,把一大把调理气血的药片塞进她嘴里,还用金戒指和猪肝,莲子心和大枣,枸杞子和猪心,黑木耳和核桃仁,苦瓜丝和瘦猪肉,熬各种各样的汤给她喝。后来,我们用镇静药代替一切……

爸 爸

在此之前,我跟医院的关系仅限于女人的肚皮:生产,流产,引产,上环,取环,结扎。把她们推进手术室,意味着计生报告单上的数字,这数字就是政绩、前途、命运、未来,我沾沾自喜,恨不能让全世界都见证 “零超生率”的奇迹。

这情绪被一纸处罚打乱了,打乱是好事,可以重建。我决定“穷则独善其身”,独坐一隅,只为一己悲喜而悲喜。对此,有人非认为我抗拒,“因为,所以”出一大堆问题,被我归类于大粪。我不能被人家把精神打倒了,再打倒肉身。

换句话说,自从我被处罚,我们全家人的肉身就无比顽强。我没想过,除了女人的肚皮,医院还能承载这么多。比如脑梗。姥姥被医生下了这个结论后,全世界的人就都得了脑梗。成群结队地涌来,住满每个病房,插满各种管子,针头把手背插遍了,护士找不到下针的地方,就往脚面上扎,往胳膊上扎,往大腿上扎,恨不能把全身都扎遍。

我花了三个月工资抢救姥姥。跟其他病人家属一样,拉住医生,斩钉截铁地说:“要救她,不管花多少钱!”

这句话像流行性病菌,你说我说大家都说,有一个人不说,就显得不够虔诚,做儿女就不孝顺,做父母就不敬畏生命,七大姑八大姨也籍此表达心情。他们说:

钱没有了可以再挣,人没有了不能再生。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才最重要。

谁都不忍戳穿:要证明这些论点成立,须得一个前提,能用钱救下命。但事实往往是,钱花了,家败了,命没了,鸡飞蛋打一场空。

姥姥转到普通病房后,治疗费降了下来,但每天仍需要近千元。她心疼,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要安乐死。”眼角有泪一闪一闪,看得我心酸,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就沉默了。一沉默,又觉得自己正罪恶地拔掉管子,掐断氧气、药物、液体,配合着黑白无常给她套上枷锁。

我心惊肉跳,慌忙表决:“妈,你不要胡思乱想,咱们不放弃。”

她凄凉地看了我一眼,颤巍巍伸出两根指头,朝我摇了摇。

她的意思我懂,同病室死了两个了,都是突发脑梗,一个挺了一周,一个只过了一夜。把她们抬出去时,所有人神情坦荡,家属也不掉泪,挂出少许的哀伤和矜持,一一点头致意“走了啊”,好似访问亲友,到了离开的时候,得体道别。

医院就是这么个地方,没病没灾没人来,一旦来了,生死由命。我想把这句话跟姥姥说说,可又怕加剧她的不安,她总觉得女婿到底隔着一层,没有儿子亲。就从另一侧面引导:“医生说送得及时,您问题不大。”

“老了,身上的零件都丁啷咣当响,长得不是地方。”停顿了一下又说,“老了就成了活着的奴隶,没有尊严了。”

她长久地朝右看。右侧床上的老太太已八十七岁,脑梗过三次,三次被抢救过来,这次是大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三女一儿不接受,齐刷刷跪了一地,要医生 “不惜一切代价”。老太太就靠着营养液躺了一年半。身上已没有一点肉,伶仃骨头包一层皮,液体输进去,在身体最低处积一洼,拎起来,水朝更低处淌去。

我也只是个会呼吸的死人而已。我十分灰心,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了,还得侍奉他们五个人呢。我不能把一大摊子烂事交给同同。我意识到,以那天为分水岭,自己之前所享的福分,开始一点一点清偿,这是报应。

当同同拨开众人,一把将姥姥抱起,咚咚咚走下楼梯,我就知道自己老了,彻底老了。令我绝望的是,姥姥的中风像一个标志线、代表符,让其他三位老人自觉与衰弱为伍,主动与强壮作别。他们悄悄扳指头计算,为自己预设了三年五年的生存期,每天恭候死神光临。于是三天两头得病,你方病罢我又病,像幼儿园小朋友排队洗手。更多时候,他们同时发现症状,同时服用药物,同时痊愈。

“人老了就该死,活着受罪。”他们故意调侃,借满不在乎掩饰恐惧。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被死亡日夜威逼,早就同对方签署了将死的契约。

5

凤凰城旧俗,除夕中午放鞭炮,辞旧迎新。炮声一经响开,就没有停过。倘站在高处俯瞰,能看到鞭炮令小城震颤,产生的红色碎屑匀匀铺在大叶黄杨球的枯叶上,合欢树的败枝上,和目之所及的任何一处,像披了一层喜庆的外衣。

同同点着挑在扫帚上的一百响鞭炮,遥遥伸向高空,炸开的碎屑纷纷扬扬撒下来,落在他手上,他抖了抖,把它们抖在地上。然后一脚踩上去,像踩住想逃的心事。

他越来越难以忍受。

罪恶感从未放过他,有时他稍有懈怠,坐在游戏机旁、电视机旁,就有沉重的叹息,从某张豁掉牙齿的嘴巴里发出来,接着传染,响起另外两个和声,一起一伏。

他很想问,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吗?但他不能。在一轮哀于一轮的叹息、焦虑、狂躁、忧愁、哀伤、悲痛、绝望中,彻骨的悔意始终笼罩着他,他知道这个阴影会终生跟随他,唯其死亡才能令他解脱。

他又站着听了一会儿炮响,听够了,听出烦躁了,才扛着扫帚上楼,心想这是一把机关枪就好了,哪怕是把汽枪也算,将沉闷、不幸、衰败击碎。

屋里没有“年”的痕迹,只是经由不幸反复浸泡过的哀伤,像煮饺子的味道,在空气里飘荡。爷爷姥爷依照惯例观看《一年又一年》,大片大片的红在跃动,背景音乐亘古遥遥地唱。两个人早已神游,枯朽的肉体只是受命于规律,才在沙发上安稳。

他想尿尿,踱进卫生间。奶奶正给妈妈换尿不湿,他涨红脸赶紧退出来。他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恶作剧,抓住小区里的狗狗,朝阴部吹气,噗噗噗,狂喜地叫“母的”“母的”。生命有多神奇就有多卑劣,她只被抽走一样东西,就没有了“人”的起码尊严和羞涩,变成一具行走的尸体。

同同悲凉地想到,奶奶来日无多,终有一天,他会接过照顾妈妈的重任,每天换三次尿不湿,洗两次澡,把遗了屎尿的衣裤放进全自动洗衣机,闻着未被清除的臭喂她吃饭:“张口,来,啊。 ”“喝水,小心呛着啊。 ”“乖,伸胳膊。”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家“四个老年人,两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的格局被打乱了,变成“五个病人,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作为这个梯队最年青最健壮的一员,他将不得不在未来岁月里担当重任。这意味着,他的理想将彻底破灭,非但没勇气收割妹子,还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

他被这想象搞得心情败坏,又谴责自己不能如此狭隘,便去问奶奶:“她还能好吗?”

奶奶正煮饺子,拿锅铲狠狠刮入锅底,刮了三四次,停下:“她好不好都是你妈。”

同同想说,我害怕。但没说出声来,他看着奶奶将饺子捞入饭盒,又把蒜水精心密封好。

二十分钟后,他推开病室门,看到姥姥闭眼睡觉,他连叫三声,才把她叫醒。

“我爸呢?”他问。

“不知道。”姥姥又说,“躺在这儿就变成活死人了,只能睡觉。”

她把身上的管子往身边收了收,其中一根管子连着一只塑料袋,袋子里有黄浊的液体晃动。他没说话,打开饭盒前先把姥姥摇起来,用热毛巾给她擦了擦手。

他去走廓看了五次,男厕所找了三次,打电话打了二十三次,都没有找到爸爸。他从记忆长河里打捞出一个女人,断定他鬼混去了。他打开微信留言:

你去哪儿了?

你说陪姥姥,可姥姥一个人在医院。

妈妈疯了,姥姥病着,家里乱成一锅粥,你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你是个人渣。

为了一招制敌,他把铁证调出来发过去。他等他回击,等啊等的,却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突然想到,一手托着5个病老,一手托着一个弱小,24小时照顾姥姥,还要抽时间照顾家里,爸爸一定很疲累很崩溃,6个人都在依靠他,可他能依靠谁呢?

他跳起来,跑出去,朝楼顶看去。一个模糊的身影,端立在除夕夜的万家灯火中,一动不动。

“爸爸!”他大声呼叫。那影子却没有任何回应,两只胳膊乍开,像巨鸟腾开翅膀,朝他俯冲而下。他窒息了,绝望了:爸爸要跳楼了!

爸 爸

被惊醒时,我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觉得极不真实,十几个人在瞳仁跟前转,虚虚幻幻,跟摄像机没定焦似的。五秒后,我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还蜷在狭窄的陪护床上,在黄昏的晦暗里陪姥姥。临床的老太太再一次出现将死现象,闻讯赶来的亲人把床围了,有几个蹦跳着去喊医生。

“不管怎么样,都要让她过完这个年啊。”他们说。

医生把老太太的嘴巴撑开,插入呼吸机,把她的脑袋捆住,戴上氧气罩。我看到她眼里掉出几颗老泪,她一定很痛苦,身子轻轻扭了一下,随即被人把四脚绑了。医生给她插上各种各样的管子,她被人拎起来又放下,液体发出咣当咣当的空响,然后一切静寂了。像科学家研制机器人,各种机器,各种数据,短暂的骚乱之后,重新进入观测期。

儿女长吁一口气,随她去鬼门关闯荡了一回,心力交瘁。二女儿不住掉泪,“太痛苦了!”团团地转了几圈,拿头在墙上撞,“让妈走吧,别让她这么痛苦了。”

“你说什么?”姐姐指头戳过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妈,也是我们的妈。你不想掏钱就别掏,你不想照顾就别来。我们只有一个妈,她走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叫一声妈了,我们就再也没有妈了。”

以姐姐为首,集体抽泣起来,二女儿哭得尤其哀伤:“难道我不想让妈永远活着吗?可你们看,她躺一年半了,不会说话没有知觉,这样活着没有质量,一定很痛苦,很痛苦!”

老太太开始抽搐,不停地抽搐,大女儿首当其冲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帮助她继续治疗,其他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她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我实在看不下去,走出病房。我想,挽救一个人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精力,可剥夺怎么就那么容易呢?我努力回忆,想搞清楚自己究竟弄死过多少人,数着数着就混淆了,实在是太多了。于是我宣判自己谋杀罪名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那些曾被我强拉上手术台,经由母亲阴道失掉生命的人从幽冥里潜出来,奉旨行刑,他们前拉后拽,将我拉上顶楼平台。

黑色天幕上缀着几颗星,一弯细细的月牙若隐若现。人生就像月亮一样,只圆满几天,剩下各种各样的缺陷。我的圆满从我老婆疯掉那天就结束了,我不得不把自己抵押,没完没了地偿债,父母、岳父母、老婆、同同都是债主。我老婆的圆满是儿女成双,可现在她被药物镇压,不吭不哈地流泪、掉哈喇子、拉屎、拉尿。

面对上帝的惩罚,我们只有顺从,无能为力抵抗。这种顺从让人绝望,像在暗夜行走,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结果发现一步没动。黑暗凝固,我冲不破:4个老人需要一个一个送终,像老太太的三女一儿一样,我舍不得他们离开,想留他们多活几天。可人家是三女一儿,我却只有一个。

活着这么痛苦,还是倒了好,一了百了。

我能比她更绝决,听从上帝的裁判,纵身一跃就再也不用痛苦了。

我动动脚趾,让它朝前挪一步。再来一步,只要一步,我就可以彻底解脱。

我想,我没有资格死,我还不能死。我和同同说:“我去楼顶看风景,除夕夜还真好看,到处是灯。”

他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爸,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我不该发那个视频。”

我打开手机看。我不能质问他从哪里搞到的视频,也不能向他解释我跟那个女人的一切,又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在窘迫和羞愧的双重压力下,我沉默了三分钟,然后说:“回去吧。”

6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姥姥在正月初一上午11:05,目睹了临床老太太停止呼吸。

“88岁。”她的儿女会用余生记忆这个吉祥的数字。而对于姥姥来说,她只是个参照物:照这样活下去,她还有二十一年。就来了力气,来了主意,吵着要出院:“让我回去,我要回家过年。”

爸爸拗不过,找医生商量。医生严厉劝告,用可能的“严重后果”阻止,都被她拒绝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里,死在亲人面前。”

她说:“人一生下来就在等死,有人等一百年,有人等五十年,有人只等一天,我已经等了六十八年,够本了。”

爸爸从没见过姥姥这么坚决,拗不过,只好带她回家。一进门她就宣布:“我回来了。”像凯旋的将军,和他们握手,朗声告诉他们,邻床老太太终于死了。

说这些的时候,她云淡风轻,也许不是装的。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们,老太太临死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在邀约:我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你。当时她的心揪得好疼,仿佛被她的魂魄勾住了,脚脖子一紧一紧的。

爸爸看着姥姥,姥姥在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说“天叫午时死,等不到未时”,在说“乐天任命,顺其自然”。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妈妈,说给她熬过那么多汤,说她吃镇静药失禁了,说她有时候会好一些,能听懂别人的话。

于是,姥姥就非要给妈妈洗澡。

奶奶说:“昨天刚洗过。”

姥姥说:“今天再洗一次。”

爸爸把医生开的药拿出来,用圆珠笔标注好,放在柜上。柜子上摆着爷爷的药、奶奶的药、姥爷的药和妈妈的药,未来可能还会摆上他自己的药。

他去看同同,同同正歪着脑袋看“脑梗病人注意事项”,他疼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想该给同同准备生活费了,也该给他准备娶媳妇钱、买房钱了。

鞭炮铺天盖地响起来,“年”已经来了,正在去的路上。不管怎么吧,日子总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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